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经典好文章在线阅读:文字的故事的读后感10篇

当前的位置:文章吧 > 经典文章 > 读后感 >

文字的故事的读后感10篇

2018-03-03 20:40:02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文字的故事的读后感10篇

  《文字故事》是一本由唐诺著作,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39.00元,页数:345,文章吧小编精心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一):文字的故事

  前两个月断断续续看完了一本很美的书《文字的故事》,用美来形容书可能有点怪,但我觉得除了美,还是美,抑或用其封面上的推荐语来形容:惊艳

  没有前言,没有后记,也没有名人作序,开篇就是一个甲骨文,然后慢慢说开去。继续读下去,发现每一页都有甲骨文或金文穿插在文中,作者唐诺以其优美缓慢的文笔给你讲述这个甲骨文为什么是这样写的,每个部分代表什么,后来的声旁或形旁是怎么来的....记不清是在初中还是高中老师要求我们牢记汉字的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当时只知死记而不明就里,直到看了这本书,我才明白六书之间有如此丰富联系和承接,才发现甲骨文是这么美丽的文字,才觉得简体字是多么无趣和苍白

  我很喜欢的一个甲骨文就是“兒”字,作者是这样说的:“这是眼睛不可见的实像摹写,其特色所有负责任为人父母都晓得,那就是初生小儿头颅骨的囟门部分未合拢....”与繁体字一比,简体字的文化缺失一览无遗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二):木头纹理的世界

  一开始想要翻这本书时,因为几年前在另一本书中窥见的少年材俊相而欲想终一日能扎进他的文字里的这种念头,竟远胜于对那些花绿曲折排列在一起一定逼你一阵晕眩感的甲骨文所有的兴趣。那时猜想顶着长不大的娃娃面孔的天心能看上络腮胡其貌不扬的材俊想必此人亦文采了得(当然也可以说是日久生情),然而这回看完《文字的故事》后,却是期望直下临于水,颇感其匠气有余,而才气不足

  这一感受的直接来源即是书中无处不在的引用。其实开篇描写“望”字时,我私以为他是要走以自我情感带入客体以求共鸣路线自然往后我们的确是跟着这条线路探得其内心细腻处,但这种感受却不时被一段典故或单单一句话所打破。引用大抵是源于前人已用更精细的语言说尽你想表达的话,而你无从创造出比其更有生命的话(或是博古通今的人对这些语句信手拈来已成一种习惯?)。我并不排斥引用,因为其确实一来能为文章增色,二来也更能激起对其熟悉的读者的共鸣。然而若是它以排山倒海之势黑压压一片直冲你来,你是否会有周围空气似被灌铅一样沉沉坠下压得你鼻息渐弱之感?当我在某页的豆腐大小段落里看到《圣经》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接踵而至时,这种隐隐不适感就被硕得放大了好几倍。既是面对性灵之字,又何须过分借助他人之言,何不与其面对面坦荡荡抒胸臆?不要最后把私人阅读变成摘录大全通识读本才好,何况作者本身文笔又尚好。

  若谈到内容本身,倒是要无奈于其信马由缰式的发散性,其方位远多于八卦图的乾坤离坎艮震巽兑,发散便意味着彼此的联系愈来愈松懈,所以也很难将自己那些从某处蹦跳出来的感想拢到一起,在此也只能拾起零星一垛肤浅谈之。譬如书中最深得我心的一个比喻:文字的世界,基本上便是木头纹理的世界。所以我以此为题,而后想起我喜爱的香港歌手阿诗多年前恰有一首歌曲名为《木纹》(这样的巧合总有几多欢喜),其中有句词这样唱:“记忆会为患。”却理所当然忽略了“患”本身意为灾祸,而如“人满为患”从来只落脚于“满”一样,单单是记忆的浪重复踏来拍打进沙岸,沙砾淘不尽。文字的记忆很长,亦是这样在周而复始中悄然改变形状,而身上烙印下千百年的经历,像重新使用的木头自然留存钉痕、沟槽或自身弧度,这才有了厚重的质感。又比如我偏爱的“春夏秋冬”四字(其中“夏”用的是金文)。如果把它们中的单独一个拎出来,我都不会感到它有多美好,正如在正文中所见到的分离的四字,“夏”字繁琐,“冬”字匮冷,“秋”之虫爬得我毛骨悚然,唯有“春”尚有一顽童漫步花丛的动人景象,却不足以一己之力带活四季。然而这时你应再回翻一页,春夏秋冬四字全然占据整一书页重又赫然在目,但它们却不再是独立画面,而是在一种流动中相互契合,这是它构成美的形式

  至于象形、形声、假借、转注还是文字的通感,人类将其揉进个体认知中,亦有可能得出完全迥异的字符解读。若有天我得以找到其他字符与时间的联系,将其嵌入浪琴的钟面里指代小时数,进而有幸申得一专利,那时材俊不要跳起懊恼才好。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三):那一刻,你是如此美丽

  我已经忘记了你的样子。再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正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眼神流露出好奇恐惧。沿街的店铺行人,摊贩,树木房屋……

  褐色泥土和翠绿色草丛中,到处散落着黑色瓦当的碎片,陶器的花纹,间或夹杂着白色类似骨骼的碎片。

  那些符号,美丽的文字,也夹杂在其中。

  满山遍野都是石头,即使在河滩中央,枯涸的河床上那光滑的圆形巨石,宛如史前动物的卵。

  我不清楚你是否有这种感觉:当你持续盯住某个字一段时间后,你所熟悉的那些字会变得如此异常陌生,仿佛正等待你再次如初遇那般去认识它。也或许它与我们朝夕相处,因太过亲密而产生的厌倦感导致我们不再去关心它,发掘它。因而,它们从未被怀疑过,陌生化瞬间消失,尽管对它们的认识、使用一切如常,可假使停下脚步,细究起来,在它们的笔画、架构里,那种萦绕于脑海中那种陌生的感觉,依旧如故。

  还是先温故下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遇见冰块那个神奇的下午吧:

  “霍• 阿•布恩蒂亚只得付了三十个里亚尔……巨人揭开盖子,箱子里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气。箱子里只有一大块透明东西,这玩意儿有无数白色的细针,傍晚的霞光照到这些细针,细针上面就出现了许多五颜六色星星……相反地,奥雷良诺却大胆地弯下腰去,将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缩回手来。‘这东西热得烫手!’他吓得叫了一声。父亲没去理会他。这时,他对这个显然的奇迹欣喜若狂,竟忘了自己那些幻想失败……又付了五个里亚尔,象出庭作证的人把手放在《圣经》上一样,庄严地将手放在冰块上,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发明。’”

  早在这个下午一百多年前,北京,一名叫王懿荣的清朝官员从买来用来治病的一块所谓“龙骨”上无意看到篆刻的并非一切当时所知文字的符号。他并不清楚那些符号之于整个民族文化的意义,没有现今我们所附加的种种意义,把它们填得密不透风。那些符号,单纯而指示清晰。“日”,“月”,“水”,“山”,“雨”……他依稀辨认着刻划在龟甲上划痕, 从上面认出几代商朝国王名字, 终而确定为这些并非简单的符号,而是先于当时已知最早的大篆和小篆之前的古代文字。而在他发现这些骨骼片甲之前,发掘出它们的农民只是把它们研磨成骨粉,敷在脓疮上。那么,被研磨成骨粉的片甲上到底还有什么更令人惊喜的发现没有呢?这已经无可考证。尽管后来王懿荣耗费心力,也终究只得一千多片。但这已足够。 我们不能去责苛那些不识字的农民,即使放到现在,那些符号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它们到底是什么?我想,每一个已经习惯于拼音化文字的中国人,热衷追捧汉字拼音化、以及试图以罗马拼音代之的中国人,都记不得也不识得刻在龟甲上的那些符号,尽管它们是那么清晰可辨,是那么美丽动人。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清醒,并不昏昏其然,因平日与其相处过于紧密而产生的厌倦感让我们懒于再去深入挖掘,去思考。它们背后隐秘风光、陌生,笔画架构间躲藏的熠熠闪光的宝藏,全然被某种抽象的东西所替代、掩埋。

  你所看到沿街商铺,行人,摊贩,树木,房屋,街道……现在早已不是之前那一番景象了。

  在那些美丽的文字面前,我们一瞬间全变成文盲,不解风情的大老粗。柔顺的线条惊恐而又好奇的表情,抽象得有些魔幻主义色彩图案,正在进行到一半或已然结束动作……反而让习惯于表达抽象概念的简化字体的我们无所适从。看到它,首先给人却是抽象的问题:它是什么字?而不是它的形象。我们所记住的文字只得依靠注音(标签才能储存进大脑,看到的事物也不得不用如此抽象看不出所以然的文字来标记,以致于这个世界那么臃肿,到处充满标签的标签。事物本来面目则被掩盖。

  “于是,他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然后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钟’、‘门’、‘墙’、‘床’、‘锅’。然后到畜栏和田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羊’、‘猪’、‘鸡’、‘木薯’、‘香蕉’。人们研究各种健忘的事物时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根据签条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想不起它的用途。随后,他们就把签条搞得很复杂了。一头乳牛脖子上挂的牌子,清楚地说明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斗争的:‘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晨挤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掺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生活在经常滑过的现实中,借助字儿能把现实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儿的意义,现实也就难免忘诸脑后了。”

  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煞是精彩

  “文字就是一个个铰链一个个双头钩,一头勾起广袤的宇宙,一头钩起抽象的意义世界。在这大地上如同根基浮动得巨型城市漂来荡去,它之所以美就是美在它是活着的城市,永远有新的文字如新生儿在这个城市诞生,永远有老旧的文字死去,甚至还有诈尸的文字和装神弄鬼的文字在这个城市里生机勃勃地活着。”

  或许,文字本身意义混沌不明。当初人们惊叹世界之大万物新鲜,指指点点之余,便据得到事物最初印象造型。这倒使我联想起绘画

  历史发展过程中,社会秩序不断整合、强化、规范观念的延伸、扩展,人们逐渐失去绘画原初功能。每一块油彩包含的不是画家体验、观察,也不是继续使用从自然环境中提炼和存在的颜料,而是合成各种化工元素去模仿、去替代大自然的色彩,试图以一种规范化前提主导的思维模式艺术概念伪造或代表、捏制蹩脚的形象,用密不透风的意义填充空白。文字亦是如此。

  解析文字的书籍汗牛充栋,但其实它们都长着一张同样僵黄的学究脸。它们严格遵循文字谱系的内在逻辑,不越雷池半步,了无生气向我们宣读着假道学。文字不再散漫得犹如逛庙会,也不再是满山遍野那些美丽的石块。它们被限制在一条轨道里,这条轨道上一切事物依照社会秩序和统治需求演化、死亡。比如“德”字。唐诺称其甲骨文是最本雅明的字——“一个大眼睛,置放于行道通衢的十字路口东张西望,一个漫步的字,一个游手好闲的字,一个最本雅明的字 。”(作者按:原字见唐诺《文字的故事》,第七章:《最本雅明的字 》,世纪文景出版。本文里所说文字之甲骨文形象,均见此书,下只标明章节。)

  我突然记起你的样子来了。彼时你正站在十字路口交汇处,两双大眼睛四处张望,眼神里充满好奇和惊恐,还有发现某种好东西时得意洋洋的神态。那时节,街道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推独轮车的,挑担子的,蹲在墙角面前摆着瓦罐讨钱的乞丐,拿着糖葫芦蹦跳的小孩;街道铺着宽大的青石板,两旁树木枝繁叶茂,在上空围成一道道拱顶;石头宫灯摇曳微弱烛火隐藏在青草丛里,而小巷是那么曲折幽深。店铺橱窗和小贩组成街旁流动的风景线。人们游逛,漫无目的

  现在,街道格局变得秩序井(森)然。小贩早已被清除出去,店铺橱窗早已更换为整天二十四小时不断更新滚动的霓虹电子广告牌。至于小巷嘛,因战略需求(统治),被改造成笔直得让人望不见尽头感到劳累大道。参天树木组成的拱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成几何图形的草坪。这个字,竟然莫名进化到如今象征森严秩序的“德”字。那么抽象,那么冰冷。唐诺对此愕然:“它明显是徘徊驻足于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自由、闲舒,明显地对眼前这一切充满了童稚般的干净好奇。”

  或许你并未以真面目示我?

