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回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路边一排排瘦弱的榕树在风中摇曳着，雨水划过天际拍打在厚重的车窗上转而又顺势幽怨的淌落，远远望去，放佛一双双流泪的双眼。
苏阳不自觉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用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肩头，在梦与现实的模糊与朦胧里，她隐约的嗅到一股湿漉漉的潮气混杂着泡面热气的怪味。
努力的撑开眼皮，她抻了一个懒腰，习惯性的从右手口袋里掏出一只米色的小圆镜，镜子里的自己让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浮肿的双眼，凌乱的刘海，空洞的双眸没有一点她曾经为之骄傲的色彩。脚边大大小小的行李冰冷的朝她笑着，汽车有气无力的颠簸和后座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再也没有继续入睡的欲望。
此时此刻，她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如同一名逃难者一般落魄不堪。
“醒了，趁热吃碗泡面吧。”眼前的少年朝她温暖的笑着。
她突然之间有些慌张，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记不清他是谁。
“哦，林一，我吃过了”
刚刚回答完，她才想起自己从上车开始一直睡到现在。
二
“苏阳，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饭吃的风起云涌的”林一无奈地朝她笑笑，掏出纸巾给她拭去嘴角残余的酱料。
她感觉泡面的味道太熟悉了，就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所以她仰头又把面汤喝的一口不剩，直到辣的脸颊烫的难受。
她突然之间好想落泪，可能是辣椒的刺激让她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
“林一，我们去哪？”她泪汪汪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换来的却是许久的沉默。
三
林一，这个名字从苏阳第一次听到就在心底反复的重复了多遍。高中第一次升旗仪式，那个少年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的走在最前面，她还记得他昂首阔步走上主席台，面对着全校的师生代表新生发言，“大家好，我叫林一……”后面的内容她反反复复想了很久都没有再想起来，但是一句“大家好，我叫林一。”却始终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林一这个名字便成为苏阳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她曾经捧着家里的床单对着镜子模仿他昂首阔步的样子，到最后她自己都被逗乐了，她有意无意的模仿他各种各样的样子，思考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微笑的样子，甚至模仿他把作业本上的名字写的张牙舞爪。直到那一次，他们两个人因为试卷上名字写的太潦草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林一也开始认识了这个善于模仿的女孩。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这个少年连平时说话都是一副演讲的样子，严肃的让苏阳觉得好笑。
但是她沉默了，她是多么希望能坐在他那辆帅气的自行车后座，然后告诉他每天经过的路上有哪些好玩的故事，可是她犹豫了，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繁华的街道后经过七拐八拐才能到的那个阴暗破旧的家。
“不用了，没有多远。”她努力的朝他笑笑，却有湿润的液体在路灯下莹莹闪烁。
四
站在家门口，苏阳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她甚至不想踏进家门。
屋内传来的依然是刺耳的吵闹声还有玻璃打碎的声音。
推开门，习以为常，地上还是一地的玻璃碎渣，没来的及吃的饭菜狰狞的撒了一地，整个一车祸现场。
“你这个臭丫头，放学不回家你往哪疯。”迎面便是苏阳妈妈气的发抖的脸。‘
“还有你，说了多少遍，不喝酒不喝酒，你还是喝，你以为我离开你不能活啊，这个家我早就呆够了。”她又转而继续刚才的战斗。
苏阳无力的叹了口气，踮着脚绕过满地的玻璃残渣，每天回家后的情景几乎是一样的，习以为常的有些麻木，她从来都不会说什么，但是今天她却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和怒火。
“能不能不吵，你们不烦，我烦！天天吵不腻啊，有本事拿刀砍”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眼泪也随之像奔涌的河流一样喷涌而出。
苏阳爸妈放佛吓到了，怔怔的看着她，其实连苏阳自己都被刚才的话吓出一身冷汗。
她转身重重的把房门的带上，泪水再次抑制不住流了下来，从呜咽到啜泣再到嚎啕大哭。
就是那天她泪水涟涟的给林一发了第一条短信“对不起，我很想哭。”
五
