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的长征路(2)
路过一片树林时,几个坐在树下歇息的伤病员看见军团长驰马过来,急忙站起来向他敬礼,父亲的马像风一样从他们的面前刮过去。因为这时候他的心里只有孩子,只有他认识丢失我的那个山垭。
跑着、跑着,父亲下意识勒住了缰绳,掉过马头回来问那几个伤病员:“你们看见我的孩子了吗?”伤病员们举起捡到的襁褓说:“军团长,是这个吗?”
原来,落在大部队后面的这几个伤病员,在经过刚打过仗的那个山垭口时,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他们在草丛中找到我后,见我裹着红军的衣服,认定我是红军的后代,于是抱上我继续赶路。
“是她!是她!”父亲从马上滚下来,如同抢夺一般把襁褓接过去,掀开一看,我哼哼唧唧的,饿得正吮着自己的手指呢。
父亲的眼睛红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
76年过去,我至今对父亲和母亲深怀歉意。因为我生得那么不是时候,以致成了他们割舍不下的包袱。二万五千里长征,他们在纷至沓来的战事、饥饿、寒冷和死亡中,既要保住自己的生命,带领和跟随部队前进,又要保住我的生命,无论多么危险多么艰苦,都没有把我扔掉,或随便送个什么人家。而与我同时期生养的孩子,有的死在路上,有的被送给路过的老百姓,以后再也没有找回来。
说起来,最难的还是我母亲,她可不是粗手大脚的乡下女人,而是长沙名校兑泽中学毕业的进步学生,长得细皮嫩肉。但她选择了革命,选择了我父亲,也就选择了此后遍布荆棘的苦难人生。背着刚剪断脐带的我长征,她遭受的折磨和艰辛,起码是其他人的两三倍。她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在月子里以虚弱的身子长征的产妇啊!
刚出发时,我还能躺在马背上的摇篮里,让母亲拄一根竹竿走自己的路。但到了云南境内,山高路险,树杈横生,她怕划伤我娇嫩的皮肤,便用一个布袋子兜着我,将我挂在胸前。走那样的路,连骡马都会失足跌进深渊,她一个女同志胸前挂个四肢乱蹬的婴儿,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和毅力!
一次,我病得非常重,两三天都哭不出声来,大家认为我不能活了。建国后担任农业部部长的陈希云叔叔看见我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块花布,交给母亲说:“女孩儿爱美呢,走的时候用这块花布包包吧。”母亲的心里一颤,藏起花布,用尽办法救我的命。她想,女儿可是贺龙的命根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用自己的胸膛把她暖过来。即使死,也要让她死在自己的臂弯里。万幸的是,我真是命大,几天后又能哭了,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新中国成立之初,母亲回想起这段经历,在她后来亲手烧了的回忆录中,写下了一段让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热泪盈眶的文字:
“……行军一天的战友们都睡着了。我手里缝着小衣服,眼睛望着背篓内的小捷生,见她闭着小眼睛不哭不闹的姿态,我的心就像被无数针扎似的剧痛。我暗自祝愿:儿啊!你在襁褓中就与父母一起长途征战,吃够了苦头,受够了磨难,只要你平安无事,渡过难关,妈妈就是受尽了艰辛,也是心甘情愿的!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母女俩也要相依为命,永远患难与共。”(爱情日志 www.wenzhangba.com)
翻越连绵不断的雪山,没有人不筋疲力尽。由于天寒衣单,空气稀薄,腹里空空,一些熟悉的面孔走着走着便不见了。我最小的舅舅蹇先超只有16岁,稚气未脱,是跟着母亲和有孕在身的二姨蹇先佛一起长征的。因姐夫贺龙和萧克分别是军团长和副军团长,他原本能受到很好的照顾,但他执意要跟着战斗部队走,跟着他一路护送来的伤病员走,最后自己被冻僵在雪山上,再也没有起来。
从湘西启程到跌跌爬爬翻过雪山,红二方面军在路上足足走了7个月。像我这个走时还未满月的孩子,被父母和许多叔叔阿姨背着、抱着,被马背上的摇篮没白没黑地颠着,也终于像金蝉蜕壳那样蜕去了每天都要反复捆扎的襁褓,开始自己坐立、爬行和牙牙学语。
接着,一望无垠的草地扑面而来。在这里,到处都是腐烂的草、浑浊的水,冒着水泡的沼泽地深不可测。因长期浸泡着各种动物的腐尸,酱紫色的水面漂着一块块铁锈,脚泡在水里或被杂草划破,马上就出现浮肿和溃烂。队伍再难以成建制前进了,只能各自择路而行,水一脚泥一脚的。许多人走起来,像纸那样在寒风中飘。
从阿坝到包座,连续几天走水草地,行进极为缓慢,走一步,滑一步,官兵们此起彼伏地摔跤。马蹄声也变得绵软起来,仿佛钟表的发条松弛了,走得慢吞吞的,随时可能停下来。
我一生中无法说清的饥饿,就是在草地上经历的。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时我饿得只会哭,像头小野兽那样哭,像谁要杀我似的那样哭,怎么也哄不住。哭着哭着,抓住她的手吃手,抓住自己的衣角吃衣角。但饥饿是共同的,没有指挥员和普通士兵之分,也没有大人和孩子之分。我是整个方面军带着过草地的4个孩子之一,又是贺龙的女儿,听见我天天哭号不止,许多叔叔阿姨要分我一点口粮,母亲坚决不收。她说:“现在粮食就是命,不能舍了别人的命,救自己孩子的命。”
有一回,父亲亲自动手给我做吃的,可他的粮袋空了,他就拿一只搪瓷缸,倒提着袋子往下抖,又团在手里反复地揉,把粘在粮袋上的粉尘和钻进针脚里的颗粒都搜出来,才勉强把搪瓷缸里的清水弄浑。接着放到火上去煮、去熬,直到熬出一层薄薄的糊糊,然后用手指勾起糊糊,一点点往我的嘴里刮。我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次叼着他的手指,狼吞虎咽地往喉咙里送。
到达陕北保安后,中央财政部部长林伯渠赶来看母亲,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老抱着我,问孩子多大了,母亲说一周岁了。林老说:“一周岁了还要抱?”母亲说:“孩子长征跟过来,营养不良,小腿是软的,站不起来。”林老当场就流泪了,让随员立刻送一条羊腿来。有了这条羊腿,母亲每天用小刀削一块,拿长征时用过的那只搪瓷缸放在火盆上煨熟炖烂,再加上一片馒头或一小碗米饭,喂给我吃。吃完这条羊腿,我挣脱母亲的怀抱,颤颤巍巍,在大地上迈出了第一步。
啊,长征一年,在这条充满险恶也充满希望的道路上,我花蕾初绽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是一个奇迹!
编后语:长征的道路上能够活下来真的是奇迹,尤其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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