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事
六岁前,我家住靠崖院。那时爷爷健在,二妈也还没生病。三孔窑洞,爷奶中间一孔,二伯一家东边,我们一家五口住西边。
院里两颗苹果树,一颗黄香蕉,一颗大国光。每年花落刚挂果,我和小堂姐就眼馋着总想拽一个下来。可每次手刚伸出,奶奶就会神一般从窑里钻出来,站在院里骂。奶奶是河南逃荒过来,骂腔也是河南调子,抑扬顿挫。大我两岁的堂姐,撒腿一溜烟跑了,留下我傻愣愣的被妈拽回家一顿数落。随后东边窑里的骂声也会响起,声音不高,但语气一点不甘示弱。二妈生小堂姐时是在麦地里,受了风寒,落了半身不遂。二妈左半边身子不利落,但个性极强,见不得自家孩子不争气。
爷爷疼我们,每次发工资回来,除了上交给奶奶,余下零头会给我们买几块糖。于是奶奶就会用河南话给爷爷一顿好骂。那时我总觉得童话里老巫婆的形象就是奶奶的模样,“慈祥”两个字和我家奶奶不沾边。奶奶是童养媳,至死没有自己的大名,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哪天。爷爷的父亲以前做小本生意,卖豆腐豆腐脑。奶奶个高,一双大脚,嫁到婆家后就开始扛重活。三更睡,五更起。奶奶力气大,一麻袋大豆不用人帮就能上肩。推磨杠,过豆渣,男人的活奶奶从不示弱。奶奶年轻时吃苦太多,所以面对奶奶的刻薄,妈总是忍让。
爷爷那时侯给养鸡场做饭,空闲时就带上我和姑家的表哥去他们食堂。食堂煮肉用大铁桶,铁桶下面架着硬柴。刚出锅的热肉,爷爷拣肥腴的给我们捞。后来多少年我都不吃肥,妈说是那时吃伤了。养鸡场在山沟里,涧里四季流水,爷爷常会带我们去抓小鱼。小鱼不经常有,水草下小虾米多见,当然我们抓的最多的是蝌蚪。爷爷每次让我们玩够后,就下到沟里把困在玻璃瓶里的蝌蚪放回家。
爷爷心善。有次正吃晚饭,家里狗咬得欢,有一老一小逃荒的讨饭,我和堂姐端着碗出来看热闹。爷爷拿了几个馒头用布包了出来,看见小的手中的空碗,没商量的要过我和堂姐的搪瓷碗把里面的饭翻到空碗里。三十多年前的往事,记忆犹新。
1978年的晋南农村还处于温饱边缘,家里一日三餐捉襟见肘,几个黄白面馒头是一个壮劳力几天的口粮。逃荒的老人自称会看相,指着我对爷爷说:你这个妮儿将来要吃“国家粮”。那时能吃“国家粮”意味着跳出农门,意味着吃饱饭,是在黄土地里刨食的农村人的最高理想。后来,我高中毕业考上会校,虽然志愿不妥高分低录,遗憾只是个中专,但确实实现了“农转非”。
第二年春天,爷爷查出患了直肠癌,在三门峡做了手术。爸妈带我去看望,爷爷瘦得皮包骨头。我几乎认不出那是我爷爷,更是忘了路上爸交代我见到爷爷要说的宽心话。妈从家走时用手帕包了几个鸡蛋,下船时磕到随行的自行车上,烂得一塌糊涂。
手术未能挽留爷爷的生命。看情况不好,爸请来照相馆师傅想留个念想。那时候的爷爷已经虚弱的无力坐起,家中爷爷最后也是唯一的照片中,清晰可见一只手,爸从背后支撑爷爷坐起的手。
爷爷走得急,家里有早几年为奶奶打好的柏木寿财,于是爸想让爷爷先用。自私的奶奶死活不让,最后找了木匠连夜赶活。那具寿财蒙着红布一直放在窑后头十几年,为防潮下面垫着长凳。一直到1992年冬天,随82岁的奶奶入土。我从小胆儿小,每次进那孔窑总是不敢抬头,生怕那个红色庞然大物里面有什么怪东东因为我的关注突然钻出来。身子不便的二妈常取笑我“恶人没胆”。妈说我小时候好像很赖,好哭,而且哭起来没完没了,于是就落下了“坏”名声。