  文字谱系的内在逻辑如此之怪,不是靠文字自身的演变,而是统治阶级不停把逸出轨道外的文字强制纳入自己制定的范围内。曌(音照),在历史上仅出现过一次的字。女皇武则天不仅对抗封建礼教和传统道德观念,还试图在文字上凭借权力独断乾坤。只可惜,这次未遂人愿,在她死后,她造出的文字亦随之而去。那个历史上仅出现过一次的文字,也正如她的规定,只为她服务。毋宁说她依旧臣服于封建礼教和传统道德下,倒不如说她过于无视文字内部自身茁壮生命力所导致最终失败。

  倒是有许多漂亮古老的文字无疾而终。与一度死去的古埃及文字,与到今天还全无一丝生命迹象可言的古爱琴海线形文字 A,与镌刻于数千枚图章之上,距今约五千年的铜器时代印度文字等等(第298页)拼音文字不同的是,它们一死就是一片。随着国土覆灭而湮灭在尘土废墟间,任由考古学者和古文字工作者攀附高大的青铜柱上,用放大镜阅读隐藏于花纹间的文字,终究不是因功能失效却衰减灭亡而蒙上了一层悲凉色彩。相反,它们的死亡,让人觉得不那么负有严重地愧疚感。它们完成自己的使命,潇洒地转身挥挥手,退出舞台,让更富有生命力年轻文字取代它们的位置。但它们曾经是那么漂亮,以至于死后依旧气

  宇轩昂,气概不凡,依旧如此美丽(第十二章:《死去的字》)。

  你知道珊瑚礁是怎么形成的,对吧?成千上万的珊瑚虫附着在沉船或其他坚实的物体上,经年累月,珊瑚虫的遗骸堆积分泌的钙质胶结在一起便逐渐形成大块的胶体,即为风光旖旎,色彩绚丽的珊瑚礁。

  同样,古文字的死亡也如这般过程。发黄的历史册卷中,不仅堆积森然白骨的尸骸,残破的旗帜。那支无声的大军,也在进行着一场痛苦的战争。听不见厮杀声,却定期有些文字莫名其妙地消失。充当刽子手角色的有权力、仪式、观念、道德、礼教⋯⋯也有些是文字已自然衰老,抑或脱下面具,借助其余已死文字的骨骸重新获得生命;抑或与丑恶的现实社会那样内部倾轧,野蛮夺过本应活得滋润文字的身体。诚如文人给他们的君主文过饰非,掩盖其暴行般,也为文字的暴力发明一套文质彬彬的话语理论:假借、转注、会意、象形、形声、指事。后人称为“六书”。大意所有现存可查的文字都逃脱不了这六种造字法。同时,也俨然给文字上了户籍制度,分出高低贵贱,并制造矛盾,刻意规定阶级属性,方便了大规模(规范)的统治需求,甚至不惜残坏它们的身体。有史可查的文字改革记录如下:李斯小篆范本的泰山刻石,东汉蔡邕隶书范本的五经刻行,也包括内地颁行的《简化字总表》……

  但总有逃逸的。它们效仿魏晋时期的名士,披头散发,放浪形骸,隐匿山林水野间,处江湖之远,对那些弄腔作势、声色犬马的豪门冷嘲热讽。即便居庙堂之高,也不会在意自己褴褛衣衫,但举手投足间,气质俨然。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字的墓前。那个字太古老,以至于我们无法叫出它的名字(第十二章:《死去的字》)。

  不过还好,唐诺给了我们一段有关它的文字,“ 然而,这种方式死去的甲骨字是什么意思?像我们这个头戴饰着流苏穗子大面具之人的文字,我们是不晓得它叫什么,要怎么转换为现存使用的文字,并且不知道如何在往后的实际书写表述时再用它,但我们并不是真的对它一无所知,这个栩栩如生的造型,三千年后不任何介绍和我们乍然相遇,谁都还是多少看得出它大概是什么,想传达些什么——这大概是个巫者或者舞者(这两者极可能非常重叠,在当时),于祭祀仪式或乐舞时刻(这也极可能是同一件事),戴上面具,粉墨登场。”(第297页~第298页)这个字据说是许多已辨认不出的古老文字之一,而我们现代人所能辨认也只是其中一千多个。即便如此,它也深深打动了每一个注视它的人,那一刻,它脱离了文字范畴,以一个巫师/舞者的身份在纸上进行祭祀/乐舞,把我们带到几千年某个部落神秘的祭祀现场。部落居民围着篝火跳着舞蹈,背后是高大的石头祭祀台,头戴面具的巫师向神灵寻求启示。

  气宇轩昂,气概不凡,死后依旧美丽动人。

  感谢许进雄先生替我们找出并留存住这么美丽的字。

  到底是什么地方触动了我们的神经?并不是它背后扑朔迷离的身世,而仅仅只为那易逝的韶华。提到书写,我们首先想到便是文字,殊忘记了绘画的存在?在史前文明里,人们还未发明文字,对事件的描述保留除了结绳记事外最直观的就是绘画,把所经历的事件、所斩杀的动物、所居住的场所,乃至自己的相貌用大自然赐予的特殊颜料以形象摹状的方法保存在洞窟的墙壁上(说到这里,我脑海不禁浮现出肖维洞窟的墙壁上的动物:马、犀牛、羱羊、长毛象、狮、熊、野牛、豹、驯鹿、原牛、猫头鹰……)。 柔和的线条?粗旷的色块?二百多年前某个下午,王懿荣拖着沉屙的身体躺在床上,手指抚摸那些刻在龟甲上的划痕,偶尔举起来,对着光线照照。他第一眼的印象绝非文字,而是太阳、月亮、河流、树木、森林……偶尔会瞥见人追逐猎物,动物在森林里觅食……接着往下看,还有古老部落在祭祀,族人围着篝火跳舞……然后人类步入文明社会,开始有了杀戮、战争、阶级,这个时期大量出现不少可怕的字、低贱的字、代表财富的字,也随着生产力提高逐渐产生许多奇怪的字……一路下来,读得他是惊心动魄。每一个甲骨文本身就是一副图画,它从最初的摹状到会意,再到指事、转注、假借、形声,线条越来越浅,颜色越来越淡。从远古奔放粗犷不受束缚的颜色洪流逐步纳为细密、流利的线条,色彩也瑰丽喷放却不狂野。从单纯地描述事物到抽象地表达事物(标签)的概念、意义。文字经过上千年演变、积累、堆积,也同是人类社会文明、观念、道德、权力、思想的缩微编年史,它所承担的重量,谁能说清楚呢?抛开这么恢宏又令人费脑筋的问题,正如唐诺那么简单地总结:“文字可以只是绳子,不告取走或丢弃都不是什么大事,大事是绳子另一端拴着的那头大牛——需要保护的当然不是文字,而是保护我们不变笨,不会一代一代地白痴化下去。”

  登高丘,望远海。唐诺在《文字的故事》开头便向我们描述一个伸直身子,睁大眼睛登上高处,怔怔看着远方的人的形象(“看”的甲骨文,第0章:《登高丘,望远海》)。这个引颈看的人到底在看什么?唐诺给出他自己的猜想:“有可能是打猎的人正贪婪看着远远的麋鹿成群;有可能是家中妻子有点焦急地等出门的丈夫回来;也极可能只是谁不经意走上某个高处,却忽然发现眼前风景和平日看的不一样了,不由自主地驻足下来;更有可能就只是很平常的,像我们今天任谁都有过的,看看眼前,发发呆,让时间流过去,光这样而已。”是的,现在这个时代已无闲暇时间供我们驻足停留,发发呆,看看风景。文字转换为抽象的语言,淹没在由众多千篇一律的字形组成的长句中,不断地“钝化”和“扁平化”,成为一剂立可贴 ,匆忙粘在事物上,然后遗忘,接着继续贴,再然后遗忘……循环往复,直到我们被掩没在铺天盖地的标签中。那个站在高丘上,张目远眺的人,或许看见广袤的森林,无垠的冲刷形成的平原,成群结队的麋鹿和大象——他没立可贴,但也不会遗忘,形象如此之动容,当化身龟甲上看似谜题的象形符号,却依旧新鲜感十足,因为在那个年代,世界之大如此之新鲜,一切事物还得靠手去指。

  唐诺:《文字的故事》,上海:世纪文景2010年1月第1版,定价:三十九元。

  二〇一二年元月二十八日 草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四):《文字的故事》——年关,初民般的等待

  作  者:唐诺

  出 版 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1

  推荐星级:★★★★

  小时候喜欢过年,除了红包之外,其实更喜欢热热闹闹和大街小巷上满地的烟花爆竹的残骸。踩在那一地红色的纸屑,嗅着淡淡的硝烟弥漫。就为这,也总是要盼着的。

  而现在,每每睁开眼睛,地上什么都没有。随着年龄的渐长,这年关也越来越不可爱了。再热闹的环境,也只看到冷清。于是便不高兴出门,干脆就这样在家里待着。

  什么都没在做,也似乎断绝了思维。

  正如唐诺所描写的“初民”的生活。在冬天,不必农耕,也少有猎物可以捕获。对于当时的人来说,是残酷的。这份残酷在于这一季里丧失了存活的来源,而同时更是因为所有的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无所事事地等待。

  一只回身看向远处的甲骨文,一个“望”字,开始这本关于甲骨文字的回溯,对于初民的回溯。从远古的时代,直到今天,乃至于明天。我们的文字总是这般冷冷地守望在那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无法不为当时人类的智慧而感叹,在阅读书中提及的这些甲骨文的意思之前,总是先会想方设法来猜测眼前的字代表什么,或是今天的什么字,很遗憾,其中的大部分我都无法准确猜到它们最初的意思,虽然似曾相见。而一旦说开了,便又觉得精妙得天衣无缝,无可取代。

  很奇怪的,今天的我们向老祖宗们学习最初的智慧,却显得如此浅薄。虽然现在的我们有了各种更为“科学化”的发明,然而我们依旧无法解读当时的密码。

  好像古希腊的线性文字集体地沉默,而我们的甲骨文也以某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矜持,出现在现代人的世界中。就已考证的五千多个甲骨文,能够被破译的不过才一千多而已。其他的,依旧在珠帘后头,隐隐约约,即使你大约能猜到它们大致的轮廓。

