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念
一
2010年12月6日，姐姐疯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跨上自行车，冒着大雪赶回了家。
客厅中灯明几净，却没有一个人。父母都围在姐姐的卧室里，满脸焦急的望着她。而姐姐就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野兽，害怕而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了，姐姐疯了。
为了一个她爱了四年最终却又和别人结了婚的男人。
她，太傻了。
我冲进屋内，一把扑到姐姐身上。姐姐，你怎么了？ 我是小可啊，你的妹妹小可啊！
小……可……
她低头呢喃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抱住我，用手抚摩着我的背，嗓子里发出略带童稚的声音：“小，小可别哭，姐姐在这儿呢。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很快的……”
我的眼圈红了起来，这是小时候爸爸妈妈外出打工，我哭着喊着要他们回来的时候，姐姐安慰我的话。她仅仅比我大两岁，却像父母一样细心体贴地照顾着我。我们无所不谈，正如当初姐姐曾说，她的爱情要毫无瑕疵。可现在，却成了一场活生生的讽刺。
二
爸爸妈妈要去外地做生意，而我则留在这里看店。姐姐不肯离开我，就和我一起打理店铺。
姐姐有时安静得像只小绵羊，有时又欢快的像头小鹿。
所以，我买了几盆她以前最喜爱的兰花放到店里，让她无聊的时候可以修修花枝、剪剪叶。看着她每天无忧无虑的过着孩童般的生活，不知该是喜是忧。她忘记了被爱情所折磨的痛苦，却也不会记得一个真真正正这样年龄的人该做些什么。
这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坐在店里看书，姐姐则在旁边拿着剪刀整理枝叶。
忽然，她“啊”了一声，我立即起身过去，原来她一不小心被剪刀划破了手。我扶她走进里屋，拿出药箱来给她包扎。她安静地坐在床上，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很美很美。
我笑了笑，刚起身将药箱放回，店门上的“欢迎光临”突然响了起来，我赶紧出去迎客。
只见来人是一个身穿西服的约莫三十岁的男人，他手里捧着一簇兰花，看上去很成熟。姐姐说过，她很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所以，我记得他——那个让姐姐又爱又恨的人。
“小可，你姐姐她……还好吗？”
他开口了，声音很低沉且富有磁性。而我，却偏偏讨厌他这个样子，因为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姐姐才会那么疯狂的迷恋他。
“好，很好，非常好！”我瞪了他一眼，“没你的打扰她当然会更好！”
说着，我把他手中的花夺过，一把扔了出去。然后坐下，不再看他。
他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放弃，然后一步步走出店门。
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带着三分落魄四分悔过五分自责。可我不管他当初是否有什么苦衷，他伤害了姐姐，就不应当在这里假惺惺地充当好人，我也不可能接受他。
我走回屋中，倒了杯水递给姐姐，竟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正滑动着两行清澈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入杯中。
怎么了，姐姐？是刚才的伤口还疼吗？
不，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的那个身影上，空灵的眼神里比以往多加了一份不舍。姐姐啊——
蜷缩在角落时，你没有哭；
被划破手指时，你没有哭；
而现在，因为这个男人的一个身影，你哭了。
姐姐，你还是那样痴情吗？
三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那个男人也再也没有来过。而姐姐也还像平常一样，安静时剪剪花，调皮时拉着我跳舞。
我像往常一样来花店购进兰花，而把姐姐留在了店里，想锻炼一下她独自和他人交往的能力。
我突然看到了一束双色郁金香，它插在一个青花瓷瓶里，看起来美丽高雅。
当我开口说要买下这朵花时，却有另一个声音与我重叠，那声音很清朗，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让人听了很舒心，很惬意。
我转过头去，正对上他的目光，就在这视线交错的瞬间，我们都怔住了，然后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林可！”“于琛！”