我们村子叫圣人涧,在县城边上。好多人叫圣涧,名字应该来源于家门前的那条涧,而且传说曾经出过圣人。小时候去姥家,姥家在槐树下。那村子几乎各家主户都姓王,妈辈分低,有的很年轻的,妈不是让我喊几姥爷就是喊老姑。就连和我一块儿玩大的换儿和敏灵,我都得叫姑和姨,我从来不屑于叫,直呼大名,于是常挨姥姥说道。那些姥爷老姑们每次碰到都我:“吆,圣涧人来了”!那时候家里日子稍微好些,或许住城边吧,我的穿着比村里小孩看上去光鲜些。
妈比舅舅大五岁,在妈之前有几个姨都早早夭折,于是妈出生后被咬掉了脚上的小拇指。曾中秀才当过教书先生的姥爷说这样阎王差小鬼抓人就会找不到。“咦,不对!这妮少个指头,弄错了”!姥爷每次说起时都咪着眼,哀叹之余有点小得意。妈有了我,这可是姥家第一个孙辈。姥和姥爷给了我满满的爱。
我是早产儿,生下来不足四斤。胎里营养不良,先天不足又没奶吃,家里人没信心。奶奶说:“看着难活早扔野地里”。姥和姥爷坚决不依!听说羊奶有营养,于是姥爷四处打听找奶羊。翻山过坎走了整两天,最后在黑窑山上找见,连夜牵了回来。
我的出生对姥来说就是莫大的幸事。 由于几个姨没守住,月子里伤心哭得多了,姥早早的眼睛见光见风就酸涩流泪,小塑料瓶子的眼药水一辈子没断。听妈说姥从妈怀上我就开始准备小衣物,鞋子帽子,棉褥子。姥针线好,尤其擅长做虎头帽,虎头鞋。做满月时,光衣物就备了几大包袱,惹得村子里的媳妇们啧啧羡慕。
姥家也住靠崖院,院里也是三孔窑。我家崖土质干净,没有姥家崖土里那么多的撂跤石(白色坚硬的个都不大的石头)。姥爷勤快,用干净的黄土浇水和上碎麦秸,窑面收得光光。小我一岁的大妹刚会走路,扶着墙总是偷偷的从门口窑腿上抠土吃,那时候我老想是不是没用稀泥抹光的缘故? (感人亲情日志 www.wenzhangba.com)
黄土地上多酸枣。春天那一丛丛满枝挂刺的酸枣树总是从窑上头崖壁上冒出,砍不尽烧不完。秋天,红透了的酸枣就会落下,骨碌满院。姥每天在院里弯腰一个个捡起,放到竹笼里,等着留着我去了再拿出来。 村里小孩不能贪玩,得给猪和鸡找草吃。姥家没有猪和鸡,我闹着也去。往往没有拾到几根草,倒丢了镰刀丢了篮子。姥爷于是跟着屁股后头找,常常我前脚回来姥爷就后脚出去找丢了的物什。
姥爷解放前教书,解放后成分不好回村务了农。虽然弃笔从耕,秀才成了农夫,但庄稼活依旧做得细致。姥爷闲时教我《弟子规》,说二十四节气,讲十二生肖,计算天干地支,只可惜我对那些一直没兴趣。我家住沟,沟里有水,是涧,只一边住人。姥爷家也住沟,没水,两边都是户,就显得格外热闹。东边做饭,西边能闻到味。五爷家大黄鸡叫,准是下了蛋在骄傲。每饭做熟,姥和姥爷就满沟里悠长了嗓音,寻在外面玩的我吃饭。
姥爷家对面有个姑姑,叫秀。秀和妈一般年纪,从小瘫在炕上,成了老姑娘还没婆家聘。夏天跟着姥在门前大树下乘凉,大家总说起这个话题。终于,秀远在山里的舅家村里的一个放羊的四十了没了老婆,于是找人说和,选了吉日,平车铺了大红的褥子把秀接了去。铺了大红褥子的平车很依然寒酸,左边辕上断处用铁丝箍了几圈。没有唢呐,没有鞭炮。秀的嫂子端了一盘筛蔫了的大红枣洒在褥子上,边上大人小孩一窝蜂上去抢,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坐平车的新娘,一直清楚记得。
姥家邻村有舞台,农闲时唱大戏。吃了晚饭,我就吵着姥爷拎着凳子带我去看戏。每每不等开演,我就在哐里哐啷的锣鼓?子声中熟睡。散戏后,姥爷拎着凳子打着电筒还得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家回。二妈在世时常逗我,问:“《十五贯》是十五个罐罐吧?”我装模作样的直点头。
