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金姨
同样是临时工,她不像校门口那个保安,迎来送往,有庄严的工作服,她管的是厕所,是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一年四季都带着小白帽,一件灰黄的花格子外套,皱巴巴的,仿佛还停在上个世纪。花白短发,微微隆起的脊背以及粗大的手指关节,常常让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那个敲钟人——卡西莫多。
每次见面,她走路都很有劲儿,都主动打招呼,“老师好!”干巴巴的皱纹里会挤出层层叠叠的笑,毕恭毕敬的样子像小学生。尽管有的老师不屑一顾,但她还是固执地仰起笑脸向人家问好。每天她早来晚走,虽然不用在签到机前刷脸,但她也把自己当成老师中的一员,并为此感到光荣。
在老校区时,厕所在户外,半露天的,蹲位用水泥板搭建,天长日久,抵挡不住尿水的侵蚀,有的已经剥落了。小学生不敢上去,就在外面便,污秽满地,不到万不得已我坚决不去。金姨来了,厕所多了难得一见的煤灰白灰,墙上还多了一条雪白的标语:“请不要往地下便!”这表达歧义的句子结尾是个大大的叹号。可是,叹号毕竟只是标点,它既不是校长也不是班主任,没人在乎更没人害怕,收拾干净的地面很快就又狼藉一片。
搬到新学校,终于告别了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的厕所,楼里楼外都是水冲厕所,我为金姨高兴。
厕所有用完不冲的,特别是毕业年级那边,远远就能闻到刺鼻的尿臊味儿。她经常拎着刷子冲进去,一个又一个蹲位串,一天不知重复多少遍。遇到大型考试,厕所垃圾如山,小便器里都是烟头。
学校楼里只雇这么一个保洁,男女厕所她都管。有时去厕所就会迎面碰上突然从某个蹲位钻出来的金姨,身后响起一阵快活的水声。有时在外面也能遇见她,她熟视无睹擦肩而过,你却心惊肉跳一脸尴尬地提裤子。后来,我们都乖乖钻进门里,外面空荡荡的。
除了收拾厕所的本职工作,金姨还有一些“副业”,比如捡废品,帮副校长岳母打扫操场,放学时帮政教主任开校门……
有一次学校搞活动,正襟危坐的局长在主席台上给校长和老师们做总结讲话,午休铃声已经想起,局长依旧滔滔不绝。突然,会议室的门开了,金姨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扯嗓子喊道,“校门口的车是谁的?学生放学挡道了,赶紧挪走!”空气立刻凝固了,过一会,前面的局长才慢慢挥手,“啊——是我的车……”会场立刻响起一片笑声,看着金姨一脸严肃的样子,我真想为她鼓掌。
据说,那次停车事件之后,局长在会上还提过金姨,说我们学校风气正,连保洁老太太觉悟都那么高。校长把这事说给金姨听,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金姨对废品怀有一份深情,为此,她和老师们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谁给她废纸,她就给谁送菜。菜是她和老伴在河边开荒种的,灌的是河水,上的是牛粪,那些茂腾腾的菜长得像她一样壮实,让我们这些只知道忙着挣钱的人期待不已。
她今天送你一根萝卜,明天给她一捆葱。每次都轻轻敲门,站在门外,神秘兮兮把一个人叫出去,把菜悄悄塞进你手里。这些恩惠让我觉得占了大便宜,一柜柜废纸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
每天放学后,老伴就骑自行车来接她,巨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把大半个车子都吞进去了。人去楼空,她们一前一后地推车回家,身后是一片迅速消逝的余晖。
她手套坏得快,洁厕剂用得多,她经常去找领导要这些东西。领导有时不耐烦,说她浪费,她就激动地和领导掰扯,然后又很后悔。
污秽不堪的活她干得有滋有味,儿女们拦不住她。每月几百元的工资,以及捡废品的惊喜让她十分满足,更何况她还有化工厂每月两千多块的退休金呢。她觉得生活待他不薄,像她这般年纪的人,谁还能挣这么多钱呢?年龄越大,她越担心,说不定哪天自己被辞了。因此,逢年过节她都去看领导,在酒厂工作的女婿送的好酒她从来不让老伴喝,都偷偷给了领导。
期末时,金姨送我几盆花,花是别人不要的,盆是捡来的,连个托盘也没有,但都元气淋漓,绿萝绿得发黑,红掌红得如血。
等到新学期开学,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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