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的拨浪鼓
向往,其实是春天的另一个名字。雪莱诗中写到——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海子也信马由缰,憧憬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你出门了,揣摩这个春意懵懂的季节,原野喧嚣,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闹风筝的孩子,于是渐渐清醒了,繁花在岁月轮回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会为哪个人轮回牵绊。不经意间,似乎觉得春天的味道淡了,就像眼前的流光,薄了,短了,心里反而有了这样的想法——今非昔好。
对儿时的记忆是从清晨开始的,那天,晨光越过二道坝子的芦苇覆盖了整个村落,刚刚洒到我的床上,听到一阵快乐的鼓声传进梦里………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嘣勃朗嘣!
窗前麻雀扰梦的事儿,我是极其的反感的,但这穿透春光卖货郎的拨浪鼓声,似乎藏有无穷的诱惑,噢!可能更多的是幻想。我想,那个摇动拨浪鼓的人是谁?是那个他乡人?一副宽宽的扁担,两头各有“两层楼”高货架的,一口肉肉的南方口音的粗壮汉子?还是那个拖拖踏踏,一步三摇,布条扎袄懒腰棉裤裹腿的山羊胡老汉?还是…….不管是谁,他们总能带来我喜欢的东西,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声音越来越远!
我急忙跳下床,跑出门来。
“吱呦”一声探出头,门前并没看到什么人,对面几只蓬头垢面的麻雀,从墙上沾满露水的茅草丛里“扑棱”飞上天去,唧唧喳喳倾诉着此刻彼此被惊扰的心情。一只灰喜鹊高高地攀在枝头,像河边那个发髻溜光多嘴的婆娘,“喳喳”地劝慰着惊慌失措的麻雀……风带着徂徕山的松香蹑手蹑脚地溜过弯曲的小巷,没了刺骨的冷,能听到和煦的低吟……隔壁传来几声阿黄懒散的狗吠,像是吃饱了的人打得嗝,轻松且没有仇意……太阳舔过新华家的房顶,温暖了半条街的围墙,还有墙上互动的茅草……我岔开手指,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又翻过手背擦了擦糊住的眼角,使劲睁开眼——阳光温和,并不刺眼。
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嘣勃朗嘣……“绳头鞋底换针线大糖咾!买破铜烂铁咾……”在巷末尽头,阳光散步的东西宽街,你能听到,那个像风箱一样节奏缓慢的叫卖声。不用猜啦,准时那个结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没看到他,就能想到他的慈眉善目。
听老六爷说起,他是几十里外富家庄的大户人家,是个有文化的人儿,年轻时在几百里外汶上县的洋布行当账房先生,打得一手的好算盘,“六上六,六去四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七,七去三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 ;八上八,八去二进一,八上三去五进一 ;九上九,九去一进一,九上四去五进一……”后来,一年一年地攒了钱娶了媳妇,就一个劲地买地,十亩十亩地买,自己都不知道买了多少,后来时运不好,土改了,社里闹运动,地也都归了公,被打成富农。“这还是好的,要不是交代地好,定会抽筋扒皮再教育,运动就是运动,社会的事,谁搞不清?”老六爷卟嗒了几口烟,在鞋底上扣了扣,又说:“人还是个好人。”
我不懂大人的事儿,也懒得管那些事的,只知道,山羊胡摇响拨浪鼓的时候,春天也就不远了,就该是换下棉袄棉裤的时候了。
去年也是这个档儿,山羊胡从远远的灰突突的南林,踩着薄霜伏地的蜿蜒小路,梅花似得碎步点来了。车襻子吊在膀子上,侧着身子左手扶把,右手摇着花鼓戏里才有的欢快的鼓点。那时,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在巷口的大柳树下打棒(儿时的游戏,游戏方法附后)。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像在某种勾魂的召唤。
我们扔下手里的棒儿,撒了欢的迎上去,争相恐后地叫喊着:“有泥巴哨没?大糖(姜糖)有没有?”阿黄汪汪地叫着,咬着新华的飘扬的裤脚,和奔跑的人儿搅在一块。
“闪开闪开,都有哩,进庄再说!”山羊胡嗔怒地吆喝着,车子左右龙行,让孩子们适当躲闪开,唯恐有谁抢了他的东西似的。其实,都知道的,他最怕别人拿了他的拨浪鼓,那是他的宝贝,听说鼓皮破了,就再也不能侍弄这一行了,他把拨浪鼓珍爱得像自已的生命,把它拿在手里,或者揣在怀里。
等到了村头的柳树下,他扎个马步把车子落稳,我们迫不及待地蜂拥过来。山羊胡先用一个三角木架支柱车把,慢吞吞地解开绳子,嘴里才碎哒哒地嘟囔着“哎!别动,都别动,都有哩,都有哩。”然后把罩在车上的大洋布掀开。看清了!车上左右各摆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大木箱,左边装满了女人们用的针头线脑,步摇簪钗、梳篦耳饰,手帕发卡,皮筋镜面,还有各色成团的绣线和染布的洋蓝。右侧则是学习用品,糖豆糖果,陀螺泥塑,鸡毛掸子,扫帚炊帚,火柴香烟,锅碗瓢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一辆小车好似一个百货商店,你总能挑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无论大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
其实,在漫长的冬季,小孩们是早有储备的,上学的路上可以捡到很多的破烂——凉鞋胶鞋,绳头麻袋,实在没有积攒,也会从鸡窝里掏一个鸡蛋,这样就能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次,我相中了一个白底红点能叫的泥狗儿,也是心仪已久,怯生生地和他讨价,“一只凉鞋成不成?”他那里答道,头也不抬,“少了两只不行?” “就一只,不换就算。”这还是跟大人学来的招式,竟然很奏效呢。山羊胡一脸的委屈说:“两只有没有?”我说:“就一只。”他极不情愿却也勉强答应,说:“好,就一只吧,下次一定给我补上。”他这样说了你也不要理会,真的下次来的时候,他又会忘记的。也有买不起换不起的,他也会拿一小块姜糖按在小孩子的嘴里,笑眯眯地问:“甜不甜?” 然后,举起他的拨浪鼓,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嘣勃朗嘣……
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嘣勃朗嘣……
鼓点儿在我耳畔响起,我缓过神来,赶紧跑回家,从西屋的床底掏出几件破烂的铁家什。你不要小看了这物件,铁可是破烂中的精品,值钱着呢!
我快步冲出家门,拐出巷口,看到,孬蛋、新华、三儿、传文、连胜….一群忙碌挑拣的小伙伴,纷纷怏怏,早已混在路旁稻草从里唧唧喳喳麻雀的喧嚣里。一只高高的竹竿栓满了彩带,竖在围拢人群中间的车子上,山羊胡灿烂的笑脸映照在红彤彤的阳光里,温暖像风中的芦苇花一样,向四周缓缓荡漾。
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勃朗勃朗嘣嘣勃朗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