姥家隔壁是五爷。五个孩子,第一个儿子,接下来四个女。农村干活需要劳力,想多要几个儿子。于是从换过、换弟一直到换婷,全是期待失望再期待最终失望。第三个女单字换,大我一岁。最小的换婷小我两岁,也是姐妹中最好看的。五爷家崖顶除了酸枣树,还有一棵茁壮的臭椿。一年夏天,五爷登上梯子想斫了臭椿,树倒下来,窜出两条蛇,据说一条红,一条黑。这在农村是被奉为神物的。崖顶竟然会有……!我怕!于是从此每次出窑门进要门我都先抬头看看。
这年冬天,换婷病了,发高烧,双目失明。远远近近的医院都去了,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村里的人说是惊了那神物。于是远远近近的神婆神汉被请来,香烟缭绕,念念有词,五爷家大门口立了碑“泰山石挡”。终究换婷还是死了,被邻村的搬了尸骨。
五爷家对面有井,井上搭棚。井台一年四季湿漉漉,光溜溜。村里吃井水,摇辘轳。平时辘轳用挂钩固定在墙上,用时松开,末端系着铁桶的粗麻绳出溜溜瞬时就到井底。听到铁桶抨击水响,晃动绳索,铁桶倾斜,就水满,赶快抓紧摇辘轳。我最爱和爷爷一起去挑水,喜欢井台冬天有薄冰光溜,夏天井旁凉嗖嗖,喜欢铁桶缀入井底空空的响,更想抢着摇辘轳,听辘轳负重吱吱扭扭。
我家村里没有井,吃水得从沟里挑。一条小路崎岖蜿蜒,晴天好说,一下雨就路滑怕摔。七岁我家已起了平房,平房在坡顶。那时我最发愁家里缸里没水。爸常年在外,妈挑担吃力,我和妹妹放学后用塑料桶往家抬。一根棍子,平地还行,一上坡,桶往后溜,后面的我吃不消就有意见。我和妹妹有次上到半坡吵嘴罢工,把桶摔到地上。水流一地,桶裂了大口,妈心疼了好长时间。
小时候一愁吃水,二愁过冬。家里平房亮堂但冬天冷,晚上钻入凉被窝就想念姥家的热炕。姥家的炕是火炕,土炕通炉取暖。炉子砖砌水泥抹面,炉膛边上留一个热水罐,一个烤红薯窑。炕上的席子受热发烫,褥子被子暖烘烘。我曾经出过麻疹,不听话往外跑受了风,一到冬天背上就起疹子出奇的痒。姥早早给我铺好被窝,我从被筒钻进去,姥暖好手伸进去给我挠痒。我仰着脸对姥说,我长大挣钱了第一个给姥和姥爷花。
姥家有黄牛,我喜欢,于是吵着跟姥爷下地。我牵着牛,姥爷甩着鞭子啪啪的响。喜欢姥爷一声吆喝,牛欢快的拉犁耙地。稍大后喜欢跟着姥爷去十几里外的邻村磨面,机器轰鸣,皮带转动,麦子从漏斗进去不一会儿白面流入口袋,沾一身面的姥爷像极了童话中的圣诞老人。半晌后爷孙俩拉车回家,姥和面蒸馍,每次都会特意留几个馍的面,垫上香油花椒叶擀成?,放灶里烤香喷喷金黄黄。姥一边用手拍一边用嘴吹上面的灰,边上我早已急不可耐。
上学后,再也不能自在的住姥家,于是盼暑假盼寒假。往姥家的路,有柏油马路,靠两条腿得近一个钟头。有捷径,几条小道,得爬沟过坎。从哪拐从哪出,哪条道最近下雨被断,哪条道修得平整些,我摸得一清二楚。那条路那些羊肠小道姥和姥爷抱着我,背着我,牵着我不知走了多少回! 那些路的尽头有我最亲最爱的两个老人!那时觉得路好远,走得我心急火燎……
前几天开着车沿着平整的马路,特意打了下表,十几分钟就到了村口,路程并不远,只是再也没有两个老人,院子也被填平。曾经坐在青石板上抬头就能够着的苹果树,曾经常给我下雨错觉哗哗作响的白杨树,曾经带给我秋天美好感觉的石榴树、葡萄藤,还有姥爷在我出生年栽下的甜杏树都没了。崖顶残留,依稀仿佛窑洞曾经存在的痕迹,可已经没了姥喜欢的大片开黄花的金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