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五贵”
阎崇年,1934年生,北京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北京满学会会长、中国紫禁城学会副会长。著名历史学家,研究清史、满学,兼及北京史。出版《阎崇年集》(二十五卷),曾为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并出版《正说清朝十二帝》、《明亡清兴六十年》、《康熙大帝》和《大故宫》等,在国内外引发强烈社会反响,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韩等国文字。主要论文集有《燕步集》、《燕史集》、《袁崇焕研究论集》、《满学论集》、《清史论集》等。
一
怎么读书?我提点个人的看法和体会,就是读书“五之诀”:博学之,精约之,恒久之,思悟之,笃行之,就是贵博、贵精、贵恒、贵悟、贵行。
第一,贵博。食要吃五谷杂粮,书要读诸子百家。应当博览群书,不能读得太少、太窄,太少、太窄就会孤陋寡闻。这次我去台湾,招待我的林载爵先生也是做书的专家,五十岁上下,吃饭的时候,一会儿背唐诗,一会背汉赋,博学多闻,素养很高,给人的感觉是 “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读书要博,以康熙帝来说吧!经书,“四书五经”他都读过;史书,“前四史”、《资治通鉴》他也都读过,甚至通读、熟读;诗,他自己做诗选,搞了宋、金、元、明的《四朝诗选》,还搞《唐诗选》等。这是人文社会科学方面,还有自然科学方面。他学数学、天文学、历法学、物理学、化学、地理学、测绘学、舆图学、生物学、医学、药学、音韵学、解剖学等。而且有些知识水平很高,比如说数学。做皇帝,处理完了公务,业余时间研究科学,写论文,他的论文集《几暇格物编》,收录九十三篇。康熙帝很有意思,到了山海关海边,见到海浪思考为什么有涨潮、退潮呢?到了钱塘江海边,这儿的海怎么也有涨潮、退潮啊?又问耶稣会士,知道地中海也有涨潮、退潮。他就看书研究,最后他的结论是月亮盈亏影响到地球海洋有潮涨、潮落,你看这做皇帝的都搞这么细,就是要博。清人张英书房自书联曰:“读不尽架上古书,却要时时努力;做不尽世间好事,必须刻刻存心。”(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六)读书应当广博一些。
我有一个看法不一定对。我说康熙帝有大过人之处,别人做不到的他能做到;他为什么有大过人之处?因为他有大过人的思想,思想指导行动;他为什么有大过人的思想?因为他有大过人的学习。中华的经史子集他懂,国外的数理化生他也懂,他比别人知识多,比别人思考多,所以我说,康熙帝之所以有大过人之处,因为他有大过人的思想,之所以有大过人的思想,因为他有大过人的学习。因此,我建议读书要博一点,这跟盖楼一样,我们单位盖的是十层楼,后来觉得矮了,想加盖几层,但不行,因为打的是十层楼的地基,往上加不了,如果当时打成十五层楼地基的话,当然还可以再往上加。知识也是这样,你的知识博到什么程度,思想的高度就能到什么程度。
第二,贵精。朱熹说:“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朱文公文集》卷十四)这里强调读书要精。《三字经》也说:“教之道,贵以专。”都是说读书贵精、贵专。书读了很多,应该有几本书把它读精、读烂、读熟、读透!我建议在自己书案上放几本看家的书,经常看,随时看,长久看。哪几本看家书?每个人情况不一样,自己选择。有一次有个记者问我:“阎老师,您就说一本书,您经常看的一本书。”我说:“好吧!我说一本,《说文解字》。”他一愣,说:“为什么要看《说文解字》?”很简单,像我们这样的,吃饱饭就是看书,就是写东西,这是专业,天天跟文字打交道,和书打交道,没有一天不看书的,包括“五一”、“十一”、春节七天长假。你要看书,就要认字,字是所有文章的基础,要把字搞清楚。字要是搞不清楚,用北京的一句俗话——就是瞎掰!这个字的形音义要明白,训诂也要明白。中国所有字典的根,就是汉朝许慎的《说文解字》。碰到一个字,就查一查。不但明白了意思,而且了解了这个字的根源。我最近讲“御门听政”,我这四个字都查了:“御”怎么讲,“门”怎么讲,“听”怎么讲,“政”怎么讲,电视里头我也这么说了。就说“御门听政”的“听”字,《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辞海》、《辞源》都解决不了问题,但《说文解字》就能解决问题。“听”的繁体字作“听”,它的右偏旁是“直”和“心”,直心为德,有德你才能听取正确意见,心歪了意见就听歪了。