于琛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篮球打得很好，女生都很喜欢他。有一次姐姐来班中找我，还花痴地说你们班那个男生好帅啊。现在想想，他还真是没变，穿着一件T恤汗衫和一条运动裤，帅酷的样子一点没变，打篮球的爱好也没变。
“怎么，买花送女朋友？”我笑问。
他一愣，也随即开玩笑似的：“还真想找个女朋友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当年追你的女孩那么多，你一个也没看上？”
“对啊，追上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他突然凑上来，“不信的话，你试试？”
“才不要！”我后退一步，“我不想恋爱。”
“为什么？”他看起来略带失望。
“因为……”我垂下眼睑，又赶紧抬高声音，“没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呵，既然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他拿下那朵郁金香，递到我面前，“我带你四处逛逛？”
说完，他拉起我坐在了他自行车的后座上。
初夏的风夹杂着花的清香，打在脸上酥酥的、痒痒的。他骑着车子撒手欢呼，我的裙摆随风飘荡。夕阳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四
回到店中，姐姐依旧整理着花朵，十分专注认真，连我回来了都没注意到。我走到姐姐面前说，休息一会吧。可他一见我回来了，急忙拉住我的胳膊，指着花问我：“小可小可，好看吗？我可是弄了一下午呢！”我笑着点点头说嗯，姐姐弄的最好看！
她顿时乐开了花，拉着我蹦蹦跳跳。而一旁的于琛却皱起了眉。
他走上前来问我，你姐姐她……
我也毫不避讳，开门见山便说，她受过刺激，所以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你……”
“我必须照顾姐姐，父母现在都在外地，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所以，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去谈什么恋爱，约什么会……你能理解吗？”
他深呼一口气：“我能理解，但是，”又突然严肃起来，“我不能理解一辈子。你也要有自己的人生。”
我早就料到他不会喜欢和姐姐呆在一起的我，所以轻哼一声说，你不理解就算了，反正我说过我根本不想恋爱。
他却以为我在和他赌气，又劝了我几句，终究无济于事。最后气得甩手出了门。
没错，也许是我不对，我也应有自己的人生。但是，这条路也是我自己所选择的。我要照顾姐姐，哪怕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我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呵护这朵不该过早凋零的花。
五
接了电话，那端就传来母亲不满的嗔怪声：“……你这死丫头，人家于琛可是市长的儿子，你怎么就把人家给气走了呢？你说说你，都多大了，还不让我们省心……”
我一直沉默着，任由母亲劈头盖脸地批评，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我有我的理由，也有我的过错。
“……要不这样吧，把你姐姐接到我们这儿来，让她在这待几天……”
“不行！”我终于开口了，果断而又坚定，“姐姐好不容易才熟悉了这儿的人，适应了这儿的环境，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再说，你们在那做生意，哪有时间管她？她去了反而更加自闭、孤立，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说完后，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一会儿，妈妈才答应了，说若你让家人少操点心就算了，若实在影响你就接过去。
我赶紧保证，不会影响我的，您二老放心吧。
挂了电话，我深呼一口气。这时，姐姐突然凑了上来，严肃地说，小可，是不是又和爸爸妈妈吵架了？
我说没有啊。她却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别骗我了，不然你刚才喊什么？
说完，她突然递给我一个毛毯垫，说，要是挨打的时候，把这个垫在身上就不疼了。而且不要怪爸爸妈妈，他们也是为咱们好……
我心头一热，一把抱住姐姐，啜泣着说：“知道了姐姐，谢谢姐姐……”
六
又一个冬天来了，我刚给店里的炉子添了添火，手机短信突然响了：
我找到治疗你姐姐的方法了。——于琛
我欣喜若狂，赶忙放下手中的活，披上大衣就冲了出去。 Www.wenzhangba.coM
来到一个餐厅，于琛正喝着手中的酒，他穿着一身西服，但领带已被他扯到了一边，样子有些落魄。
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所以也没说什么，坐下来倒了杯茶。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握住我刚放下水壶的手，我身子一僵。
