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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 金槽

2019-03-30 05:38:32 作者: 姜芫 来源: 为溪笔谈 阅读:载入中…

故事 | 金槽

  老梁湾白浪翻滚、怪石嶙峋,山怪川怪风水怪,而最怪的是,自古以来男人扎堆的险恶所在,住下了雁秋母女。雁秋初来,女儿长翎还小。老梁湾水里走的是成群结队的木排,山上住的,自是靠木排吃饭的人。

  净水不静

  这年夏天,吃排饭的壮汉本来一心一意地等着木排到来,等着木排遇险。一双双眼睛盯着水面,谁也没注意,一个年轻女人何时悄没声地来到身后。大山大河间,壮硕人中,这个女子好似格外娇小,她搭的窝棚也小,背上襁褓里的小娃娃三下五下挣巴,两手终于解除束缚。粉的,更是小的。

  男人们看着这双小手不顾母亲的劳作,兀自朝着欢腾的河水欢快摇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就在这当,雁秋屋里起了炊烟

  净水不静,放排是死里求生,一代代放排人听命于江河摆布,多少人有去无回,多少次排毁人亡,都说,有一分主意也不当木把——但这世上,总不乏一分主意也没有的人——看净水上从春到秋不绝如缕的木排就知道了。在净水上漂流日子里,数不尽的满是艰险,老梁湾正是其中一道关卡距离净水另一端渡口仅有十多里,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

  山里的春风最先吹到水面,冰层开化的炸裂之音如果发生山谷间,就多了咆哮的意味,这时,放排人把苕条浸泡得柔软坚韧,编成绕子,准备穿排。

  净水源远流长水量丰沛、径流众多,净水上游是如海的苍山,苍山披绿,层峦叠嶂,多的是上好木材,人们将木材采下,编成木筏,筏子顺流而下,人们管放排的排夫叫木把,激浪、旋涡暗流礁石……直到净水另一端的渡口,待价而沽交易场面热闹异常,不仅木材交易火热,还有劫后余生的木把们,将在上岸的这段时间里,开始报复式的鲜活人生

  不赌不嫖不是木把

  不赌不嫖不是木把。

  金槽就不赌不嫖。如果,不是遇上这一局。

  金槽年纪很小就上了排,还拖槽,金槽没有父亲苦难的母亲没等到孩子长大就累垮了,金槽为养家,为给母亲治病,当上了木把。

  放排在苦寒地面,渡口是花锦世界,江上舟摇,楼上帘招,花间清酿,红烛罗帐,赌场和窑子紧盯着木把,或者说木把刚落到手里、虽说不菲却是以命相抵的银钱。这些人胜算大,大就大在木把风餐露宿身躯朝夕戒惧的精神,以及死里逃生的狠喜。有不少人,本可以不必再趟净水,可就是在渡口的赌局上,落得精光。甚至有人欠下赌债,就押上下一年的放排生涯,葬身水底的可能,又加大了一分。

  金槽年轻,心智坚定钱财收好,吃食简单,绝少逛荡。

  木排送到渡口,木把们往往走陆路返回,也有一部分人会应东家要求把放排工具带回,物件放在槽子里,木把在岸上拖着槽子原路返回。这趟差不比放排凶险,只是很苦,届时已是秋天,岸上秋高气爽,水中寒气逼人,肩和手是硬硬的老茧和累累的血痂。放排人靠风和水的脾气活命,一路信奉神灵,越是无常,越祈求吉祥,人们觉得“金槽”是个讨喜的好名字

  拖槽的木把,是木把中最没主意的人。渡口短暂休息几日,金槽要拖槽回去了。

  这一次放排,风浪不小,排上的兄弟还折了两个,九死一生到渡口,木材卖了好价钱,东家也并未全昧了良心,结账时给每个人都多加了一成。金槽采买些日用,放在槽子里,而给弟弟妹妹扯的布料,还是揣到怀里。

  金槽在布料行左右拿不定主意,这一次,他想给两个妹妹各做一套新衣过年,选好料子,又拿不定身量,这时,老板拾了一块石子扔出去,随即是打在瓷器上的脆响,两人的眼神抛过去,迎来一束机警的目光,“你看有没有这个小叫花子高!”