右半边是会意,左半边呢?左边,上面是耳,用耳朵听;底下很多人认为是“王”字。那个“王”字就不好解释了,底下为什么是王字呢?查《辞海》就怎么也查不明白,查《说文解字》就明白,那不是个王字,是上面一撇、中间一横一竖,底下又一横,这是一个“廷”字,这个字念廷,朝廷的廷。为什么念“廷”呢?我们的辞书,基本全错,那“廷”字写错了。如果是“壬”,它当中一竖,上面一横为撇,中间一横长、底下一横短,那“听”的读音就不好理解了。应当是当中一竖,上面一撇、中间那横短、底下那横长,不信大家查《说文解字》,这样“听”的读音就好理解了。所以读书要精,一个字是这样,一本书也是这样。其实有几本书应经常翻,搞熟了,可能受益比较大。具体看哪本书,就不一样了,医生有医生的看家书,文学家有文学家的看家书,工程师有工程师的看家书,图书馆有版本学、目录学的看家书。根据自己的情况,选几本书,经常翻阅,把它读透了,读精了。
二
第三,贵恒。读书贵在恒久。一个人,读一本书不难,读一时书不难,难的是常年读书,手不释卷。康熙帝说自己读书:“自元旦以至岁除,未尝有一日之闲,即巡幸所至亦必以卷帙自随。”(《御制资治通鉴纲目?序》)顾炎武也说:“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他常骑着二马二骡,四方游学,边走边读。星云大师谈到读书体验时说:“读书贵在有恒。”读书要以一贯之,既有坚定不移之志,又有勇猛精进之心。我讲一个终生读书的故事。
张秀民(1908~2006年)先生,浙江嵊县人,《中国印刷史》的著者,2006年底故去,虚岁一百岁。他到厦门大学中文系学图书分类,1931年二十四岁时毕业。毕业以后到北京图书馆,现在叫国家图书馆,管图书编目。在图书馆里工作的人太多了,能做出重大成绩的人却不容易。尽管守着图书馆这个金矿,而在这座金矿里能开发、提炼出黄金来实在很难。他花了多长时间啊?他1971年退休,在北京图书馆工作四十年,退休后回老家,又继续工作差不多四十年,还有上大学的几年,总算起来是八十年的时间。张秀民先生花了大约八十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事情——编著《中国印刷史》。他在北京图书馆工作时,因我常去看书,所以认识张先生。他工作条件很好,在北京图书馆工作的人很多,他能利用这个条件,做出了突出成绩。我特意买了一部《中国印刷史》,翻阅了一下,觉得他这部书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为什么说空前?因为前头人没有做到;为什么说绝后?因为后来人也难以做到。这是因为:第一,他看了三百五十五种宋版书,每本书都做了详细的著录,今天任何一个图书馆的人,很难看到三百五十五种宋版书的原书,且做著录,大概更难。一般人给你看缩微胶卷就不错,哪能亲手摸这么多的宋版书!第二,一般人六十岁退休,退休以后摸善本就更困难了。第三,花七十年到八十年时间,集中精力,绝不旁骛,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的人,特别是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情况下,埋头苦干七十年、八十年的人不多。第四,还有个条件,他长寿健康,活了一百岁,还不糊涂,笔耕不辍。因此,要以这句话自勉:生命不息,读书不止。 www.WENZHANGba.com
第四,贵悟。我这些年读书的体验是,读书最难的就是一个“悟”字,水平高低和学问大小,其关键是这个“悟”字。读书,眼睛“看”并不难,但悟其道就比较难。有些人读书能悟出道理,就把书读透了,读破了,有收获,有新见。在这里,我讲三个和尚“悟”的故事。
第一个是释迦牟尼。他修行十二年,受尽磨难,终未开悟。一日在菩提树下,冥思苦练,悟到正觉。他不是死读书,而是思考,有个升华,悟到佛的真谛,创立了佛教。
第二个是惠能。禅宗五世祖弘忍年老,他的衣钵要传下去,传给谁呢?大弟子神秀做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不是很好吗!但惠能是扫地的小和尚,他也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惠能达到佛学禅理的一个新境界。惠能的偈比神秀的偈,学理高明,禅心精明,悟出了佛教内在的精灵。
