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陌生人
【原创】
文：鹿小寞 图：网络
易林一把接过便利店老板递来的找零，抓起那包还没拆封的香烟塞进口袋，快步走出电动门，钻进路边那辆鼠灰色的二手哈弗汽车里，隔着车窗用高倍望远镜观察起来。
不远处的对面马路上，女孩戴了口罩、帽子以及墨镜，整个人坍缩在一件黑色的立领风衣里，包裹得异常严实，看不清脸。但在她伸手拉动车门的一瞬间，易林立马得出结论，她就是童琦，那个正红的选秀明星。
这个夏天，一档原创歌曲选秀节目成功从众多综艺之中脱颖而出，一如这座城市里突如其来的高温气团，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档非黄金时段播出的节目上，或者说，他们更多关注的其实不是节目本身，而是选手。
一个人，一袭白裙，一把吉他，凭着短短三分钟的首次亮相，就轻松征服了现场以及屏幕前的所有观众。
那晚过后，童琦这个名字如同被施下魔咒一般，被各家媒体争相报道，以前所未有的传播速度闯进了大众视线。
易林平时不看综艺，但还是无法避免打开手机上各类APP时，在自动弹出的广告界面上看到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女孩。画面中她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握着麦克风的左手白皙如玉，透过宽松的袖口，隐约能看到手臂上那条鲜红的沙棘纹身。
这是他第一次在屏幕外的地方见识到对方的纹身，在袖子往后缩的一瞬，那一颗颗紧密挨拢在一起的沙棘果实好像落进了白纸，汁液红得与鲜血无异。
眼看红色的宝马X5亮起车头灯，易林将望远镜丢到副驾驶位上，跟着发动引擎，娴熟地调转车头，在距离宝马大约两个车位的地方保持匀速行驶。
不久后，汽车突然拐进了一条辅道，易林明显感到对方的速度正在逐渐减慢，前方不远处是一块高高立起、写有白色大写字母的路牌，那是一座建在地下的停车场，丰富的跟拍经验告诉他，自己没有必要跟着一起进去。
他心里嗤笑一声，显然知道对方进去的目的，事实上，平日里他跟踪的明星们也大都是这么做的。他不动声色地把车靠边停好，点起一根烟，目光始终关注着停车场唯一的出口。
果然，十五分钟过去了，地洞一样的检停口里再度亮起灯光，一辆黑色捷达缓缓沿着坡道从地下驶出，侧窗玻璃上贴了一层防窥视的太阳膜，看起来跟大街上的普通车辆并无两样。
根据明星们金蝉脱壳后选择的座驾来判断他们接下来要去干什么，是易林从事娱乐记者这一行几年来总结出的经验。
就在上个月，他在跟拍某鲜肉小生从剧组返家的途中，发现对方临时更换了一辆貌不起眼的国产车型，直觉告诉他这里面一定有意想不到的猛料，果然在那之后不久，他成功拍到了对方夜会神秘女子并在车上逗留整夜的照片。
这次也一样。童琦成名之初，他就隐隐感觉不对劲，她的成名之路实在太顺利了，甚至有些不合常理。
一个拥有如此才华的人，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被发掘出来？且不说她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曾掀起过怎样的大风大浪，至少也应该在那么一两个瞬间展露过些许天赋才对，然而，她却什么都没留下。
仿佛那些有如神来之笔的创作，只是一直蛰伏在某个角落里，突然有一天就凭空钻出脑际。
枪手，或者是替身，这是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汽车继续朝前行驶，中途黑色捷达又停下过一次，在一家花店的门口。几分钟后，裹成粽子模样的童琦从里面走出，手里多了一把淡黄色的雏菊，接着便油门大开，径直驶上了通往郊外的高速。
车窗外，一排排紧密相连的行道树逐渐占去了画面的大半，原先还能远远望见的高楼被群山掩在身后。易林此时更加确定，童琦此行一定抱有特别目的，他尽力克制着心里的激动，专注在方向盘上，生怕跟丢对方。
接下来的路上再没出现过岔道，几乎一路畅通地开进一条山间小道，几度蜿蜒，前方突然开阔起来，远远看到山腰上坐落着一栋老旧的林间别墅。
易林一下来了精神，这种地方人迹罕至，对进入别墅的人来说，简直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堂，他几乎已经嗅到空气中惊天猛料的味道。
把车停在山脚下的树林里，易林迫不及待地背上装备，摸索着上了山。
他警觉地环顾四周，脚步飞快，身影在树木与土坎间频频闪现，神情专注有如特战队员，但实际上呈现出的效果却是，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胖子正背着重达二十斤的器材，气喘吁吁地沿上山的小路奋力奔走，像头上了年纪的熊。
易林过去并不是今天这幅模样，至少从体力上来说，走完这段路并不在话下。