  金槽心里一凛,虽说是惊涛骇浪里翻滚几遭的人,却暗自纳罕,叫花子是个女子,坐在门前的街边上,的确就和大妹相仿,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目光,眼睛看低处,低到门前的砖缝里,射出的眼光不是黯黯低垂,也不是凛凛寒光,而是虚空的掠过对方,留下一分戏谑,一丝审视,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含义,抵达到比房檐还远些的地方

  金槽第二天要走了,不由得想起葬身老梁湾的两位兄弟,每次回山,金槽都问问同来的木把,有没有东西或者有没有话要带回家。木把在赌场扎堆,兄弟的牌桌前比平时还热闹,这次的筹码分明是个活人。金槽一抬眼,迎头碰上布料行门前的那道目光。

  跃上房檐的目光现在完全委顿了,是看不清前路的气馁,木把遇上木排起垛就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目光似乎停在金槽的身上,金槽很清楚,这样的目光根本无处停留,她并没有看到自己

  金槽坐上了牌桌,竟起了一叠声的欢叫,今天这赌局,不寻常

  赌资须得很丰厚

  纸牌一人一手输赢各自不同新手手气冲,金槽赢得了这姑娘。这一次的欢呼简直是鬼叫,金槽起身要走,被人按下了,“小弟怕是不懂规矩,没有赢一把就走的道理。”金槽摸了一把钱,朝牌桌轻轻一放,拉上叫花子,走了。

  出了赌场,姑娘和金槽一前一后走了老远。金槽说:“你是自由身了。往后好好保护自己。”姑娘没说话,一直跟着金槽。

  金槽说:“我明天就回山里了,你也去讨生活吧。”

  金槽说:“我日子过得苦,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金槽说:“我都不知道,明年秋天,还能不能到得了渡口。”

  姑娘一直没说话,跟到客店,又跟到河岸,又跟着槽子。

  金槽狠着心,绷着,也不说话。拖槽是把子力气活,身板钢铁才可挨过净水的浸泡和涤荡。一天当中,腰和腿早晚挂着冰碴,正午汗气蒸腾。姑娘帮衬着金槽,话不多,眼活络,心灵巧。姑娘神态平和,金槽却总是想起石子砸碗那天遇到的目光。

  半个月后,姑娘坐进槽子里,水清水稳让金槽拉着,水浊浪大二合力拖槽,这样的景致为难得,比天涯沦落的二人结为夫妻更难的是,祖祖辈辈木排上,就没有过女人。

  金槽不是不向往柴米夫妻的夯实自在,更不是不贪恋这女子的秉性样貌。但金槽深知,放排规矩大,但凡多一个人,是万万容不得女人跟着。

  近乡情怯。怯在一场势在必行的分别。

  离金槽家很近的石羊汀亦是一处险滩,虽说不同壁立千仞的老梁滩,也足以让不熟悉的人措手不及。这一早,姑娘起来时,金槽正望着河水发楞,姑娘默默支灶做饭,饭得了,姑娘端来槽上吃,金槽默不作声,没动筷。姑娘径自吃了饭。

  一顿饭功夫真长,看她吃完,金槽跳下去解缆绳,姑娘看看平静的水面,没有动身。金槽拉开绳子,没有扛在肩上,而是用一把棹把槽子奋力朝江心一送,只一棹,槽并未走得太远,然而还没停稳,就颠簸着朝下游狂奔而去。

  金槽看见姑娘在槽上晃了晃身,一屁股跌坐在槽里,越走越远了。

  石羊汀水面,文水武水齐头并进,文水缓,武水急,一线之间水流速度截然不同,辨石认水是木把的基本功。金槽望着水面,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好一个长翎鸟