他醉醺醺地冲我一笑，说，小可，你知道吗？从高一起我就喜欢你了……
我不说话，只是诧异地望着他。
他继续自顾地说着：“那你也不会知道，我买那朵郁金香，就是为了送到你的店里，可没想到，竟然遇见了你……”
“你更不会知道，我父亲当了市长，就不准我打球了，他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天天穿西服，高工资。可是我不喜欢我不接受！我还是喜欢我的T恤和运动裤。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说了这又说那，但还是安慰了他好一阵，最后才将手抽回来。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突然对我说，小可，如果说我根本就没找到治疗你姐姐的方法，而只是为了见你，所以骗了你，你会生气吗？
我眼神闪动了一下，说，我不会生气，但会失望。因为姐姐的事是不能当儿戏的。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餐厅。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只是很失望，失望中又夹杂着悲哀。
想哭。
真的很想大哭一场。
却不知道为什么而流泪。
为了于琛的遭遇？
为了姐姐的不治之症？
真的连我都不知道。
七
大年三十
“噼噼啪啪”随着鞭炮的燃起，我堵住耳朵，姐姐却高兴地拍手叫好。我们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起穿着新衣服，吃糖果，围在父母的身边转圈圈。
而现在，除了姐姐还是小时候的姐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其他都已物是人非。
晚饭前，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只有姐姐不会捏，捏的东倒西歪，形状像兔子又不是兔子，像老鼠还不是老鼠。我不禁捧腹，说，姐姐，你包的真有特色，哈哈！她也知道我是在嘲笑她，于是使坏地抓起一小撮面粉往我脸上抹去，将我抹成了个小白脸，引得爸爸妈妈也笑了起来。我自然不甘示弱，也往姐姐脸上抹去。结果，这饺子没做好，反倒打了一场面粉仗……
“叮咚——”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随便胡抡了一下脸，便走过去开门。
“小姐，您的花。”一个快递员过来，又送上收据单。
我签收，正纳闷是谁，但一看那是兰花，就明白是谁了。我并没有再次将花扔出去，只是把它往桌上一扔。这时有张卡片掉了下来，我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呵，他想弥补姐姐？晚了！有什么用呢？
我真想一把撕了它，但想想还是算了，毕竟是给姐姐的东西，而且大过年的，我不想让我的愤怒影响到家人。
于是，我把它藏了起来，不再拿出。
晚饭，我和家人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虽然有的已破了皮，但还是温馨极了。
“叮咚——”门铃又响了起来。我再次去开门。
“小姐，您的花。”
怎么又是花？我接过，竟是一大捧郁金香！难道……是他？！
花中有一个信封，我拆开，里面也有一张纸片：
小可，我没有骗你。四年之内，我一定治好你姐姐。——于琛
我深叹一口气，于琛，你为什么这样固执呢？我那时那样绝情地转身，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不可能。而你这样，是想让我对你更加自责吗？
更让我难以想象的是，纸片下面还有好几张各大医院的就诊卡，而是以两个人的名义共同购办的——高峰、于琛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中五味杂陈，有感激，有酸楚，有喜悦，还夹杂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然而，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中滑落，“啪嗒啪嗒”浸湿了纸片，慢慢漾出一片梅的形状。
我哭了。
然后，放声大哭。
八
冬天很漫长，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大地紧紧的裹住，让日复一日的生活停留在冰冷地带。
我们带着姐姐去各处寻医问药，小到一家私人诊所，大到一家国际医院。整日奔波忙碌，只为换得病情好转。
我也曾想过放弃，就让姐姐这样生活着，哪怕我照顾她一辈子。但若真是那样，姐姐的人生便实在太可悲了，真的很可悲。可悲到永远不谙世事，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毫无意义。
所以，我要救回姐姐，哪怕是那个为爱痴狂的姐姐。为了她，也为了自己。