他原本是杂志社的摄影师，靠着十年如一日的死工资苦苦硬撑到而立之年，结果突然有一天撞大运，在自家小区里拍到了疑似隐婚的某三线明星，将照片卖给媒体狠赚了一笔，尝到甜头的他，从此开始了跟拍明星的狗仔生涯。
做这一行，挣得多少全凭运气和胆子，易林两者都有，所以收入还不错，三天两头就要和各类明星艺人的公关团队喝酒吃饭，经纪人们为自家艺人声誉考虑，不得不巴结他，实际上却对他恨得牙痒痒。
好不容易爬到山腰，易林喘着粗气，找了处隐蔽的土坡，放下背包，没等气喘匀就端起望远镜，趴在了地上。
远处的别墅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了，原本刷白的墙壁上除了繁衍旺盛的藤蔓类植物外，靠近地面的地方还挂了一层因长年潮湿引起的霉渍，像块不规则的疤。好在别墅整体是偏向洋风的设计样式，让它看上去还不至于那么廉价。
除正门以外，别墅一共分为上下两层，大概有六七扇窗户用来通风，但此时却无一例外地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易林试着换了几个地方，终于在房屋二楼的背面找到了一处半掩的气窗，他松了口气，感叹天无绝人之路。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方盒子，外面裹了一层厚实的防撞棉，显然是为了保护装在里面的东西，那是架自带摄像和录音功能的小型无人机。
这东西很贵，当初买下时曾让易林心痛了很久，好在用过几次后，它还是体现了自己应有的价值，帮着拍下了不少用常规手段无法拍到的照片。
经过一番组装，仅有巴掌大小的黑色无人机在易林的操控下徐徐上升，来到窗边的位置，一点一点地将半掩的窗门撞开足够大的一条缝，钻了进去。
画面中，无人机来到了一间类似书房的地方，一排嵌进墙里的一体式书柜替代了墙壁的功能，上面有序堆放着厚度不一的书籍，挤得满满当当。
下一刻，他发现房间角落的桌上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造型古怪的容器，怎么看都是一枚被铁皮包裹了上下两头的“蛋”，中间部分用玻璃打造，偶尔能看到一串气泡从下往上冒起，证明里面盛装着某种液体，带着一股诡异的绿光。
易林让无人机飞近了些，想看清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但无奈受到摄像头高清程度以及光线影响，始终无法辨清那团混沌的真实面目。
在二楼绕了一圈，确定这里没人以后，易林把目标改到楼下。可令他奇怪的是，进入一楼大厅后，屋子里仍旧没有出现半个人影，倒是放在茶几上的几样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立式相框和一束淡黄色的雏菊。
相框里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身上穿着白大褂，站在病床前，正认真地往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拍下的。
他是谁？易林猜测着，迅速将摄像头切成拍照模式，记录下了照片中男人的脸。就在这时，耳机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在地。
糟糕，被发现了！
易林忍不住啐骂一句，拇指在屏幕上疯狂搓动起来，打算操作着无人机迅速逃离。
可转念一想，在这样一个顶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无人机几乎不占任何速度上的优势，按一个正常成年人的反应速度，应该很快就会被打落。与其这样，还不如冲到其他房间里，看看还有些什么。
电光火石间，易林果断做出了决定，无人机飞快地转过方向，朝着身后飞去。
意外的是，后面根本没有任何活物的存在，空荡的大厅里一如先前那般安静，只有停在半空中的无人机，发出令人尴尬的螺旋叶转动声。
难不成听错了！
还好，易林很快注意到不远处那间未上锁的卧室，存在门框与房门之间的那道缝隙，如同怪物身上被撕裂的口子，翻涌着令人兴奋的黑色血液，与外面光亮的大厅格格不入——声音可能是从那儿来的。
一切都是易林的猜测，没有任何实际根据，全凭直觉。但事实证明，有的时候，直觉比一切东西都要靠谱。
房间里面没有开灯，易林只能借助从门外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操控着无人机艰难地前行，很快，他被迫停了下来。
敏锐的职业嗅觉告诉他，椅子的出现意味着情况不太对劲，果然，在把摄像头角度往上调整后，一双赤裸的脚出现了，悬在半空中，锋利得像一把剪刀，瞬间将画面撕裂成了两半。
一根约有拇指粗细的尼龙绳，缠绕在女孩的脖颈上，从漆黑的屋顶上方坠下，仿佛来自地狱索命的铁链。屏幕上，女孩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紧闭着眼，五官全皱在了一起。
救不救？