  这本书算起来,是上次打翻水杯后“受灾”较为严重的一本。

  好在这本就是一本讲古的书籍,这样一泡,反而更有种好似藏了许久的感觉。

  小时候玩电子游戏,其中有许多因为来自港台的翻译,所以保留了许多繁体字,于是为此,不得不开始对它们进行认知。再后来,便是青春萌动时期所接触到的流行音乐,歌词中也同样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繁体。

  这种不期而遇,倒像是一种缘。即使我们将汉字大刀阔斧地进行了简化,然而总还有地方尽力地保留了下来。虽然这对于早期初民的这些如同鬼画符一样的甲骨文已然是有了极大的差别,但多少还是让人觉得漂亮,妥帖一些。

  只是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可以用到,毕竟在前些年,还在用纸和笔进行书写的学生时代,若在答题时出现繁体,便也算一种错误。奈何再怎么好看的字也只能搁着不用。

  文字依旧在不停地进行着变迁,无论你是否有所感觉。一些新的字、词被造了出来,而另一些古旧的不再被用到的字慢慢死去。好像有时候看一些老先生的文字,总还能找到一些似曾相识却不敢相认的字。对此,我们常常是不求甚解的。

  不知道这些慢慢遗失了的文字,是否也会带走一些更宝贵的东西呢,好像唐诺在书的最后所说的那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

  2011.02.08

  弗择·北窗夜读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五):微博笔记第八弹《文字的故事》

  如漫画般可爱的甲骨文啊,犀利的甲骨文啊,丑陋的甲骨文啊,温良的甲骨文啊,怎么才发现你的魅力,原谅我的后知后觉,请允许我用粗糙的双手描摹你的样子~

  不止造字很随机,人生也造得很随机,就算能选好父母、好学校、好朋友、好配偶、好工作,就算一切选好,关键时刻仍会不小心放错CD或卡碟…不如不必考虑好坏,不如立马决定奋勇前进,面对不透明的前途,只能大胆走过去。

  那些文字——被禁的,被删的,被过滤,被简化的,被繁杂的,被鄙视的,调皮的,狰狞的,狂野的,死掉的,以及死得不能再死的、借尸还魂的,叛变的,隐匿尘世不被觉察的那些文字,自由的,散漫潇洒的……它们的故事不会完美,不会完

  摘抄:

  太意识到完美,自由必然就相对萎缩了,从而丧失了勇气和活力。文字的确需要勇敢一些、生猛一些、不温良恭俭一些,更重要的,要潇洒不在意一些。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六):文字的故事

  我是无意中在图书馆发现这本书的,然后偶然的一翻便爱不释手,

  我从没看过对文字解释分析的书,但是这本从甲骨文的图画字解说,让我从新认识了我书写了20年的文字。

  文字最开始是图画,用于记录,但慢慢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发展,文字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慢慢的它承载的也更多~~~

  但是这本书带给我的思考倒是挺多方面的~~

  下面附注几个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句子:

  1、午睡不足的时间要怎么让它变大呢?最直接就是在乘数上动脑筋,把它乘以大陆数亿人口就一下变的很大了——但这种变大方式有意义吗?

  这让我想起了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总会说的一句话,我现在说你已经浪费了一分钟,全班一共60个人,这就是浪费了一个小时,你负责的了吗?现在看来这种算法都是没有意义的~~

  2、需要保护的当然不是文字,而是保护我们不变笨,不会一代一代地白痴化下去。

  3、在可思议的将来,会先毁灭的也一定是人类,不会是地球,它只是会再换一种样貌,接纳其他的生命形式继续存在,甚至不改变它再宇宙绕圈子走的步伐节奏。

  文字的发展不是有规律的,它是由很多历史原因造成的,它会几种形式同时存在,也会变得更简单,也会变得更复杂,会消失,也会复活,甚至会有错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会变成别的样子,有的时候改变的是我们,或者是时代、历史。

  我写东西没有什么主题,想到什么写什么,如果不幸有人点进来看了,那么我只能说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七):文字比我们更坚强

  “这老文字上的每一处订痕、每一条沟槽、每一分弧度,都记忆了这老文字悠悠不灭的经历,陪过屈原,坐过垂天之云,和司马迁并肩看过并嗟叹江山无常,和曹操一起横过槊……”

  每一个汉字都是一条回溯先民生活史的羊肠小径,是一个供我们纵身跃入历史深处的时空虫洞。

  如果说钱穆这样的史学大师是在用历史为故国招魂,那么唐诺的这本书就是在用文字为中国文化招魂。

  【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我们之所以需要唐诺这样的“文字招魂师”,是因为在近代欧风美雨的轮番侵袭之下,在本国学者自暴自弃的破釜沉舟之中,在政治运动的斧钺剑戟之下,这条绵延千年的“文字小径”几经改道迁徙,甚至遭遇过废弃不顾的危险,已经让人难辨来时路。

  庆幸的是,文字比我们更坚强,能屈能伸、由繁入简的汉字一路挺了过来。

  与选择“放空自身”的字母表的西方民族相比,中国人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一条固执地在历史的风尘漫漫中守护着先民火种的道路。虽然在近代与西方接轨时格格不入的汉字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惊险过关(林语堂的后半生都被埋在中文打字机这个“大坑”里了,几乎倾家荡产),但与符号化、纯工具化的字母相比,汉字是一座活在每个人心里的文化宝藏,是流在每一个华夏儿女身上的历史血脉,是我们与千载之前的古人暗通款曲的心灵密码。

  口语驳杂的中华大地上,有了统一的文字,巴别塔的诅咒在这里失效了。

  对比文字随语言堙没于历史深处的古埃及与印度,我们是幸运的。

  【美学与效率的拉锯战】

  《字母表效应》中对比了汉字与拼音文字是如何塑造东西方人的思维方式,进一步发展出路径迥异的文明进程;《信息简史》也探讨了语言的冗余度问题(比如,香农估计,英语的冗余度在50%左右,常规的英语段落可以缩减一半的篇幅而不损失信息。)与将文字放在解剖刀下分析研究的西方学者不同,我们的汉字研究从《说文解字》时就基本定型了,只是造字的“六艺”就够我们考究辨析一辈子的了。

  汉字的演化史就是美学与效率的一场拉锯战——效率步步前逼,美学寸寸后退。如果说每一个甲骨文都是一副可以裱之于墙的图画,当易于摹写的事物已经被描绘殆尽,如何把那些复杂、幽微的事物,把一株麦子的根、茎、叶、种,把毛色各异的一匹匹骏马用文字区分开来,把自己头脑中的抽象思维传递给另一个人,就成了人们需要跃过的一道鸿沟。

  我们的祖先没有像西方人一样,放弃文字与现实世界的联系,而是智慧地走了一条折中之路——形声字,用分类学的秩序概念来面对万事万物,保留住一部分事物的外在形态、轨迹和内在本质印象,好好封存在另一侧的概念符号中,让万事万物各从其类,甲骨文的一弯细水遂洋洋洒洒地化为“江河湖海溪流泽涧”这一水汽氤氲的家族,而走入“绞丝旁”家族中,也仿佛置身于江南的丝织之乡,绫罗绸缎眼花缭乱。

  甲骨文中形声字只有27.24%,到了秦代,小篆中形声字的比重已经增至87.39%。形声字就像一条造字的工业流水线,在效率陡然提升之后还可喜地保留了一条尽管逼仄的回溯之路。

  而到了后来,当形声造字也无法一一应对复杂的现实所需之后,假借、转注这种“有借无还、改头换面”的强盗式造字法登场了。人们不再创造新的文字,而是从原有的“文字工具箱”中随手捡拾趁手的物件应付全新的场合,没有造,只有用,一个字极可能经历了太多次一再转注,形成意义上的断桥,再无法重建这道旅程。

  所以,假借、转注应该从造字的“六艺”中剔除出去,就像从村庄中驱逐两个不事稼穑、四处伸手的惯犯。

  【历史迎面而来的一巴掌】

  汉字最近遭受的一次“凌辱摧残”是大跃进时的汉字简化运动。如果说甲骨金篆隶楷行草是汉字的自然生长,那么这一次就好比无端而遭斧钺加身,比之“书同文”之酷烈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深耕密植相比,在共产主义的玫瑰色幻梦之中,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切都要为效率乖乖让道,仿佛简化了汉字笔画之后,共产主义就能够提前多年实现。

  结果,共产主义没有等来,来的是电脑,是键盘,笔画多寡的斤斤计较遂失去了意义,历史给“无法无天”的狂妄者迎面扇了一个巴掌。

  在一键切换简繁输入法的现在,再去争论简繁字的孰是孰非、再去为繁体字“平反”奔走呼吁已经失去了意义。在历史给出的答案面前,过往的纷纷扰扰应该尘埃落定。

  在“手书”即将成为一门艺术的屏幕时代,未来的文字也会像工业时代降临时的手工艺一样,琥珀一般被封存起来,供人叹赏把玩。这就像进入了电子书时代之后,人们才会像艺术品一样精雕细琢打磨一本纸书,书籍的装帧之美才会愈发凸显。

  繁体字的悄然复兴,不求官方的钦定认证,不求十几亿人的统一步调,也不执念于文字上的政治色彩,纯粹出于对于美好事物的爱慕,纯粹出于对先民文化的亲近。

  让文字回归这样单纯的本色,这样就很好。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八):全书摘抄:概念抽象、形声、共同记忆与编解码、半监督进化

  文字的故事

  唐诺

  2017-01-30 15:28:19

  造字的人还会很快发觉,除了众多难以捕捉的抽象概念之外,在原先具象摹写的世界里也一定有新的麻烦跑出来,那就是具象事物的再分割和细腻辨别的问题。

  我们知道,所有的木本植物都大致长<图>(木)的模样(当然,喜马拉雅雪杉为了不让积雪压断树枝,其实很聪明地长<图>的模样),正如所有的草本植物也都大致长<图>(禾)的模样,但放眼过去,老天,植物其实有多少种类啊(在生物学的老分类概念里,植物是在最高阶的“界”这一个层级,往下可一路再细分门、纲、目、科、属、种六阶,不计其数的意思)啊?不管是基于功能性的不同使用目的,或非功能性的纯观看、纯感受、纯思维目的,如此再分割再认识的要求必然推动文字的进一步细腻表述。但困难在于,除非你退回图画式的精细绘制,就像我们在早期人类学报告里看的那种精致手绘新种植物图鉴,光用符号式的线条根本难以表现如此细微的差异。更何况,植物还算好,碰到水流或石头的分类要怎么办?它们彼此间的差异更隐晦更不在外表形态上头,是你就算愿意费心费力去画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有,是单一物件自身的再分割和标示问题。我们晓得,在初民从采集、狩猎缓缓过渡到初期畜牧、农耕的自然经济生活形态之中,人们得辛苦对付的,是生活物资取得不易的问题,而不是垃圾的堆积及其处理的问题,因为东西很少是无用的(垃圾的最简明释意就是无用之物,有时也包括人),凡是可食的,现代人看起来再可怕都得是食物,而今天很多人没其他菜肴配食根本无法空口下咽的稻粱(大米和良质小米),在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代表着“精致美食”,人有时委屈自己天性求官出仕,所求的也不过就是餐餐有稻粱可吃而已(“为稻粱谋”);实在有毒不能吃的部位,通常会转为药材使用;无法入药,至少还能当燃料,当建材,当装饰品(骨头、石、蚌壳云云),甚至做货币使用。