晚上，凛冽的风通过窗子吹向帷幔，寒冷得让人不得不清醒过来。我起身去关窗户，忽然想到，姐姐屋中的窗子也没关吧？我赶紧下床，披上一件大衣，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房门。
我走向她的床边，想给她盖盖被子。可一碰，咦，人呢？
我急忙打开灯，突然发现姐姐就站在窗边，迎着吹来的风看向外面，飘飘然像一个仙子，超凡而脱俗。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她披上，边嗔怪她，姐姐你睡不着就来找我啊，干嘛在这吹风，冻着了怎么办？
可她还是没反应，依旧用复杂的眼神盯着外面，像在深思着什么。
好啦，我们睡觉去好不好？
我拉拉她的手，示意她回去。
她突然一个转身，把我搂进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用前所未用过的情怀。然后缓缓地略带沙哑地说出了五个字：小可，谢谢你。
2014年12月1日，姐姐醒了。
九
“小可，快点！要是耽误了你老姐我的相亲大会，你可得再找个姐夫！”姐姐刚画完了妆就开始催促我。
“知道啦，姐姐，我马上就好！”我还是决定把高跟鞋换成了运动鞋，“又不是我相亲，穿那么好，反而衬托不了你，嘿嘿。”
“你个死丫头，我天生丽质用你衬托？”说完，她便拉着我飞奔了出去。
对方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结束后，我问姐姐觉得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能过日子就行。
我恍惚想起，她曾说过自己的爱情要好毫无瑕疵。而现在便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是一个初成长的少女，带着一份美好的幻想去憧憬未来，遥远而不可及。
这时，我拿出了当年高峰的那张卡片摆在姐姐面前， 虽然不知道她会做什么反应，但是她的终究要归还给她。
姐姐接过，看了上面的内容后，什么表情都没用，然后扬起手，“撕拉撕拉”把它撕成了碎片，再往天空上一扔，让它随风飘逝。
姐姐……真的变了。
她说，人生有那么多事，又何必在乎那些痛苦的事呢？
然后，她对我灿烂一笑，朝着前方铺满阳光的石子小路走去……
是啊，何必在乎那些痛苦的事呢？
从2010到2014，那短短的四年，只不过是姐姐漫漫人生中的一个点而已，一个生命的转折点，而已。
十
自姐姐结婚以后，我时常陪爸爸妈妈在公园里散步。
我发现他们真的老了，眼角长出了许多褶子，一笑就会露出来，但我还是希望他们常笑。他们总是催我，你姐姐都结了婚了，你怎么还嫁不出去？这时我就会说，我若嫁出去了，也要拉上你们才行，时时刻刻都这样粘着你们。然后，我就挽着他们漫步在阳光大道中，温暖而又甜蜜。
“嚓——”一阵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宁静的气氛。我转过头去，只见一辆闪亮的黑色轿车停在了人群中，从车上缓缓下来一双皮鞋，接着是一个身穿西服的人。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增加了几分成熟感。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这里。
好久不见……于琛。
他捧着一簇双色郁金香，里面有999朵。然后，单膝跪下，举到我面前，用略带得意与自信的口吻，说：小可，四年了，我们的约定还没过保质期吧？
没有，若四年是我们的保质期的话，我宁愿让它延长到一万年。
这句话应该就是他心中最完美的答案吧。
可是，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说，于琛，你真的变了。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以年少时的焦虑换来了一副绝世的口才。他说，改变不了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我若骑着一辆自行车，怎么承载你一家的重量？我若现在还在打篮球，怎么打拼出这高薪的一切？
呵，你当初……明明是不愿意的。
我说，是，你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中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但我，林可，是不可能以另一种方式去爱一个改变了自我的人。我，有自己的原则。
然后，我转身，毅然决然的连头也不回。就像上次在餐厅里一样，留给他一个的绝情的背影。
对于他，我可能做错了许多许多。我虽不像以前的姐姐那样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但也不可能让自己的爱情悄悄溜走，我也很憧憬，很渴望。只不过，是那份爱的心情，被时间、被社会、被太多太多的因素，给冲淡了吧。
我的四年之约，也不可以有任何瑕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