按理说，易林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去施救，他只是个为糊口来偷拍的狗仔，没想到要做个见义勇为的英雄。
但是，望着画面中的女孩口吐白沫，差不多已有半只脚踏入死亡，相信再过不久另外一只也会跟上。易林终于心一横，把手机扔进背包，提在手里，尽可能以接近中学时五十米赛跑的速度朝别墅冲去。
大门没有上锁，易林循着之前画面的记忆，顺利进入卧室，将那具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拦腰抱住，顺着放倒在地上。
望着面前渐渐展开的脸，他心里开始不安起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向对方解释，难道是刚好从门口路过，听到里面有异响，所以冲了进来？好像有点牵强了，自己都不大能接受。
女孩很快清醒过来，也许是因为前一秒她还被勒在绳子里，眼球有些外凸，配上那副白皙的面孔，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带了美瞳的芭比娃娃，有种别样的病态美。
“你是记者？”
易林吓了一大跳，难道自己干这行久了，连身上都带了狗仔的味道？还是说，是这女孩的鼻子太灵？
女孩接着用手指了指易林身旁的背包，未合拢的拉链里露出一截白色的长焦镜头，像一只倒放过来的大号咖啡杯。
易林愣了下，尴尬地笑笑，算是默认。
女孩没有表现出厌恶，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情况。她恢复生无可恋的状态，闷着头一言不发。
“那个，你没事吧？”
“在你们眼里，我们这种人是不是都活得特别风光？”女孩突然开口，把易林说到一半的话堵了回去。
“呃，也不算吧，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明星表面是风光，但据我所知，背后其实也挺辛苦。”易林发自内心地说道。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瞬异样，沉默几秒后，淡淡地开口：“那你既然知道我们辛苦，干嘛还像只苍蝇一样追着不放？”
易林挠了挠头，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没办法，这就是我的工作，得指着它过活。”
“你就不能换一份工作，非要靠挖掘别人隐私来换钱？”女孩目光冰冷。
“换不了了，做娱记之前能试的我都试过了，钱太他妈难赚了，要是一直靠着那点工资，早晚连媳妇都娶不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当狗仔钱就好挣了？”
易林点了点头，但又立即摇了摇头。他承认，这份工作的确带来了更高的收入，但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
女孩的好奇心没有就此停下，可能是因为她很久都没有机会放下明星身份，去和别人进行一场正常的对话了，眼下显然被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胖子勾起了兴趣。
“你结婚了？”女孩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银色戒指。
“还没呢，倒是有个谈了七年的女朋友，今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凑一凑，弄个首付，然后结婚。”易林没有隐瞒，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运气好的话？你指的该不会是？”
易林苦笑着点点头。实际上，他今年的目标是至少能拍到三个以上不错的素材，其中就包括童琦，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在这座城市不那么偏远的角落，按揭一处属于自己的家。
女孩想了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还差多少？”
“什么还差多少？”易林一脸疑惑。
“我是说，你买房子首付还差多少？”
“五六十万吧，怎么了？”
“那还好，没太超过我的预期。”女孩嘴里自言自语着，“这样吧，剩下的钱我帮你出一半，就算谢谢你今天歪打正着救了我一命，不过有一点要求，那个里面拍下的东西必须全部删掉，而且以后都别再来找我的麻烦了，怎么样，可以做到吗？”
易林一下有点懵，几十万就这么轻松到手了？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先前被他强制关机后掉落在地上的无人机，看上去零件几乎没有受损。
“可是可以，不过……”
易林知道，按眼下情况看来，之前无人机里拍到对方自杀的视频已经注定无法成为新闻了，但平白无故被许诺这么大一笔钱，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要。