  注

  从抽象到具体,从系统到原子的发展。与西方的文字有不同。

  2017-01-30 15:30:49

  既然每一个部位都是有用的、珍贵的,你便得为它们命名标示。

  事实上,有关初民对同类物件的再分类再分割,以及单一物件各部位的认识、利用和标示,我们还可以从列维斯特劳斯另一部名著《野蛮人的思维》中抄一些令人咋舌的资料:

  菲律宾群岛的哈努诺人认为土生植物品种里头的总数中有百分之九十三都是有用的。

  美国南加州沙漠地带的柯威拉印第安人,在这片看似荒凉不毛的土地上,熟知六十多种可食植物和三十八种具有麻醉、兴奋或医疗效用的其他植物。

  哈皮族印第安人知道三百五十种植物,纳瓦霍族知道五百多种植物,南菲律宾群岛的萨巴农人植物名词超过一千个,哈努诺人的植物名称将近两千个。

  在特瓦语中,鸟类和哺乳动物的每个部位几乎全身,都有明确的名称。他们在对树木或作物的叶子作形态学的描述时,运用了四十个名称,对一株玉米的不同部位竟用十五个不同的名称来表示。

  布利亚特人对熊肉有七种不同的医疗用途,熊血的用途有五种,熊脂肪的用途有七种,熊脑的用途有十二种,熊胆的用途有十七种,熊皮的用途有两种。卡拉尔人还在冬季快结束时收集冻结的熊便,用来治疗便秘。

  注

  《野性的思维》,想起了哈利波特里面龙血的十二种用途,还有Undertale里蜗牛的100种用途哈哈哈,非常有意思

  2017-01-30 15:41:38

  语言怎么解决这样的困境呢?让我们回想一下——事实上,用声音而不是线条造型来命名的语言根本就没意识到如此的断裂困境,管你具象抽象,管你要怎么进行细部分割,它一视同仁赋予一个独特的、不和他者混淆的声音就行了,非常简单方便。文字的发展,能否从这里找到困境突围的启示呢?

  应该可以,既然我们已经晓得了,这个困境系起自于抽象概念的无实像可摹写,以及实像细微差异的难以摹写,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放弃和实像的继续纠缠,干脆把自己彻彻底底放空掉,仿声音一样让自身变成纯粹的符号,不是也就和语言一般,当场就把困境给变不见了吗?——这个聪明的方法,便是拼音文字的出现,它是文字的谦卑(或说自我矮化,甚至投降,随便你)脱困之道,它回头依附强大、灵动而且行之久远的语言系统,退居成纯粹的语言记录工具,顺应语言的发展逻辑行动,语言一完成命名,文字便如影随形模仿这个声音跟上去。惟一得花点心思的,便是找出一组简明的记录声音方法就行了,这也就是今天我们称之为字母的声音记录符号系统,它多少随着不同地区人们的发音差异和不同时间的语言变化而有所参差,得作些微调。比方说今天的英文便只二十六个拼音符号,造型、发音乃至于数量和俄文、希腊文皆有些许差异,日本人笨拙些,用到了五十个音,但其原理和发展逻辑是一样的。

  大约所有的文字系统都在这阶段转了向(我不晓得有没有例外),古埃及尤其是率先走上这道路途的先驱者之一。今天,我们在纸莎草上面看到比方说一只美丽的鸟<图>,可能只代表了一个类似a的发言,和任何翱翔于尼罗河上的禽类一点点关系也没有,那种以为可以看图说话、想卖弄点小聪明的人会死得很难看——后来古埃及拼音文字的破译,便因此误导而耽搁了几百年。

  这里,中国文字有种些(或笨些顽固些),不屈服地留在实像世界中继续拼搏,其结果便是甲骨文中特别“肥大”的会意字和指事字,一个人类造字的特殊短暂时期,也是人类造字最美丽的时期,几乎每一个字都像一幅画,一个来自极细腻观察和极惊人想像力的创造成果,值得一个个用画框框起来存留观赏。

  但如此一个一个拼了老命造出来的字,却也说明了中国人还没找到一个更方便、更一劳永逸的大量造字方法,毕竟,不这样不算真正解决了困境。

  2017-01-30 15:44:15

  中国人对造字的最终解答,就是形声字的发明和使用,到此为止。

  自古以来,中国人习惯把造字之法归纳为六种方式,统称之为“六书”,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和转注。这老分类其实是个还算周全准确的不坏整理方式,当然仍有武断(哪种分类在概念边界上不武断呢?)和疏阔之处,像今天不少学者便倾向于主张,应该把后两者假借和转注给排除出造字范畴之外,以为假借和转注其实并没造出新的字来,只是将原来既成的字作更大效能的应用,因此,假借和转注毋宁只是“用字法”,而非“造字法”,这是很有道理的计较和概念厘清。

  把转注和假借给排除出去,便剩下象形、会意、指事和形声四个,这里如果我们尝试为中国的大造字活动画上一道时间的纵轴,如此,会意和指事很自然会被归并为一组,而得到这样子的造字图像来:一、摹写既存实像的象形阶段;二、尝试表述抽象概念的指事会意阶段;三、大量造字的文字生产线出现,也是大造字完成的形声阶段。

  要小心眼多说明两句的是,这种时间性的概念分期,事实上,每个阶段总是交叠的、犬牙参差的,并非切割性地彻底完成一个再进入下一个,但这样的阶段发展大致是可信的,更重要的是,阶段的分割比原先六书的水平排列,能凸显出大造字过程之中的思维变化和两次创造瓶颈,也同时可清楚看出因应如此困境的两次漂亮跳跃。

  2017-01-30 15:44:22

  形声字到底是什么?像“江”、“河”、“松”、“柏”这些都是形声字,它包含两个部分,一个代表它的意义和属性,我们称之为意义符号(意符),另一个代表它的声音,我们称之为声音符号(声符),因此,每当有一个新事物新概念需要新的文字来记录来表述时,造字的人只要快速判断出该事物该概念的基本属性分类,和石头有关的加个<图>(石),和道路行走有关的加个<图>,和感受情绪有关的加个<图>(心),然后,再依据它的发音,在既有的文字中找到一个相同声音或近似声音的填进去,由此,便很快出现一个你要的新字,一个形声字。

  形声字的最根本概念是“组合”,而不是重新创造,形声字不再追求新的造型绘制,而把既有的字当制作材料(内地称之为“构件”,构成要件)来堆叠,玩积木一样,因此,有了形声字,那些一个个捶打、订制似的会意字和指事字便告一段落了,就像工厂生产线取代了手工业一般,造字的人也就从专业技艺工匠乃至于充满想像力的艺术家,一变而成生产线旁依操作手册装配的高效率女工。

  2017-01-30 15:46:30

  日月会同时出现,但不会并明,有太阳时,月球只是一抹苍白的鬼影子而已,这我们今天抬头可见。造字的初民所看到的也一定是相同的景象,因此,初民要表达“明亮”这个感受时,他们用的不是只在梦中(或权力欲中)才出现的异象,而是——“明”字的甲骨文是<图>,没任何太阳的影子于其中,月亮旁边那个圆形的东西是镂着窗花的窗子(可能是破损的大陶罐口转用嵌入的),他们极聪明极温柔地用暗夜里的和美光华来表达明亮,极可能来自人一梦醒来后看到月光从窗户流泻到床头地上的冰凉似水颜色。这是不寐清醒的人所惊异的最温柔风景,后代的李白说,这会勾起乡愁的。

  注

  也许是因为只有在黑暗的夜晚中明亮这个概念才会变得更加突出。

  2017-01-30 15:53:47

  形声字不仅不再创造出文字的新造型,也把作为组合构件的原有造型进一步概念化、符号化。比方说同样是水,像会意的“涉”字,<图>,上下是两个脚印的符号,中间则是这双脚的拥有者要小心踩过的浅浅河水,这水是真的,有具象质感的,真的会弄湿双脚的;又如象形的“洲”字,<图>,原意是直接摹写悬浮于河水中央的小岛,这里我们同样如亲临现场,目睹河水汹涌流过孤立小洲的模样。但到得形声字,不管说是江河海溪涧,这里,同样的水符号便仅仅是个概念而已,是一种松弛的分类,告诉我们这字所指称的事物或概念和水有某种关联,如此而已。

  要快要方便,就非得牺牲点美不可,这从来都是不好两全的尴尬事。

  喜欢有规则可依循,渴望万事万物秩序井然的人,其实也可以尝试用类似的角度来看待形声字的发明:这是中国造字史上首次,亦是终于找到一个堪称完整、清晰、稳定的秩序出来。

  这个秩序大体上是,它抹去一部分具象的乐趣,空洞化为声符,以此声音符号回头和一路命名无碍的语言重新取得亦步亦趋的稳定勾联,让动力十足、什么也阻挡不了的语言确实扮演此一文字生产线的发动机角色,中国的此一造字列车遂从此轰轰然开动起来;另一方面,它用分类学的秩序概念来面对万事万物(这方面是拼音文字完全让渡掉的),保留住一部分事物的外在形态、轨迹和内在本质印象,好好封存在另一侧的概念符号亦即意符之中(仿日本著名料理节目的经典名句语法及其概念:“把松坂牛排表面快速煎至焦黄,让肉汁封在里面。”)让万事万物各从其类——因此,当一个字不太熟识地忽然跳到我们眼前时,我们可从声符去尝试它的声音(“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没有中间自己编”的民粹式声符理解方式),从意符去感受它的属性,更敏感更多心的人并且由此可寻回这个字的可能经历和记忆,甚至回到最原初的始生之处之时。

  这个留存形象的分类秩序产物,用文字世界的通俗称谓来说便是“部首”,你从小查字典通常得先通过的玩意儿,然后才是扳手指头算清楚另一侧声符的正确笔画,好找到众里寻他的那个字。

  2017-01-30 16:02:39

  形声字以声符(一半的自己)和声音挂钩,但这只是有限度的挂钩,它既保留另一半的实体概念意符,又不驱除更具象方式呈现的之前已成造字,这些具象“物质”的保有,赋予它重量,让它另一头钩住事物实体,产生较大的阻力摩擦力抓地力,无法如抽空完成的拼音文字那般轻灵,因此,声音无法全面性拉动它控制它,也因此声音的移动改变,它也就无法快速反应,在第一时间改变自身拼写造型方式,随便你要说它沉稳,或说笨重。

  这个特质,使文字和语言不呈现亦步亦趋的单轨式函数关系,文字受声音牵扯,影响重大,但仍保有相当程度的自主性发展路径,这必然会进一步形成文字书写和生活语言的某种程度分离现象,是某种准双轨式的关系。就像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前,我们所熟知中国文字和日常语言的分离现象,当时提倡白话文运动的胡适之等人以为这是中国人的食古不化,今天我们晓得关键在于中国文字的如此本质。