  放排千难万险最怕莫过于起垛,受水流冲击,一根或几根木材撞向山石,卡入石缝,一瞬间就可排毁人亡,即便没有这般凶险,木排被水越推越高,危险也随时降临。这节骨眼上,最用得着的,就是挑垛人。老梁湾吃排饭的人里多是挑垛的高手,挑垛和木把就地议价,说成后,挑垛人手持铁棍,跳入水中,双脚灵活地在翻滚精湿的圆木上跳跶,眼睛则瞅准起垛的那根,挑棍一别,千钧之力,伴着巨响,成则欢喜,败了,有时还要搭上挑垛人的性命

  雁秋在窝棚前垦出一片菜地,平日里,帮着吃排饭的壮汉洗涮缝补,有时遇上起垛,整个排队都停滞不前,雁秋则为他们张罗吃食。

  长翎渐渐长大了。长翎经常坐在水边的怪石上看水鸟,有一种鸟通身灰褐,专爱在风浪当时振羽亮翅,是一种睥睨,一丝专横,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态度

  长翎贪看风浪中的搏击,母亲指给长翎看,太阳如果恰好斜斜地照射,鸟羽就显出一层柔和光泽,尤其是翅膀上的那一双长翎。长翎不禁兴奋:“妈,我就是长翎!大浪头里的长翎鸟!”做娘的好欣慰:“这水鸟忒勇敢,识得风浪,不惧风浪,越是风口恶浪越翻毛,不是寻常性子,更不是等闲本事。”

  长翎喜得击掌叫好,雁秋的目光逆流而上,虚晃了展翅的水鸟,走的很远很远了,远到净水上游,远到石羊汀。

  无论水面何等光景,雁秋安静的带着长翎过活,老梁湾吃排饭的男人们习惯了雁秋的手艺,也敬重她的为人。有的人遇上心里不痛快偏爱找雁秋絮叨一会,不见得拿得出办法,但总能给人一种慰藉,一丝熨帖,还有一些数不清道不明的平静。雁秋成了老梁湾不可或缺山民

  直至,雁秋埋在了在老梁湾。

  是夏,不知是哪的东家走了一趟大排,头尾互不相闻,排排相连延绵出几里地,一幅木排在老梁湾起了垛,势头不好,风浪也急,这厢挑垛的不敢贸然出手,那边价码一路看涨。排队驻扎在了老梁湾,这是老梁湾的大收成

  老梁湾全体动员,挑垛的、参谋的、卸货的……前一阵有山民猎下一只野猪,炎炎夏日,大家把野猪肉湃在崖下的溶洞里,雁秋带着长翎下去取肉,给客人做饭。

  处在喜庆氛围中的老梁湾男人没想到,就像悄没声的来一样,雁秋又悄没声的去了。再见时,雁秋的尸首在几十里外的河滩被找到了。正是丰水期,人们猜测,雁秋在崖下失了脚。

  长翎不见了。一个女子就这么走失,实在令人担忧,老梁湾的男人们水边山上找个遍,不见长翎。

  雁秋下葬了,和她谜一样的过往都埋在了老梁湾,这里的男人们为之立碑圆坟,碑是一块木板仪式也是简略

  在净水的下游,在老梁湾,男人们为雁秋默哀。

  在净水的上游,在金槽的老家响水村,金槽娘不在了,弟妹渐次长大,出嫁娶妻,各自成家,好也罢赖也罢,金槽熬出了头,如今却还放排,这对孑然一身的金槽来说,似是出于惯性了。

  从去年入秋时回到响水村,村里的良子娘就一直打听儿子的下落,等了一冬也没有消息。良子也是木把,其实放排到渡口时,金槽眼见着良子日日呆在赌场里,这话,告诉不得良子娘,金槽答应,下趟走排,必定打听出良子的下落。

  这一季,金槽又到渡口,拿了工钱,就去赌场找良子。

  几家赌场打听下来,金槽明白,自己很难再找到良子了,却还是找,金槽想,还是找遍为止。这日的赌场照旧是人声鼎沸。金槽径直朝最热闹的赌桌探看,刚要打听,只见桌旁立着一个姑娘,细看面目悲切,也狠辣,正由着赌徒们叫加码。

