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十字路口

　　诫魏镇的街很小，一条路通到最后。不过麻雀虽小，五脏却是都全的。魏家的超市有好几家，生活用品、吃的、玩儿的应有尽有，至今也不知道这几个店主是不是亲戚，不过他们彼此都认识是一定的。一方面同行竞争，难免会打个照面；另一方面，这么小的街，常驻的几家店一开就是十几年，若是不认识倒是件蹊跷事了。除了超市，道旁摆放的摊子虽然杂乱无章，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每天都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家长被孩子拖到小摊子边，无奈又宠溺地笑着。这些小玩意儿大都只卖两元钱，因此大人们离开时手里一定抱着一大摞好看但未必有用的东西。若是有顽童贪玩，太晚回家，大人们也无需担忧：街道一定会一路灯火通明地护送他们平安归家。这些店就是夜里的守护神，在漆黑的夜晚散发着微弱却持久的灯光，数家店的灯光一起，组成了足以媲美日光的光辉。镇上的青壮男子大都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计，每年只能回家两三趟，留在镇上的孩子和老人每日过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时间的长河就这样流淌了几个世纪，河水中映衬出来的村民们似乎几十年也没什么变化：出生、做农活、上学、毕业、工作、成家、生孩子……下一代人接着延续这样的传统。没有人愿意跳出来打破这种定律。可这天晚上，一直有一道身影在这条街上徘徊。借着月光一看，噢，原来是老魏家的小儿子啊。说起这个老魏，自己没什么本事，还偏偏好赌。这个小镇自然是没有赌场的，老魏和几个酒肉朋友时常聚在一桌，大大方方掏出还没捂热的工钱，甩在桌上。先定好规矩，这些规矩都是上一代人传下来的，一般不会有大变动，但也不乏几个有想法的新手要求赌局要“与时俱进”，于是他们只能或和颜悦色，或拍桌叫嚣地商定规则了。这种小赌小赚的事，自然是没有警察愿意管的。可时间久了，老魏家的媳妇儿不依了，按她的说法，他们这是在“玩牌丧志”。老魏哪里听得进去，还嫌他娘们儿太啰嗦了。这女子倒也刚烈，在一个下午和丈夫离了婚，只带走了大女儿。老魏望着家里尚在读小学的两个儿子，一边痛骂妻子的无情，一边后悔。老魏翻了一下账户，才发现近几年的积蓄已经在无数次小赌中挥霍殆尽。又不由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一遍，并决心戒掉这一癖好。幸而老魏做得了力气活，省吃俭用再加上两个儿子的乖巧懂事，日子便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至少能维持孩子读书。这不，大儿子高中刚毕业就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又过了几年便娶上了一方媳妇。老魏对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也是相当满意，不仅节俭持家，还很会照顾人，美中不足的就是二人结婚已有四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抱孙心切的老魏就把这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这小儿子刚收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大学虽不是什么国家重点，却也圆了小儿子上大学的梦想。可老魏不乐意了：好不容易熬到这小儿子高中毕业了，过几年结个婚没准就能抱上孙子了。可四年大学读下来，找的工作兴许还不如大儿子的呢，还得耽误我的孙子。这咋能行啊！于是整个暑假，街坊邻居都能听到老魏和小儿子的争吵声：“读这狗屁大学有啥用，你要想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就先和你哥混，混出头了是你的本事，就算你没什么本事，跟着你大哥好好干，养活你自己也不是难事。”“爸，就算不为了工作，我也想读大学，这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您怎么就不能理解呢？”“嘿，啥梦想不梦想的，这年头能赚钱就是爹。你爸我没读过几年书不还是把你俩拉扯得好好的。况且我也这么大了，爸想抱孙子了。你这四年读下来，啥时候才能成家？你要让你爸死不瞑目吗？”“……”清官难断家务事，邻居们听着他们的争吵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不清楚哪方更对。这梦想，真能当饭吃？转眼间，录取通知书上规定的报道时间要到了。这小儿子现在在街上徘徊，到底是想做什么？他一直在街边转来转去，在一家店门前不停踱步，夜太深了，这些店早已关门熄灯了。若不是今晚月光明亮，还真发现不了这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儿子哩。老魏被倔强的小儿子逼得使出了杀手锏，“你如果非要去读大学就去吧，大学四年，我不会给你一分钱，那你就靠你那破梦想养活你自己吧。”小儿子当时也惊得哑口无言。虽然自己也打过零工，但都是在寒暑假的时候了，而且由于是短期工，工资非常低。真要靠自己打工读完四年，还是很有难度的。不过看爸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怎么办？爸也太狠心了吧。“哼！”从那以后，父子二人几乎没说过话。小儿子停下了不安的脚步，在黑夜里望向远方。此时，一直遮挡了月亮的乌云被风稍微吹散了，侥幸的月光开始反抗了。它们不时透出云层，展露珠光宝气的华服，似乎想告诉世人，夜晚是它们的天下。也多亏了这争强好胜的月光，小儿子的全貌得以清晰地展现在这夜晚中。原来他换了身全新的衣服，还背了个包。他开始往前走了，起初走得很慢，好像有人在拖着他的衣角不让他继续往前似的。不久，他的步伐变大了，背包在背上有节奏地上下甩着。这条街本就很小，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终点——十字路口。镇上的人坐公交去城里时必经这个十字路口，小孩子们每每坐车来到这里势必要激动一番——从这里开始，他们才开始真正地往城里进发——城里有好多小镇上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坐公交虽方便，镇民们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也是不会轻易出镇的。小镇上的老人家，几乎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住在小镇，让他们离开老家到外地住一夜几乎是登天的难事。这路口虽窄，倒是没发生过多少交通事故，也多亏了镇民们不争不抢、相互礼让的天性。现在小儿子站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现在是深夜，自然没有公交车可坐，实际上，这路口现在只有他一人。小儿子蹲了下来，头深深埋入膝盖中，沉重的背包垂到了地面。黑夜给了这个刚十八岁的孩子最好的庇护，他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声音是那样低沉，仿佛挤出眼泪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黑色还在流泻着，清丽的月色与黑夜交织，像一块墨布上刷上了几笔霜白。小儿子就在这块布的包围中发泄着，好久好久，他终于累了。后来连呜咽声也渐渐消失了，只有喉咙里不时发出的声响表明他还未平静下来。往前走吧，离开小镇，一个人为了梦想打拼。回头去吧，待在小镇，像许多镇民那样结婚生子，安安分分地过一辈子。“梦想能当饭吃吗？”谁知道呢？又过了好久，仿佛从惊蛰待到了霜降，小儿子终于站了起来。此时，乌云完全褪去，露出了月亮的全貌。这皎洁的月光不知照亮了多少镇民回家的路。月影浮动，空气中似乎也散发着桂树的香气，小儿子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