  注

  语音文字把概念完全放在了人脑中,相对更趋向于无意义的索引,而形声字有一半的语义在文字中。

  2017-01-30 16:02:51

  中国文字和语言分离的总体横剖面便是——在中国文字的统治疆域之中,随时并存着千种万种不同的语言,彼此之间的差异可以大得不得了,别说是无法顺利沟通了,完全听不懂的情况比比皆是,但它们却一直共用同一种文字,于是这些天南地北说不同语言的人念一样的书,承接一样的历史经验与成果,可以通过文字全面对话,尽管他们之间语言的断裂程度可能远大于比方说今天两个西欧国家,他们之间可能有高山大河的天然地形阻绝而不相往来,长达几百几千年各活各的,按理说应该各自岔开方向发展愈离愈远才是。

  回头来看,中国的漫长历史之路真是蛮奇特的,要说自然地形分割自成单位它有(如四川,如长江天堑自古有之),要讲语言差异各说各话它有,要论生活习俗因地而异它也有,甚至于在历史过程中既成事实的分裂一样代代不绝,但最终它总像某种所谓的记忆合金一样,还是非得再收拢回单一国家不可,和欧洲的历史经验完全不一样——这当然是历史思维的一个大题目,不可能简单地解释,但我个人相信,这个万世一系的单一文字系统应该是其中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

  在此种文字之下,《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看来就不可能成立了——话说上帝为阻止人们联合起来建造高塔直通天庭,会威胁到神的地位,遂使坏变乱人类的语言,人类果然从此分裂。这个神话是向着拼音文字的历史来的,对西方之前之后的历史可能有极其惊人的洞视能力和预言能力,但拿到中国来却完全不适用,对付中国人得多一番手脚,还要把不随语言而转的文字一起给毁了才行。

  2017-01-30 17:19:52

  文字的指称力量,通常不展现于所要指称的实体就好端端杵在眼前之时——当满天闪电雷声交错纵横之时,当雨后黄昏那一道七彩斑斓的彩虹又弯过天际之时,当麋鹿成群正撒开它们精致削细美好的四脚奔跑之时,你不真的需要文字,你真正需要的是手指头食指,这是《百年孤独》里新马康多村建造之前马尔克斯写的:“世界太新,很多事物还没有名字,必须伸手指头去指。”

  然而,太多太多次了,我们最需要它在,好让我们方便伸手指出来时,它却总是躲藏缺席,“当我最需要你的那一刻,你在哪里?”——如此悲愤,便不仅仅是哀恸的被放鸽子情人所独有的心情。

  这时怎么办好?这时你就得要有某种“咒语”,好叫唤出隐身于彼此记忆中那个共同的东西,如同阿拉丁召唤出神灯中的精灵一般。

  因此,文字是咒语,叫唤出记忆;文字是谜题,让听者猜出答案;文字是譬喻,让接收讯息的人从已知去导出未知;文字是履霜而知坚冰至,一点寒霜,不必真等到完整的冬日夹带漫天冰雪而来,就让人在心头重建出白色雪国模样而打起寒战——文字可以什么都是,就不必要是指称事物彻彻底底、纤毫毕露的摹写,它的讯息接受者,不是只长一对眼睛的怪物,而是有记忆而且会思维的人,他多少会联想,会触类旁通,会在一个图像一个讯息进入眼底那一刻,脑子像磁石般自动吸来数量不一深浅程度不一的其他相关图像和讯息,他不是脑子空空或甚至没脑子的笨蛋。

  在文字的转喻过程之中,记忆,尤其是发文者和受文者共同的、重叠的那一部分记忆,是最重要的,这是文字讯息的交易场所,异质的、未知的、陌生的讯息在这里被“兑换”为彼此同质的、已知的、熟稔的通用讯息,一如异国的货币被兑换成本国的通货一般,转喻,就是在这里完成。

  也因此,当这个共同记忆愈大愈深厚,文字负载的所需讯息量就可以相对地减低,文字也就能愈节约地使用——我们不难在生活中听到或自省到诸如此类的对话,比方说发生在寻常夫妻双方之间:“那个结果你今天有没有去跟那个谁要?”“没有啊,因为我才要去就接到电话,说照原先那样就可以了,其他三个人应该不会再坚持要那样。”这个顺利完成一切必要沟通的两句家常对话中,所有最关键的讯息部分,包括要的东西、要东西的对象、忽然打电话的人、最原初的处置方式、另外三个人是谁、其意图改变的处理办法,乃至于整个事件的呼之欲出图像,全是代称的,节约的,对旁人(未拥有如此共同记忆者)而言隐藏的方式来表述,但对这对夫妻而言,一切再坦白不过,像摊好在太阳光下无一丝疑义。

  2017-01-30 17:20:48

  然而,也正因为异质陌生未知的讯息得仰赖共同记忆的转换,难免令我们警觉起来,这所谓共同的记忆是完全重叠密不透风的吗?你记忆中的绿色和我记忆中的绿色是完全一样的吗?另外,逸出共同记忆之外那一部分残余的、得用想像力来补满的讯息和图像,你想的和我想的会一样吗?是不是一定有转换不过来的碎屑掉落于缝隙之中呢?——这些怀疑看来都是对的、必然的,这正是文字无能为力的地方,也是文字传递讯息沟通讯息途中不可能消除的“测不准原理”式误解,它大多数时候难以察觉,但不会自动消失,而是安静堆叠起来,在能量累积足够时爆发出来,以变动地形地层的方式改变文字的发展和使用形貌,当然,也往往以同样暴烈的方式发生在自以为彼此了解、彼此坦诚没秘密没欺瞒的甜蜜夫妻之间,莫名其妙忽然造成家居方式及其形貌乃至财产分配的可怖剧变。

  2017-01-30 17:22:08

  理解文字的转喻和共同记忆的依存关系,我们便不难理解乃至于可以坏心眼操控文字所隐含的权力本质部分了——它最极致的一端便出现所谓的“密码”。密码其实便是一种对共同记忆的操控魔术,它以秘密的约定方式,把某一部分共同记忆建造起来并封闭,好排他性地独占这个共同记忆,让转喻私有化,让讯息只容允许的少数人拥有,从而寡占讯息所必然携带的权力。最需要也最会操弄密码的,在人类漫漫历史之中,一是以战争为权力争逐手段的人,用于战阵之中好从权力斗争场域中脱颖而出;另一则是宗教的祭司僧侣,用以隔离世人,好独享上帝的启示乃至于人间的知识。这绝非偶然或者巧合,国之大事,惟祀与戎,权力的如此操控方式由来已久,如果你想要找出人类历史上最狡猾最残酷最对权力不知餍足者,很简单,顺此文字逻辑找到并瞄准这两个领域就行了,绝不可能漏失掉什么。

  有关权力和讯息的依存、共生、替换关系,在今天已是常识,不用我们引述新马批判理论,不用读罗兰·巴特,只要看电影就行了。杨紫琼所演邦德女郎的“007”《明日帝国》中,那位仿默多克的丧心病狂报业巨子所洋洋自称的便是,以前权力依靠的或者是飞机坦克原子弹,如今则是“讯息”——当然,电影中绝不允许他得胜,一定要死得很惨。比较有趣的是,取名“明日报”的,不管在好莱坞的虚构英雄剧场,或在台湾的人生现实之中,皆不约而同以垮台收场,不晓得这是狂妄冒犯上帝的惩罚呢,还是人们意图控制不可知明日必然失败的某种历史隐喻?

  这样共同记忆所形成的文字密码意义,若我们把它降到文学上来,便容易得到多少有点令人灰心的图像——文学的书写,从文字的选择那一刻起,事实上,你已相当程度地将眼前的人划分开来。像昔日出埃及的摩西面对滔滔红海一般,一边是和你的书写有着基本共同记忆可解码的人,另一边则是不具共同记忆如东风射马耳的人,沟通和断裂在同一刻发生,这也难怪好的文学一直有“瓶中书”的苍凉感受,把讯息封存瓶中,留给远方你不识不知的有缘共同记忆之人,这可以不必有丝毫权力独占的意识,不必有任何倨傲之心要分别人的贵贱智愚,而是文字讯息的密码本质,你选择使用文字传递,它便不待你发动,自己去分割受众,自己去找寻解密对象。

  2017-01-30 17:27:53

  在甲骨文的世界之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带着睁大眼睛符号的字(也因此这本书才从登高望远的<图>字开始),视觉不只是人最清晰、最普遍、最直接的感官,而且应该就是感官之始(概念意义上),还是我们思维材料的最大供应商。我总是好奇彼时造字的人们那对贪婪的、因造字启动而发现新视角新用途且惊喜于原来这么好用的眼睛究竟看到些什么,扫描到什么?更好的是,彼时文字的高度象形存留(不只在纯粹的象形字中),又相当忠实地、有些甚至如印象派准确捕捉那一瞬地把眼睛看到的东西刻下来传给我们。

  感激莫名,无以为谢。

  无以伦比的莫奈眼睛,这当然不会是眼科医生对1.5、2.0视力的健康式赞叹(事实上我们晓得莫奈晚年白内障,严重到需要标示好的颜料签条来选颜色),我在想,也可能不仅仅是莫奈对空间中构图的选择和最美好视觉焦点的捕捉而已,而是这对眼睛神奇地望向时间,准确地在连续的、绵密的、不分割的、从不为任何人犹豫过任一弹指任一刹那的时间之流中抓一个数学点,让它硬是停顿下来保存下来——如此接近奇迹的时间之眼才值得赞叹,才能抗衡并让《圣经》中上帝耶和华的夸夸大话“除了我,谁能令日头停止?”成为牛皮。

  众所皆知,莫奈的印象派不是静态无意见的写生,不是“自其不变者而观之”的恒定风景摹写,他们强调光影变化,强调事物之一瞬,在广漠的时间长河之中他们只取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

  这个和时间的英勇搏斗企图,才是印象派最坚实深沉的哲学基础,借由最短、最不稳定的光影捕捉,这不仅顺利联结上人类思维乃至于一切文学艺术驻止流光存留美好的终极渴望,而且还进一步通过具体而尖锐的实践予以彰显。然而,也就在这尖锐的交锋之处,一个文学艺术的亘久时间矛盾也同时被放大了出来:你如何耗时地去抓住那几乎不占时间的一点?