第二天清晨，苏阳掏出口袋里米色的小圆镜，她那一双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已经肿的像两顶水炮，嗓子也已经虚弱的发不出声音，她又气又恼，极力的瞪大眼睛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奇怪。
打开房门，依旧像往常一样，客厅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放佛昨夜喧嚣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桌上依旧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只是今天例外多加了两只诱人的荷包蛋。
“老样子。”苏阳苦笑道，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来都不去动桌上亘古不变的早饭。
她几乎是捂着脸到学校的，偏偏一进门迎面撞见站在门口的林一。
“啊”她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尖叫，把林一吓了一跳。
“喂，苏阳，你捂着脸做什么，昨天晚上的短信是你发的吗？”
她干脆转过身去想快点找个缝隙钻进去。
“我、我可能梦游发的吧，你别介意哈。”她一边说一边往教室方向挪动，双手死死地捂着脸。
“梦游！” 林一又发出了一声类似演讲的惊呼。
可惜苏阳没有看到，好可惜又错过了一个模仿的素材。
六
从那以后，苏阳见到林一总是绕道走，但是林一见到她就像看见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想把她查清楚，所以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俩就像是在躲猫猫，一个在找，一个在躲。
苏阳知道但是却不敢承认从她第一次见到林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默默地喜欢上他，她有时候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这个现实让她难以接受，尤其是班主任在每次班会上声嘶力竭苦口婆心的说早恋的各种危害各种弊端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尤其是班上某一对情侣被班主任当成例子批评的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绑在十字架上的罪犯一般接受着良心的拷打，尽管她和林一从校门口遇见那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交集。
是啊，她是大家心目中的乖乖女，她像一株扎根的树木接受着自然的妥协，就是她的家庭有多么贫苦，爸妈的婚姻有多么不幸福，这些都没有影响过她的学习。可是问起她的理想她总是茫然的，甚至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忧伤。每次在午饭的饭桌上听着妈妈眉飞色舞的告诉她各种名牌大学，各种证书，各种考研考公务员，她都感觉有些侵入心头的疲惫，她放佛还记得自己小学的的时候，捧着第一名的奖状，亲戚们都问她将来想做什么呀，那时候的她想都不想就会说我想当小学老师，教小朋友们唱歌、跳舞、画画。记忆中那个坚定地眼神她对着镜子找了很久。
她茫然但是却从来没有反抗，她少言寡语，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活泼开朗。但是她心里很明白学习是她必须而且目前为止唯一的出路。
与她相反，林一就像是一朵温室的花朵，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都看见林一的妈妈踩着细高的高跟鞋挎着黑的发亮的皮包来给他送晚饭，曾经她一度认为这个相貌气质俱佳的女人是他的姐姐。
她躲着林一，不仅仅是因为那次一条短信的尴尬，更多的是维护心头隐忍的自尊心。
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都在想也许青春就是这样吧，让你来不及忧伤，来不及胡思乱想，因为拼搏和奋斗已经填充进你的生活，于是青春里的很多错过，很多记忆，很多怀念，都会变成与日俱增的隐忍和坚强。
七
直到那一次，苏阳回家，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客厅格外的干净，没有玻璃碎渣没有满地的油渍，桌子上是几道热气腾腾的饭菜，不再是令她作呕的泡面外加一个荷包蛋。爸妈都很平静，一如反常的在厨房合作忙活着。
“丫头，回来了，洗手吃饭。”
这个声音陌生到她怀疑进错了家门，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全家这样安静的吃晚饭是什么时候。 (爱情语录 www.wenzhangba.com)
晚饭是在异常尴尬的气氛下进行的，除了咀嚼的声音安静的都能听见不安分的心跳声。
“丫头，我和你爸商量了，我们两个继续下去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妈妈脾气暴，这样天天的争吵打斗肯定会影响你的……”
“妈，你别说了”苏阳把脸埋进碗里，她不想让此刻的自己看起来有那么狼狈，即便此时此刻她的泪水已经再也收不住了。