  金槽想,自己又要赌一场了。

  赢了这一局,在不知疲倦的喝彩和叫骂声中,金槽周身袭来前所未有的松垮,这个在周遭赌徒眼中铮铮的汉子,其实此刻他搏击风浪的身子骨变得轻飘飘飘摇得如同急流里的孤单小舟,注目它的人,只看到飘摇,而它却一直颠簸。

  自打石羊汀一别,多年来对结束漂泊的向往在这一刻瞬间发酵,他想,或许今天再入赌场,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再次在赌场相逢的女人。

  金槽不想再放排了。只要这女子愿意。

  金槽走出了喝叫谩骂的赌场。夜风习习,这一股尤其令人瑟瑟,金槽不禁起了寒战。他似乎看到前头一盏灯,幽幽的光明宛如取自月亮清辉

  不得不出手

  响水村的良子娘感到绝望

  从去年上秋等儿子,今年等金槽。

  谁也没等来。

  村里人唏嘘,金槽是全村忠厚仁义并且有了快20年放排经验的木把,每年早早拖槽回村,纵有一身风尘,每受请托,必会尽心竭力

  良子娘眼睛快哭瞎了,她已经决定拿好纸钱到净水边,望江给儿子哭上一哭。她不知道,要不要也顺道祭奠祭奠金槽。

  这是放排人的又一层难处,在死这个问题上,也比不入土为安的人。放排人有这样的讲究,终究是葬身水里,到水边祭奠,好叫这孤苦魂魄早点上岸,早得往复。

  如果良子娘祭奠了金槽,那也真是白费力气,金槽死在岸上。

  深秋了,河水寒凉沁骨。

  有人看到一个拖槽的木把,在一个黄昏把槽栓在崖下,却不料,这个木把竟倒毙在老梁湾一处僻静的崖上。人们判断,他身旁方圆十几米之内的地上布满的重叠麻乱的脚印,正是来自此人。

  他一圈圈走得筋疲力尽,大家伙为雁秋垒起的坟头生生被他踏平了!

  男人们像雁秋初来时一样面面相觑。一个小伙子失声道:“这不是,鬼打墙么,是雁……雁秋的魂魄吗?”人们齐刷刷沉默地看向他,他不敢再出声。

  跟了金槽一场,算是雁秋多年来漂泊日子里的一场短暂安顿,石羊汀一别,雁秋漂泊还是漂泊,总归成了自由身,她将栖身之地选在老梁湾。他担忧老梁湾的艰险,也看中老梁湾高耸的,可以俯视水面的山崖。

  在高耸的山崖之上,雁秋在漫长的岁月里曾一年两次等候金槽,一回是放排到渡口,一回是拖槽回山里,无论排走得顺与不顺,每每在远处注视着在渡口赌场救下自己,又在石羊汀撇下自己的木把金槽,看着他身上总也拂不掉的风霜,看着狂风浊浪时他任由撕扯的身躯,看着波澜不惊时他沉默寡言的背影。呆立许久,雁秋总会呼喊女儿长翎,雁秋想让女儿也看看她的爸爸金槽。她不知该怎样告诉女儿,她只好叫长翎朝水面上看,看好脾性、好本领的长翎鸟,长翎有时生气:“娘!今天水上分明没有长翎鸟啊!”

  单方面的守候已旷日持久,不动声色是雁秋的本色。

  金槽一辈子就下过两次赌场,分别为了两个苦命的女人。

  而这一次,埋葬在老梁湾的雁秋不得不出手了。看一眼,再看一眼心目中勇敢刚毅的长翎鸟吧,于是,在渡口的赌场门前,决定结束木把生涯,要拥有一个家的金槽看到前头似乎有灯盏,不由分说,他向那光晕而去。

  老梁湾的人们看着横在木把身上的,雁秋坟前的木碑,要说重新立碑,按说需后人操办,说到这后人,大伙又迷茫了。

  老梁湾的人哪知道,去哪找这沦落到赌场,被充做筹码的长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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