  你意念才动,尚来不及提笔蘸好颜料,炫目的光影已离开了,云层再次舒卷了,风也止息了,河里的渡船又向下游移了两分。这个“说时迟那时快”的两种时间矛盾,我记得小说鬼才张大春曾认真思索并专文论述过(收在他《小说稗类》一书中,但不记得哪一辑,他实在写太快太多了),然而,在小说之中也许不易察觉得如此矛盾,到印象派手上却不得不浮现到人皆可见的迫切地步上来。

  因此,印象派强调当下眼睛所见的真实(以抵抗画想像式的《圣经》历史人物肖像),但他们真正画的只能是记忆——记忆是时光列车的第一个停靠站,乘客由此才能转车到诗到小说到历史到绘画雕刻。也因此,印象派的画家不一定要晒得很黑很小麦色肌肤,有资格当耐克球鞋或某运动饮料广告代言人的健美型人物,他们好生守护住心中那幅光影明迷的瞬间之画像,小心保护一个不能熄灭的火种一般,还是可以回家到自己画室里,再一笔一画好整以暇并从容修改地在夜间灯下画出来。要不然你想,以秀拉那种不调色的点画法要搞多久啊

  2017-02-01 00:05:51

  修补匠怎么工作?每当一件工作来临,他总得先回头检视并挑选自己既有且仅有的这些参差不齐材料,他先往后看,再前瞻,修护的工作本质是“堪用”,而不是完美再现,“一块特殊的立方形橡木可当做一个楔子来补足一块不够长度的松木板,它也可用做一个支座来衬托一件旧木器的纹理和光泽的美观。”

  列维斯特劳斯说:“他(修补匠)的工具世界是封闭的,他的操作规则总是就手边现有之物来进行的,这就是在每一有限时刻里的一套参差不齐的工具和材料,因为这套东西所包含的内容与眼前的计划无关,更与任何特殊的计划都无关,它是以往出现的一切情况的偶然结果……换言之,用‘修补匠’的语言说,因为诸零件是根据‘它们终归会有用’的原则被收集或保存的。这些零件都没有太专门的性能,对于并不需要一切行业的设备和知识的‘修补匠’来说,是足以敷用的,但对每一种专用目的来说,零件却是不齐全。”

  2017-02-01 14:01:20

  我们知道,时间不是具象可见之物,甚至不知道该说它是否真的存在,它毋宁更接近我们对于事物变化的速度和频率的某种知觉,必须整理出一组稳定可丈量的秩序,它才从变动不居的万事万物中显像出来,像阿拉丁故事里禁锢于神灯中的巨人精灵一般,驯服为我们所用。

  2017-02-01 14:48:15

  造字的初民没这么扭捏躲闪,这上头他们不仅写实,甚至是自然主义的:<图>,就是个“尿”字(当然,极端的女权主义者可能不乐意如此的男性父权造字观点),<图>,就是个“屎”字。

  今天,这两个字就连小学生幼稚园生都认得,也是我们每天必须进行的行为,但有趣的是,不论是口说的语言抑或手写的文字,绝大多数的现代人,一年之中可能难能使用个两次,而且,似乎教育程度愈高、愈有教养或身份地位的人愈少用。你记得你上回写过说过这两个字是什么时候?哪样光景呢?

  我们说,从每日必要的生物性行为,到语言文字的高度隐晦,改变的当然不是行为的消失乃至于生物结构的变化(生物学者说我们和万年之前的克鲁马农人的生物相异性不到百分之一),而是人的意识出现了计较,而这个意识改变的关键大体上又根源于人类社会的变化——怎么样的变化呢?简单说,就是芸芸众生之中,有一小部分的人地位身份忽然高贵神圣了起来。高贵神圣的理由一开始可能是有真实依据的,包括人的勇敢和天赋能力,能在狩猎和争战之中得胜,包括人的智慧和特异功能,能聆听启示教导一般人,但一来勇气和智慧不是人眼可见之物,需要再找某些更显露于外、更能一眼就看出高贵低贱差别的清楚特征,二来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尤其当第一代奇魅型高贵之人把由此挣来的支配权力和地位传交给第二代时,勇气和智慧云云往往是最无法实质转移的东西,遂不得不成为家长式的支配,对这些一生出来就高贵但内在贫乏零蛋的二代之人而言,外表可见形态的不同于一般凡民便成为更迫切的需要了,因此,住的房子得长得不一样,穿的衣服得长得不一样,行为举止都得不同于常人,最终就连语言文字的使用都要刻意分割开来,中国的《礼记》,便是这么一部意图分辨细腻差别的大全之书。

  用《圣经》的宗教语言来说,这叫“分别为圣”,要先分别,才能显现出崇高神圣出来。分别的方式一向采上下两条路线合击并进,上面一条路是积极性的追求,“做一般人不能做的事”,是一种夸富宴式的分别方式;下面一条路则是消极性的禁忌,“不做一般人能做的事”,是一种弃绝生活底层、挣开生物性必要行为的方式。

  这样的“做”与“不做”,落在文字语言的实践之上,便成了“使用你无法使用的语言文字”和“不使用你仅能使用的语言文字”——语言文字,在禁忌型的分别方式尤其要紧,毕竟,你能吃别人吃不起的食物,住别人住不起的房子,浪费人家浪费不起的财货,这都不难,但你不真的能改变自己和一般人相同的生物结构,不做吃喝拉撒之事,于是,你只能用语言用文字去加以遮盖。

  语言文字于是生出了贵贱,生出了阶级,这并不是语言文字的初始本质,这是它长大后交友不慎才染上的恶习。

  2017-02-01 14:49:17

  你说这太荒谬吗?一点也不荒谬,著名语言学家陈原在他《语言与社会生活》一书中,还说到一个更荒唐的历史实例。陈原说,几百年前的英语是不大说“裤子”(trouser)这个字的,因为上流社会那些虚伪的人认为不雅,会令人想入非非,所以非得讲不可时便成了:“我买了一条不能够描写的东西(indescribables)。”或“他穿了一条绝不可提及的东西(one must not mention ems)。”

  注

  You-know-what ha ha

  2017-02-01 14:51:25

  然而要命的是,语言文字这样子的腾挪诡计保用不了多久的,通常会很快被语言文字另一个常见的有趣效应给抵消掉,那就是,语言文字和它所表述指称的事物,在重复使用的过程中,会逐步靠近密合起来,像磁石相吸一般,随着两者间距离的消失,原来的暗示、象征、隐喻便再无容身的空间,并在这两者完全重叠之际,让如此语言文字的诡计归于消灭。于是,我们再看到讲到这个原是隐喻性的“粪”字,脑中那个一手清扫一手承接的勤勉画面便被替换掉了,和原始的“屎”再没分别了。

  如此,我们好容易才割开的距离给消灭掉,有教养的语言文字躲藏重又陷落成粗鄙不文的大白话,这时,语言文字便只能再往外逃,它可能羞怯地改用执行地点来代称,比方说如厕;或更文雅的以事成后的身心舒畅感受来代称,比方说方便。但一样保用不了多久,那个讨厌的有形实体又如影随形跟上来,因此,我们便只能费尽心思把地点的指称再加以遮盖,叫“洗手间”、“盥洗室”(盥,<图>,在皿中洗手,最原初可能是进食程序的一部分,而不是随时随地的日常行为),以及尽可能美好的,“化妆室”。

  这个永不止息的“逃遁/追赶”关系,如生物世界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的生存竞赛,最终,会将语言文字追赶到几近是再也无路可逃的死巷子里,最终,语言文字只能用“缺席”来作终极性的抵抗,它把自身彻彻底底给放空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让实体和气味再无一物可沾惹,于是,我们会听到尤其是更文雅的女性说,“我去一下——”,“我告退一下——”,甚至只是一个点头加一个深挚解人的微笑——语言文字的极致是沉默,老子会这么说,维特根斯坦也会如此说。

  “凡不知道的,都应该沉默。”这是维特根斯坦最终的叮咛,这里,我们说“知道的更应该沉默”,凡是对语言文字的如此效应有基本理解的人都当如是行,千万别不识趣且心热地追问“你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陪你去?”“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帮得上忙?”云云,逼急了,难保你会返祖性地听到:“去拉屎啦,行了吧!”

  如此,人类辛苦了上千年时光便瞬间化为泡影。

  2017-02-02 08:17:35

  语言文字和所它所指称事物的靠近、密合、重叠、间隔的距离消失,说者的隐喻和听者的想像皆失去空间,语言文字扁平透明,不再暧昧,不再辐射着光晕,这便是语言的“物化”,或心平气和来说,语言的“钝化”。

  这里我们再歇下脚,来说一个“柳暗花明”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是日本京都靠鸭川的白川通,四月樱花祭。

  这一截的白川通是京都三大古街重建的成功范例之一,我第一回去时还十分破败,两岸的酒馆皆把脸转过去背向它,因此像一道后巷,其中最有名的料亭“白梅”还在跨水圳(白川不是河,是人工的琵琶湖引水渠道)、连通白川通的小石桥上放着看汉字就知道是“危桥,年久失修”的警告标志。

  第二回,烟尘蔽天,根本走不进去,穿制服绑头巾的工人正在整建,大块大块的厚青石板叠在路旁。

  然后,便是第三回的四月樱花祭了,地上的青石板步道平坦好走,正朱色的木头栅栏新上了漆,日式宫灯形状的路灯矮矮站在树丛里放暖暖的光,路旁,有大概是地方歌谣戏曲研究会的几名穿和服少女在弹三味线和古琴,游人如织如水川流不息,当然,那些曾背弃它不顾的酒馆又全转回身来,重新把正门开向白川通,好招揽触景生情的日本鬼子酒客,完全是《东京梦华录》里所描绘,而且很可能在记忆中修整过才那么繁华如梦的景象。

  白川通原本就间杂而且密密实实长着老吉野樱、老垂樱和高大漂亮的老杨柳。你知道四月樱花漫天盖地开起来的那样子,就算是夜晚只有暖黄的灯光,还是眼前一片光亮透明,就像我旅居日本的老师讲的,“阴天都成了晴天”——一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真的看到原来“柳暗花明”是这么漂亮的风景,一个你使用达四十年之久的无味成语,原来还原回来是这样“樱花亮起,杨柳黯去”的明灭层次风景。

  我于是想到,一个学中文的老外,在乍乍知道这个老成语时,看到的景象一定远比我们多,他们在“绝处逢生”之类的抽象意思之中,惊觉到其中居然有flower,有willow,还有如《圣经·创世记》里的光和暗,不像我们熟门熟路地直接进入指述的抽象意义中,千年习用下来早已鸟不语花不香,只是纯粹工具性的符号而已——他们看到的会是一幅漂亮的画,而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疲惫的成语。

  2017-02-02 08:59:06

  偶然,乃至于错误的不稍歇渗入且不断对文字的发展起重大作用,这是文字本质里的邋遢成性,但也是文字的自由——有洁癖、太讲求秩序的人,基本上,很难忍受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文字是建立于共同记忆的符号,由因之而生的契约而成立,它的确有爱干净、寻求秩序分明的天性。这个明朗而且生活习惯良好的部分,构成了文字的坚实核心,也是那些爱干净、爱秩序的文字使用者(比方语文老师,他们所学、所负责的便是文字的每日清理打扫工作)最珍惜的所在,因此,能力所及,他们会在课堂不断教导纠正我们哪个字其实是错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不该这么念的,不该这么写这么用的,还会利用个人的闲暇投书报纸来指摘来呼吁。而且,每隔一段时日有其中某人或某一部分人掌权时,往往便会促生一次文字的全面统一工作(如秦朝小篆的“书同文”,这我们在往下《简化的字》时再谈)。这种隔一阵子来一次的文字大扫除是必须的,不过度刚愎肃杀的话也是好的,让符号和意义的关系再确认,文字稳定、放心,像复杂道路网络整理出清楚的标示,开车驰骋于意义之乡的人不迷路。

  但扫地的人都知道,扫干净了仍然还会脏乱,这种事没一劳永逸这回事。

  正常的文字总体图像差不多总是这副样子:一个可靠、秩序井然的坚实核心,外围一圈模糊、紊乱、屡屡是意外和错误的灰色地带,不是谁要它长这德性,而是因为文字得永远是未完成的系统,以此衔接着更外头那个永远在生长、永远处于流变之中的总体现实世界,那个意义的混沌大海。文字的界线,如我们谈过的,只能是半透明层,因此,在它努力汲取意义之海的资源维生同时,也就得一并承受意义波涛的持续拍打冲击,就像讨海生活的人家——有点常识的人都晓得,保留邻海这一圈空地任它自由荒芜是必要的,傻瓜才想占领它盖房屋别墅,那叫做明白而立即的灾难。