她假装弯腰拣筷子，用袖角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抬头时，已经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悲怆的隐忍让她的双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强。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一旁的爸爸已经哽咽。
记忆里放佛有很多次这样的画面，说实话，从小她就很怨恨妈妈，这种怨恨就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沟壑，让她始终不愿意和自己的妈妈多说一句话。从小她就被人嘲笑是没人管教的孩子，她的妈妈常年在外打工。小学的第一天开学典礼，只有她一个人是背着书包自己去的。老师问她，你妈妈呢？她说没有。然后就稀里糊涂的被老师关切的叫到第一排，开学典礼后还被带着去见了学校的某个领导，一直到最后老师给她买了一大盒文具还给她买了一串她垂涎已久的冰糖葫芦。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当一名小学老师便成为她意志坚定的理想。
当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的时候，爸爸告诉她妈妈回家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和妈妈见面的场景，她把妈妈想象成穿着洁白的纱裙，银色高跟鞋，金黄色秀发的公主，然后有着动画片里美人鱼一样迷人的眼睛，洁白的皮肤，温润的笑脸。她想象着她的妈妈坐着亮晶晶的马车，拿着她在超市里喜欢了很久的洋娃娃对她说“宝贝，快来看看妈妈给你的礼物。”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会激动地小脸通红。但是当知道妈妈真正回来的时候，她都为自己的淡定和漠然而吃惊。
“你会不会给孩子买衣服，大夏天哪有穿着棉鞋的，我出去的时候就告诉你，千万打理好孩子的生活……”
比漠然更让她吃惊的还有失望。
这次见面完全也没有她想象的相拥哭泣诉说着想念的感人画面，她放佛是一个旁观者观摩着爸妈的战斗。
“你好意思说，几年不回家还说我没管孩子……”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为什么出去打工，你有本事的话，你以为我愿意出去看别人眼色啊。”
他们越吵越凶，直到桌子上的饭菜都快冒出了冷气，他们俩也气喘吁吁。
从那个时候开始，苏阳眼中的幸福就是盼着妈妈再出去打工，最好别再回来，起码这样她还保存着那份水晶般的幻想。
她觉得从妈妈回来的那一天起，就好像也是她噩梦的开始，她再也没有机会像以前那样玩到累了再写一会作业，也没有机会改改不可观的分数哄着爸爸签字，无论她做什么都仿佛逃不了妈妈锐利的双眼。印象中，她有一次数学考了75分，她心想反正回家也是挨骂不如先出去玩够了再说。于是她就自作主张的去同学家里玩捉迷藏一直到天黑。回家的路上，正当她编造着各种理由想着怎么逃脱惩罚的时候，她的妈妈却像一只弹簧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
“妈，你……”
话音未落，就是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她感觉一直钻到耳根的疼痛。
“你是谁啊你，你凭什么打我，你凭什么管我。”苏阳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直把妈妈推出去好远。
她分明看见了妈妈眼神里的一丝无助，可是苏阳许久以来的怒火已经无法遏止。
“我用不着你管我，从你回来我就没好过。”
对着妈妈，她从来都是用吼的，仿佛用音量来弥补此时身高的悬殊。她的右脸痛了一晚，但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那一晚她发誓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落一滴眼泪，起码在气势上她不能输。
然而回到此刻，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让眼泪落得那么干脆。这个打搅她生活的女人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这次不再是外出打工，还可以给她一份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这次离开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丫头，好好照顾自己”
她第一次抬头认真地看着妈妈红肿的双眼，陌生而又熟悉，就像是在看镜子里的自己，他们的瞳孔有着惊人的相似，有相同的绝望。
“妈，或许你从第一次回家那天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和我说几句话，我不至于这么恨你”
她就这样把碗重重的摔在桌子上，就像每次她踮着脚穿过遍地的玻璃残渣，然后重重的带上房门。
八
初冬的夜晚还是有些凄冷，她环抱肩头，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她还是习惯性地踱着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反正除了学校她也没有其他熟悉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就像是一只滑落进下水道的石子，委屈，极力的想逃脱这种幽暗恶臭却没有一丝力气。
