民过期间的圣人(2)
高梦旦和儿子如同“两个最知心的小朋友”,父子俩亲密相处的一幕,让幼年丧父的胡适既羡且妒。胡适甚至特意为此做了一首诗:
在我的老辈朋友之中,高梦旦先生要算是最无可指摘的了。
他的福建官话,我只觉得妩媚好听。
他每晚大叫大喊地说梦话,我只觉得是他的特别风致。
甚至于他爱打麻将,我也只觉得他格外的近人情。
但是我有一件事,不能不怨他:
他和仲洽在这里山上的时候,他们父子两人时时对坐着,
用福州话背诗,背文章,作笑谈,作长时间的深谈,
像两个最知心的小朋友一样,
全不管他们旁边还有两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人,
望着他们,妒在心头,泪在眼里!
——这一点不能不算是,高梦旦先生的罪状了!
胡适小时缺少父爱,高梦旦父子之间的亲昵神态自然令他羡慕也伤怀。胡适后来能那么慈爱、那么宽容地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多少也受到高梦旦的影响。
我们知道,林纾因极力反对白话文而成为众矢之的,可此人与高梦旦的两位兄长关系极好,也是高梦旦非常尊敬的一位前辈。尽管如此,高梦旦还是冒着被痛斥的危险给林纾写了一封信,为白话文张目,为胡适辩护。
信末,高梦旦坦言,这封信可能会让对方怒不可遏,对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此书草就多日,未以付邮,且逆料足下未尽一纸,即当撕为万段,故特打成三份:一以奉寄;一存小蔚处,备足下息怒时,就近更行取阅;一存此间,因弟作此书时,不免有负气之言,欲俟气平后,自取复阅也。”
但这封信尚未发出,林纾便来到了上海,和高梦旦“同游雁荡,相聚十余日,谈论甚久,无所芥蒂”。高梦旦因此觉得“先生胸无宿物,天性然也”,最终“不忍出此书,以伤其心”。
十三年后,高梦旦翻检旧书时发现了这封信,当时林纾已去世十二载。他把这封信转寄给了胡适。
显然,这封信让胡适大为感动,不是因为高梦旦在信中为自己开脱、辩护,而是因为高氏出于不忍之心,最终并没有寄出这封可能会触怒对方的略带火药味的信。
高梦旦曾告诉胡适,他之所以敬重胡适,是因为胡适能听从母命,没有背弃婚约。胡适问:“这一件事有什么难能可贵之处吗?”高梦旦说:“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大牺牲。”胡适不以为然:“我生平做的事,没有一件比这件事更讨便宜的了,有什么大牺牲?”高梦旦更加不解:“何以最讨便宜?”胡适娓娓道来:“当初我并不曾准备什么牺牲,我不过心里不忍伤几个人的心罢了。假如我那时忍心毁约,使这几个人终身痛苦,我的良心上的责备,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难受。”顿了一下,胡适仿佛自我安慰地说:“其实我家庭里并没有什么大过不去的地方。这已是占便宜了。最占便宜的,是社会上对于此事的过分赞许,这种精神上的反应,真是意外的便宜。我是不怕人骂的,我也不曾求人赞许,我不过行吾心之所安罢了,而竟得这种意外的过分报酬,岂不是最便宜的事吗?”
胡适坦言,对于旧婚约,他“始终没有存毁约的念头”,但也曾面临“危机一发”的时刻。
原来,胡适回国后,在结婚前想见一下江冬秀。胡适想,既然两人即将结婚,亲眼看一下新娘子应该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没想到,他来到江冬秀家后,江冬秀竟躲到床上,放下了床帐。胡适对高梦旦说:“若当时自己拔腿就走,或到外面客店去住,那关系就僵了。”胡适忍住内心的不快,一边翻书一边与其他人闲谈。渐渐地,内心的不快一点一点消失了,因为胡适意识到,新娘婚前不愿见新郎,并不是新娘的错,而是旧家庭旧习惯之错,既然如此,何必要争这一时的面子?倘若坚持要见江冬秀,就算对方勉强同意了,自己的面子有了,人家的面子何在呢?这样一想,他心平气和多了。(励志名言大全 www.wenzhangba.com)
后来胡适得知,果然是因为旧家庭作梗,长辈们反对,江冬秀才被迫躲入帐中的。
胡适对高梦旦感慨:“那天晚上,我若一任性,必至闹翻。我至今回想,那时确是危机一发之时。我这十几年的婚姻旧约,只有这几点钟是我自己有意矜持的。我自信那一晚与第二天早上的行为也不过是一个绅士应该做的。我受了半世的教育,若不能应付这样一点小境地,我就该惭愧终身了。”
听到这里,高梦旦连连点头,夸胡适对此事处理得当。
胡适之所以在高梦旦而非别人面前,吐露他对自己婚姻的真实看法以及婚前那段鲜为人知的小插曲,也许因为在他看来,高梦旦和自己均具备一颗慈悲之心。只有如此,对方才愿意相信,自己接受旧式婚姻是出于“不忍”之心,才会认同这一看法:慈悲之怀、容忍之心有助于我们度过人生中那些不期而至的“危机一发”之时。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胡适结束在上海的工作即将远赴北京时说:“住上海三年半,今将远行了,颇念念不忍去。最可念者是几个好朋友,最不能忘者是高梦旦先生。”
正因为相知最深,分手时才会念念不忘。
胡适晚年曾说及自己的婚姻:“我们那个时代,现在的年轻人是不会了解的。我和我的太太订婚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一直到了结婚那天才见面的。我有两句诗:‘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有了“情愿不自由”的宽厚容忍,就有了“也就自由了”的达观释然。
胡适晚年还和秘书谈起高梦旦的一次遭遇:“高梦旦先生有一位最小的女儿,也是他最爱的女儿,她出国回来不久,因盲肠炎进医院割治。那时割治盲肠炎已很稳定了,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高小姐恰恰是万分之一的危险,结果不救了。”
说到这里,胡适加重了语气,道:“高梦旦先生没有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特别能容忍,高先生不会“没有说一句话”。
或许,高梦旦和胡适能成为民国“圣人”,就是因为两人都具备罕见的容忍精神。
编后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但他们的人生却不止属于他们自己,也属于全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