  而这圈不强加占领的自由土地,尽管有凶险(看报纸我们知道每年总要卷走淹死定额的玩水之人),却往往是最美丽、最吸引人来的地方,生态狞猛但复杂强大,因此生意勃然,辛苦劳力讨生活的人来,弄潮嬉闹的人来,谈恋爱的人来,无事游手好闲的人来,实在厌倦于拥塞沉闷城居生活、不想再满眼人工建物的人来,也许还夹杂了少数较敏锐较勇敢的研究者于其中——我们稍稍站远点看,就很容易看得出来,它包围了坚实的文字核心,仿佛一圈似成形未成形的光晕,非常漂亮,像凡·高《星夜》那般旋动流转

  注

  熵增

  2017-02-02 13:21:47

  如此一来,我们便看到中国文字的几个简化大阶段了,其中<图>是两周的大篆,图像开始向线条演化了;再来<图>是战国到秦代的小篆,线条开始均匀起来,条理化起来,好像线条已找到自身的美学形态,隔离了实像;再来<图>是秦汉之后的隶书,曲线基本上已拉直成横线和直线,出现所谓“蚕头燕尾”书写方式的偏扁形字体;而“塵”则是魏晋之后的真书,也就是楷书,更就是台湾地区持续使用中国文字的我们,到目前为止所认准的“尘”字正体。

  “实像”→“曲线构成”→“垂直/水平构成”,这和荷兰知名抽象画家蒙德里安的演进方式完全一样,他的“树”、“教堂”、“风车”和“海浪/防波堤”系列无不如此。

  然而严格来说,这些大阶段的文字简化分割,基本上都是追认性质、整理性质的,文字的简化,是先在使用过程中自然且连续性地发生,到差不多已转变完成,才由政治、社会的掌权者予以正式确认,必要时,并颁行新字体的标准版本,来一次必要的统一。

  2017-02-02 13:23:36

  简化其实时时在进行,处处在进行,那是因为文字演化结构性的无可避免,我们仿马克思的句法,文字自身即埋藏了自我简化的种子,它就是自身复杂性的掘墓人。

  埋藏在哪里呢?埋藏在文字扎根所在的共同记忆土壤里——我们谈过,文字是脚印,是痕迹,是线索,是密码,如果共同记忆这个部分堆积得愈多愈广,我们所赖以解码的线索需求也可相对地降低,而文字在实用过程中,本身就为使用者堆叠了更多的记忆,从而更节约更快速地完成沟通,因此,除非尚有其他目的(审美的、夸示的),否则书写者不用精致费事地去画三只鹿,观看者也不用傻等那么长时间才看懂你要干吗,这种文字使用自身所必然形成的你知我知掌故,也就必然驱赶文字的持续简化、线条化、符号化。

  因此,文字的由繁趋简走向是普世性的,每一种文字系统都一样,简到什么地步呢?简到就符号本身已发生混淆,得靠情境和上下文的线索辅助,才能堪堪支撑住解码需求的地步还持续进行不休。比方说英文世界的字首缩写简化方式便在近几十年内大量且加速地出现,你得仰靠其他配合文字的辅助乃至于文字外的线索(语气、表情、个性理解、日前的谈话、存款数字的变动与否、信用卡账单等等),才能知道你家老婆大人所买的CD,究竟只是几十(夜市盗版)几百(店里正版)块钱的新歌专辑呢,还是大家得坐下来恳谈一番说好下不为例的昂贵克丽丝汀·迪奥的某套装某皮包某名家设计珠宝?

  2017-02-02 13:36:18

  语言的派生本质,也使得某个新事物或新概念发生时,我们便得铸造出新的语言才得以表述它(尽管新语言的铸造,如列维斯特劳斯的修补匠概念,总是用的老材料),而新语言在开始时往往是暂用的、粗糙的、不经济的描述性称谓,因为语言此时还不确定这个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真正存活能力,是否这只是个立即消灭的、无须郑重其事予以命名的一时现象。这是一段新事物新概念和语言的讨价还价时间,根源于语言的节约本质(因此,语言的范畴总略小于实存的事物和概念范畴)。等语言确认了此一新事物或新概念的确是个健康的胎儿,大致可养活生长下去并成为社会的一分子,语言便会正式登录它,给予正式的、安定的名字,甚至精确经济地凝结成一词一字的表达方式,这才算真真正正地纳入到稳定的语言疆界之中。

  这现象有点像寻常家庭里有某个成员开始交友恋爱到结婚的过程牵动和变化,新成员开始于“那个娇小个子的、眼睛大大的”的不确定描述性称谓,到“那个台塑龙德厂当会计的”,到“我家老大的女朋友”,到开始出现名字的“刘丽真”,到正式成为老婆的“丽真”或媳妇的“阿真”,这是一个新成员进入到一个既有家庭的常见延迟现象。

  注

  有点像最小可用思想哈哈

  2017-02-02 13:53:07

  太遥远的我建议我们不用去想,想太遥远常常是意图牺牲当下的美丽借口,或至少拒绝当下的就事论事讨论,这并不健康,所以十九世纪俄国最聪明、最自由的心灵赫尔岑才说,太遥远的目标不是目标,是欺骗,有意义的目标必须近一点——若非想不可的话,可考虑更严重更有意义的,比方说地球的末日和宇宙的终结云云。

  2017-02-02 13:54:28

  然而,具象摹写的图像回不去,约定的图形难道就不行吗?比方绿灯通行红灯禁止尽管并非全无人的正常心理线索,但基本上其实源于约定和习惯。

  这个疑问的答案大致上是这样子的,文字,尤其是脱离物象的拼音文字,本来就是约定性图形,但约定性的图形有个极严重的麻烦,那就是它的数量总是有限的,人怎么绞尽脑汁就是创造不出足敷使用的不同图形来,而且图形和图形之间还得存在必要的秩序和联系,否则无法记忆学习。

  2017-02-02 13:56:27

  人有什么问题?首先,我们可能得确认一个大前提的事实,那就是,联结着半天生半自我演进改良的语言,文字,极可能就是人类创造物之中最庞大、最复杂、最望不着边际的一种,我们终身学习,但我们每个单一个人对这个集体发明堆叠成果的庞然大物,理解永远是片面的、局部的、有时而穷的,以这样有限的理解程度,希冀能释放出整个系统的可能无穷力量出来,这如何可能呢?

  人本身的局限性,在和文字打交道的每一个环节都几乎暴露无疑——我们的命名能力是有限的,捕捉能力是有限的,造型能力是有限的,描述和理解能力是有限的,以及最终最决定性的,我们的记忆能力更是有限的。我们从头到尾就只是有限存在的人,一向拙于应对无限的东西,就跟古希腊的数学家老苦恼于无限的问题一样。

  命名能力的有限,是我们只能有限使用文字的起点,这里我们稍稍解释一下,并作为说明的实例。文字开始于命名,这是承接自语言的,命名的理想状态是万事万物都能赋予它一个独特的、不相混淆的声音,更理想是关系程度不同的事物之间,声音和声音既分别,又能有反映其关系远近的程度不同的勾结和联想。但我们的声带构造和想像力显然没这么厉害,它们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最明显的有问题结果就是相同声音以及类似声音的命名层出不穷,这种命名混淆现象,背过英文单字的人想必都有一番惨痛的经验,这在转化记录成文字时可稍加补救,运用不同造型(中文)或拼音方式(如英文)来作视觉分辨的区隔,但只能算亡羊补牢,意思说没关系没关系还来得及,其实就只是很体贴很有礼貌的来不及了。

  克服我们的声带和想像力局限本来是有方法的,也某种程度使用了,那就是把声音加长(多字的、多音节的),声音变异的回身余地自然加大,得以去除重复,但加长同时也就带来致命性的副作用,直接造成文字的复杂难识,不断增加我们记忆的负担——这里,我们便看到了我们有限记忆的决定性阻挡力量,让很多原则上可行的方式都撞墙走不下去。

  我们说过,命名的有限只是实例之一,最终仍是记忆问题,这是文字的决定性两难困境——文字表述完最简单、最明确、最和我们直接相关的事物,它无可避免地要往难的、幽微不彰的、和我们距离遥远的路途走,但我们的记忆容量和记忆意愿却愈来愈难能配合,于是,文字愈往前走,跟得上的人就愈见稀少,解码所赖以成立的共同记忆也愈见流失,文字的密码倾向也愈见明显。

  翻翻《辞源》或《牛津字典》,你真会一再惊讶人类创造完成的文字数量何其庞大,而这不过是可考的、意义追溯可及的部分而已,而我们每个人会使用的,又只是这个部分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余的只能任它们堆叠闲置在那儿等死,其中当然有相当一些,如我们在“死去的文字”所说的,因生活实况的改变而失去了功能,但老实说也还有相当数量仍堪用如新,只是我们不晓得不记得了。

  2017-02-02 13:57:38

  影像和文字最根源处的不同,便在于影像努力模拟、重现事物的原来完整面貌,而不像文字只是精简记录了事物的线索和痕迹,因此,影像很明显少掉了一个编码解码的过程,让脑子和心灵的必要参与程度减轻,这对亘古以来始终保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性的懒怠人们,的确是比较舒服的。但舒服永远是要付出成本的,就像坐飞机头等舱、商务舱和经济舱票价大大不同一样,舒服的影像就得让自己停留在有形有状的视觉世界里,也就是我们所拥有、所面对完整纵深世界最表皮那薄薄的一层,影像世界华丽但不可能深奥,比方说影像世界中号称最深奥一级的导演柏格曼,那种深奥是相对于其他影像成果比较而说的,习惯于文字表述穿透能力的人来看,柏格曼的所谓深奥程度还非常非常轻浅。

  注

  文字的信息密度显然高太多

  2017-02-02 14:00:13

  以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这样敏感于、长期沉浸于、甚至早已习惯文字精微深奥表述性能的人而言,他们不会不很快察觉出影像外表华丽但能力有限的疏漏本质,但有时候疏漏往往是好的,它让意义暂时缺席,至少不单一确定,这是一种(尤其对熟稔于文字的人)取消文字压迫的渴望,是一种文字的无政府主义。

  让我们回到最早说过的影像和文字“建筑景观”比较上来。文字的建筑景观比较像城市,在意义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密实相连,这是文字最主要的责任,我们创造它使用它,本来就要它让意义明确,锁牢意义像尽力锁紧螺丝钉一般,要它持续分割再分割意义,努力不留缝隙,不放过意义的最小可能表述单位云云,然而,文字表现得愈尽职出色,单位意义愈明确,意义占领的点愈小,意义和意义之间的缝隙愈小,意义的路径也就不免愈单一,意义的秩序也就不免愈森严,甚至被决定,用单一性的正确来决定——当一个笼罩我们的秩序总是正确的,不容许犯罪,甚至于根本没存在犯错这回事,你的思维空间、再参与空间就完全没了,你只能依循,只能配合,不再是个自主的人,因此,你如果还想当个人,就得想办法从这里挣脱出来。