她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疲惫的想快点入睡，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多了一层厚厚的大衣。
抬眼，依然还是那个让她着迷的眉宇，几分稚气阳光的轮廓。
“你怎么在这。”
他们俩几乎是异口同声说的，又同时相视而笑。
“你这么晚了，一个人打篮球？”苏阳这才注意到林一手里的篮球。
“对啊，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打篮球，学校里也只有晚上是不被打扰吧，那你呢，怎么一个人在这，不会又是梦游吧。”林一很诡异的朝她笑笑。连苏阳也被逗乐了。
“我要说我离家出走了，你信吗？”
“信，我觉得像你这样蛮拼的女孩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看着我，林一”苏阳再也没有力气去伪装坚强，她的泪水已经承受不住心痛的力量。
“带我走好吗？不管去哪”
九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有些匪夷所思，狂妄不羁的，就像是此刻的林一和苏阳。苏阳很吃惊那个细高跟的美丽女人居然是他的继母，尽管这个结果比说是林一的生母更让人信服。
“我是我爸唯一的儿子，当然也会是他公司唯一的继承人，为了讨好我，我的继母真的是煞费苦心了。”林一突然间沉默了，脸上有着让苏阳陌生的失落，在她的印象里，林一永远都是那么昂首阔步，自信满满。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有着和她一样悲怆的回忆，当关心变成利益的工具，夹在其中又怎么好受呢。
然而，当他们想着携手逃离，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入口，却不自觉的回头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是啊，所有的伤痛，隐忍都都放佛渗透进这个城市的角落，他们流着眼泪逃避，切不曾想这些伤痕都在心头结了厚厚的一层茄，无需触碰，却黯然伤痛。
十
“林一，你有在听吗？我们去哪？”
沉默了这么久，连苏阳都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了。
其实她有些失望了，她以为眼前这个让她着迷的少年会用在升旗仪式上演讲般果敢而又淡定的语气告诉她最终的目的地。
车窗外的雨停了，一丝阳光透过车窗照耀在两个少年的脸上，此刻的他们谁都无法掩饰住内心的慌乱。
直到天空升起一轮新的太阳，直到他们一包包的把所有的泡面吃完，直到苏阳感觉长期固定的姿势已经让她的双腿完全失去知觉，他们才感到真正的目的地到了，尽管有着更多无奈和迷茫的意味。
走下长途汽车的时候，完全没有苏阳想象中的碧海蓝天，鸟语花香，拉客的摩的师傅一股脑涌到车门口把他们挤得头昏脑涨。
“姑娘，姑娘，做俺们的车吧，给你便宜”
“小伙子，去哪，给你半价”
苏阳只感觉有些眩晕。
十一
苏阳感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晚上，她的妈妈抽了她一记耳光，她第一次声嘶力竭的朝她吼，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出去好远，是的，这些都在她的印象里反复出现，而她更忘不了的是那个叫做妈妈的女人第一次俯下身抱着她哭了好久，像一个找不到回家方向的小孩子一样哭的失魂落魄。
她还看见那个女人每天早上都给她煮面外加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而她从欣喜到乏味，从乏味到厌倦，有时候她埋怨道“能不能换个花样，不腻啊。”那个女人总是黯然的说我还以为你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嚷着吃。
更早的她还看见那个女人红着眼睛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身边的亲戚怜悯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她听见外婆说“跟我回老家吧，孩子他爸出车祸都这么严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才29岁。”她感觉整个肩膀都浸湿了那个女人的泪水。“不行，孩子才四岁，我不能走。”她感觉那一刻她们是彼此的勇气。
她还看见爸爸缠满绷带回家，脾气越来越暴躁，再也没有她印象中的勇敢果断，自信满满。
她还看见自己初一的时候偷偷翻看这个女人的日记，日记的首页写着“一个绝望的妈妈，只有骨肉可以让她忘记畏惧。”她一开始是带着嘲笑的目光看这句话的，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鼻头酸痛。
“苏阳，你还好吗？”
朦胧中她看见白色的天花板，摇晃的吊瓶，还有林一关切的脸。
“林一。”她哽咽了，“我们逃得了过去，逃不出回忆。”
十二
依旧还是曲折泥泞的小路，依然还是破旧矮小的房屋，苏阳却有着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推开门，连她都被眼前这个满头银丝的女人晃了眼。她还是怔怔的表情，手里寻人启事的单页撒了一地。
相视，无言，她在泪光里看着这个满头银丝的女人放佛看见了梦中公主白色的纱裙。
桌上，依旧是一碗泡面，两个荷包蛋如同透过窗的阳光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