第三个是怀素。怀素苦练毛笔字,笔秃了,就扔掉,时间久了,形成“笔冢”。他还挑着担子到陕西,周游各地,寻师访友,刻苦学习,摩拓碑帖,可“功到自然成”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功到未必自然成。你功夫到、感悟到,就自然成,否则功到而没有悟到,就不会自然成。这个怀素啊,既是功到,也是悟到。有一天,天庭突然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那个闪电亮光,龙飞蛇舞,他从中悟出一个道理,写狂草就应该像闪电那样 “笔下惟看激电流,字成只惟盘龙走”。(怀素 《自叙帖》)怀素从此之后,狂草升华到一个新的境界,被后人誉为“草圣”,草书的圣人。
我讲这三个和尚的故事,就是要说明一个问题:读书啊,难就难在这个“悟”字上,最费心思也在这个“悟”字上,高明更在这个“悟”字上。王国维说过:“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望尽天涯路就是说的博;“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悟出一个道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才得到这个胜利的果实。
三
第五,贵行。读书为了行,学习为了用。有人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束之高阁,空无一用。这种例子,不胜枚举。这里讲读书的用,主要是两层意思:一是述,二是用;当然,述中也有用。我还是分开来讲。
先说述。读书悟出道理,可能后来忘掉,应当把它著述出来。我讲自己一个切身的体会吧!我讲咸丰帝,电视台只给我四十分钟,要把咸丰朝历史讲了。咸丰朝十一年,那么多的大事,那么多的人物,四十分钟怎么讲?你还要讲得有意思,否则大家不爱听。光讲故事,不讲事理,自然不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什么?道、咸、同、光、宣五朝,宣统朝在民国史里研究,近代史实际上重点研究道、咸、同、光四朝,每一朝都有若干个专家在研究。四十分钟怎么把咸丰朝讲完、讲好,我真是发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我立刻披衣起床,打开电脑,把这个悟想,快速记录下来。我想,咸丰皇帝这一辈子就“三错”:第一错是,错坐了皇帝宝座(这个宝座不应该他坐他却坐了);第二错是,错离了帝都北京(不应该逃跑到避暑山庄);第三错是,错定了顾命大臣。我心想,我这四十分钟——每个“错”讲十分钟,开头五分钟,结尾五分钟,正好是四十分钟。后来一讲,大家说行!再举个例子,“明亡清兴六十年”最后一讲怎么讲?真发愁,就像咱们吃宴会一样,最后那道菜——酒足饭饱最后那道菜和那碗汤,最难办!怎么做都不是味道。写文章的结尾最难写,重要的话前头都说了,重复显得嗦,离题又不行,实在难写。这怎么办呢?明朝怎么亡的?清朝怎么兴的?一百万字也说不清楚啊,只给那三十二分二十秒,让你把明亡清兴的事做个总体交代,我琢磨好几个月,一开始就琢磨结尾,但始终没解决这个问题。离讲大概还有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两点钟,迷迷糊糊地突然想明白了,这时候千万别睡觉,一睡觉肯定会忘了,大家都有这个经验吧!我赶紧起床披上衣服,把电脑打开,就敲了两个字,关电脑睡觉。第二天早上醒了,噼噼啪啪,大概是三个小时就把文案稿敲完了。我晚上敲了哪两个字呢?明朝的灭亡就是一个“分”字——民族分、官民分、君臣分;清朝兴起就是一个“合“字——民族合、官民合、君臣合。一分一合,决定兴亡。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我就是从一个角度来说,你现在只有三四十分钟,只能从一个角度,只能做一字分析。读书的感悟,要总结,要著述。
再说用。读书之用,包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包括提高文化素养。公务员应带头读书,“凡为仕者,无论文武,皆须读书,探讨古今得失,加以研究”(《康熙起居注册》)。我们往往不大注意用。有一次遇到比我年长的一位先生,他身体非常好,我说您身体为什么这样好?有什么经验?他说我的这点经验谁都知道,就是人们不能一贯地坚持做下去,我却能坚持一贯地做下去,我就能 “行”、能“用”。我想他说的有道理。其实,“知”人都知道,就是不能“行”;“理”人都知道,就是不能“用”。知与行的关系,理与用的关系,既重知、也重行;既重理、也重用。读了书,就要行,就要用。总之,既读书,又要用,会帮助我们达到一种境界:上与天合,下与地合,外与人合,内与己合,以攀升“止于至善”——天合、地合、人合、己合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