  相对地,影像的建筑景观却像乡村,两点相隔甚远,中间闲置着无力处理的大片空地,空气流通,凉风习习,我们常说两点构成一线,那是指单一的、所谓“意义正确”的直线而言,两点之间只一条直线,却容许无限多的曲线,空间愈疏阔,曲线的弧度和姿态也就可能愈好看,而想像力的滑翔轨迹从来都是曲线而非直线,它喜欢大空间,愈大愈好。

  因此,迷人的不见得是影像自身,而是文字的暂时撤除,意义的暂时不明,世界还原为原初的浑然状态。正确一隐没,可能性就浮起来,两点间联系的安全逻辑一消失,接替它的便是危险的猜测、幻想、传说、诗歌和神话。其实人类亘古以来就是这么看待头顶上星空的,从亚洲,从欧洲,从美洲和非洲,从极北的西伯利亚,也从极南的拉丁美洲合恩角,人们在疏落的明亮星点之间任意画相连的线,也同时把最好的神话给挂上那里。

  有时候,没文字真的是好的,就像老子庄子讲的那样。

  注

  exformation

  2017-02-02 14:09:53

  所以别美了,真正需要努力去保护的,绝不是地球,而是我们自己;同样的,真正需要努力保护的,绝不是文字,同样只是我们自己——我们脆弱的生命,还有,脆弱的智慧。

  注

  脆弱的智慧,这个定语太好

  多看笔记 来自多看阅读 for iOS

  duokanbookid:c739281fe74946ec9cfe0ad05f782570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九):《文字的故事》读书笔记

  1.独特,就是不同,就是断裂。

  看唐诺的《文字的故事》,眼前总会浮现出老祖宗在思考与创造文字时执着坚定的形象,从象形字到形声字,看似是智慧鸿沟的骤然跨越,令人拍案叫绝的茅塞顿开,毋宁说是“在美学与效率”这两个天平两端,我们的祖先做了些妥协,才使得那个“一个抽象但撞起来让人鼻青脸肿的高墙”轰然坍塌,用唐诺的话来说,就是“要快要方便,就非得牺牲点美不可,这从来都是不好两全的尴尬事。”

  我们的祖先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像西方人一样,选择“放空自身”的字母这条简单易行的道路,他们不愿放弃文字与现实世界的联系,用象形字为我们的中华文明创造出了饱满充实的意义符号。但我始终觉得唐诺自身对这样的观念还是有一种矛盾的情感蕴含在里面,不知道更多的是骄傲还是无奈。

  “这里,中国文字有种些(或笨些顽固些),不屈服地留在实像世界中继续拼搏,其结果便是甲骨文中特别“肥大”的会意字和指事字,一个人类造字的特殊短暂时期,也是人类造字最美丽的时期,几乎每一个字都像一幅画,一个来自极细腻观察和极惊人想象力的创造成果,值得一个个用画框框起来存留观赏。”

  尽管后来他们智慧地走了一条折中之路——形声字,用分类学的秩序概念来面对万事万物,保留住一部分事物的外在形态、轨迹和内在本质印象。而到了后来,当形声造字也无法一一应对复杂的现实所需之后,假借、转注这种“有借无还、改头换面”的强盗式造字法登场了,“造字”也完全变成了“用字”。我们终于放弃了最艰难、最务实也最笨拙的方法,一点点变得聪明、狡黠和高效率。

  但至少与古印度和埃及相比,我们的文字并没有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吗?那我们是否可用当下非常流行的一句话来解释:“世界已然如此,他只是无法再特立独行而已”呢?

  2.文字,就是抽象,就是思考。

  老子:“无”是未着色、未有意义存留的虚空,可以供我们装载东西于其中。

  以上是《文字的故事》中唐诺所引用的一段话。那我们似乎就觉得“抽象”成为一种华而有实的东西,不但有着飘渺虚无,暧昧不明的美丽,还能承载着厚重的文化积淀和复杂的逻辑判断。“具象”反而成为一种low范儿,即使可以劈头盖脸地把种种摄人心魄的“美”给我们,多多少少欠了点韵味。

  “文字如同明矾,它让有声的语言以及无声的思索和想象可能沉淀下来,有了文字,人类的思维和表述便挣脱开时间的专制统治,可以不再瞬间飘失在空气之中,从而开始堆积,让思维和表述有了厚度。它扩大了语言联系的延展力,包括空间的距离和时间的距离,人的灵感、发现和发明,以及更重要的,人的困惑,可以更不孤独,有着更稳固更持续更绵密对话的可能;还有,它让人抽象地长时间思维,从此有了中途的歇脚反思之处。”

  我可不可以把唐诺的这段话看做是对“文字”的极端宠溺,认为文字成为抽象思维的代表,可以解决时空枷锁对于人类文明的长期禁锢,文字一下子成为冲破樊笼的革命性工具。而即使是在现在,人们对于文字的怀恋依然热忱,我们经常讨论的影像也常常被拿来和文字做比较,许多影像作品达不到原著的水准,因为影像给了你具体而实在的画面,从而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和纷繁复杂的思绪,你一刻也停不得,以至于很容易走马观花而所感甚少;而相对于文字的“抽象”属性以及不受时空限制的优点,我们才能从那似乎不太确定的信息中抽离剥落出自己的想法,才会感受到更多的诗意。

  3.变革,就是创新,就是舍弃。

  “记忆、对话、思维挣脱了人的躯体而独立存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用我们顶熟悉的现代语言来讲,这其实就是异化,让人逐步丧失主题性位置的异化。确实如此。对某些敏感容易激愤的人,尤其是崇尚朴素自然、对人类文明轰轰然线性向前始终忧心放不下的人(如老子、庄子都是这样的人,不管他们是否真是单一个人,庄子尤其针对这个讲了不少美好的寓言,包括混沌被凿开七窍却因此而死云云),总不无道理地把文字的出现和使用敌视为人的重大异化。”

  不论唐诺在写这些段落时是不是抱着为主题服务的心理,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一种事物都是有其两面性,其实一个终极的善恶问题。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新,舍弃旧,扬长避短而已。

  而在《变革动因与背景范式——对互联网与印刷术社会作用与历史影响的比较》一文中,当提到印刷术在东方与西方的不同命运时,有这样的一段说明:“在毕昇发明活字技术的北宋,雕版印刷正值黄金时期,作为新技术的活字印刷一诞生,首先遭遇的是传统雕版印刷商的强烈反对。中国一直以来重文学、重书法、重手抄、轻实利的文化体系和传统也无法为活字印刷提供相应的社会需求。”似乎是传统的思维观念已成为社会发展的极大障碍,而这种观念小则体现在老百姓的“安土重迁”,大则体现在明清时代的固步自封,厚古薄今的痕迹在这个古老帝国的身上简直无处不在。我们乐于沉浸在现有的美好中,不是因为安于现状,而是总觉得新不如旧。正像现在烂俗的成功学里经常提到的:“人一旦做不成达不到,就会不由自主得厌烦、贬低。”所以,一头扎进新时代的潮流中,才不会被认为是怯懦。

  《文字的故事》读后感(十):从“字”里看出来的花样

  《文字的故事》从一个字、一组词出发,字是漂亮的字,词是普通的词。说字漂亮是因为引了很多甲骨文中的字,一点点联系、引申、想象,引经据典。在高三时语文老师在晚自习时很长一段时间给我们讲甲骨文,讲指示、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造字法,画了很多甲骨文中的字,特别生动。看唐诺的《文字的故事》不由得想到了他。我很少形容一本书生动,唐诺的这本书就是一本生动的书。

  据说这本书是唐诺读《说文解字》未能过瘾,转而到甲骨文中寻找中国文字原貌,没想到被吸引了。最早的文字都是通过观察、想象得来,象形字即直接取于事物的形状,由此发展出各种各样的字。唐诺这本书就像是原始甲骨文字的解码,一点点联想到那个时代的情景,又穿插入自己的理解、心思,并引入、延伸了大量的各种想法,杂而不乱。“文字可以只是绳子,不告取走或丢弃都不是什么大事,大事是绳子另一端拴着的那头大牛——需要保护的当然不是文字,而是保护我们不变笨,不会一代一代地白痴化下去。”

  唐诺的文章中有数不清的他者话语,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本雅明、艾柯、纳博科夫、昆德拉、曼古埃尔……在文中引别人的话是很让人烦的事,意思自己表达就好,这样反而会打断文意,这是一个大忌讳。不过唐诺这里还是不一样,每个读者都有自己的阅读谱系,唐诺更是,很多别人的想法已经内化为自己的,早已不是硬套,“我渴望有些好的名字、好的话不断会被看见,放一个叮叮作响的美丽声音在也许哪个不经意的记忆角落里,就像太多人为我做过的那样:我喜欢的我的书写有很多可能的岔路、有列维-施特劳斯所谓的洞窟,或可让某个人如爱丽丝般摔进去,惊异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更美丽而且根本不是我提供得起的世界”。

  人类有声音、会语言有三百万年历史,而统计人类有史以来的语言系统有文字的占百分之五,且最早的字也远远不及万年。“人类对自然最早的摹写不自象形文字开始,而是一种独立的、不与语言接轨的图画。”“象形文字绝非简单无意义的造字,也许绝大多数的最终存在方式,看起来就只是我手写我眼的乖乖摹写自然山川鸟兽虫鱼而已。”不过,也不尽此简单。用非文字的图像摹写眼前的世界,用绳结和刻痕来留住记忆,转用文字来表达非偶然。关于文字的起源,有“契刻说”“”结绳说”、“占卜说”、“”八卦说”等,这些应该只是一方面,是在长期的积淀中实现,“改变了或说整体构成了人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接着唐诺讲了文字的转喻、指称、解码,并谈到了权力,由结构而解构,说到了不少有意思的话。

  语言文字也会有高度隐晦,不过这些字在它原初不是这样——人的意识发生了变化——又根源于人类社会的变化——一小部分人的身份忽然高贵神圣起来——先由勇气和智慧,接着是家族式传递,好吧,味道变了。由此字也有色彩、倾向了。然后,“语言文字和它所指事物的靠近、密合、重叠、间隔的距离消失,说者的隐喻和听者的想象皆失去空间,语言文字扁平透明,不再暧昧,不再辐射着光晕,这便是语言的‘物化’,或心平气和的说,语言的钝化。”

  唐诺自称“专业读者”,相比于他对书的熟悉和对作者透彻,很多专家可能都比不上他。他在里面也引了我熟悉的一些作家,精透。比如韦伯、福柯,就说得恰到好处。第九节“可怕的字”写得很好。由子路被剁成肉酱说起,对《论语》《圣经》也说得好。文字好比“建筑景观”,唐诺说,“文字的建筑景观还比城市,在意义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密实连接,这是文字最主要的责任,我们创造它使用它,本来就要它让意义更明确,锁牢意义像紧螺丝钉一样,要它持续分割再分割意义,努力不留缝隙,不放过意义的最小表达单位,然而文字变现的愈尽职出色,单位意义愈明确……意义的秩序也就不免愈森严,甚至被规定……思维空间、再参与空间也就完全没有了,你只能依循,只能配合。”

评价:

[匿名评论]登录注册

评论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