“别犹豫了，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让你把那些东西带出去的，这笔钱就当是我本人给你的封口费好了。”女孩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在一旁书桌抽屉里拿出支票本，飞快地写好一张撕下，递了过来。
活了三十多年，这还是易林头一次看到支票，尤其当他看到金额那一栏里明确地写了三十万的时候，脑子一度有些转不过来。
“果然还是你们明星有钱！”面对眼前比自己足足小了一轮的女孩，易林不得不由衷地发出感叹。
“还好吧，比赛夺冠后接了几个广告代言，手头是比过去要宽裕一些。”女孩满不在意地摇摇头，“不过，也就只剩这么多了，下次你要再来，我可马上就报警了！”
“当然当然，我以后再也不会跟拍你了！”易林一听，连忙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生怕对方反悔又把钱要回去。
“对了，我还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就是……为什么要自杀啊？”易林小心翼翼地将支票收进口袋，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存在心里的疑惑。
女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易林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之前看到外面有个男人的照片，他是你的家人吗？”
听到这，女孩表情松动了些：“不是，但却是比家人更重要的人。”
易林一听，心里暗道有戏：“我再多嘴问一句，我查到在你十八岁那年曾经遭遇过一次重大车祸，这个男人是不是和那次事故有关呢？”
女孩一滞，随后立即瞪圆了杏眼：“你调查我？”
“不不不，别误会，我只是出于好奇才会问的，因为你总给我感觉有很多心事，尤其是你写的那些歌，听完总让人有一种……怎么说，对了，就是孤独感！”易林一拍大腿，忍不住叫了起来。
女孩像看待外星人一样打量了易林几眼，她没想到，一个外表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能听出她歌声里真正想表达的心声。
“你真这么觉得？”女孩歪着头问。
“我发誓！”易林毫不心虚地竖起三根手指，振振有词。
他的确没有撒谎，自己经常在车上放女孩的歌，只不过都是在苦等目标出现的时候，一个人又冷又饿，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边抽烟，一边默默地听歌。
“所以，他是那次事故中你的主治医师？”
女孩沉默了几秒，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年，我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脑部严重受损，几乎成了植物人。”
易林一下瞪大了眼睛。
“本来医院都已经宣布脑死亡，下达病危通知书了，但栾医生（照片中的男人）还是不肯放弃，他悄悄把我转移到了一家私人的医疗机构，重新诊断后发现，我的大脑里受损的只有一小部分，如果能够修复或者说替换这部分的话，我就能重新恢复。”
“那，那后来呢？”易林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过了几个月，医疗机构里又来了另外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只不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因为心脏衰竭，凑巧的是，她的脑部细胞配型居然刚好和我的吻合！”
“所以，你们……换脑了？”这个猜想太过震撼，吓得易林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
“没错，在栾医生的帮助下，她的大脑被分割出了一小部分装进我的脑里，原本他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没想到，手术出人意料地成功，我又再度苏醒了过来。”
女孩神情里充满悲伤，仿佛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情，就有无数双从地狱伸上来的手拽住她的脚，拼命地往下拖。
“等到我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捐赠脑部组织给我的那个女孩，竟然是栾医生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叫栾青！”
易林倒吸一口凉气，背脊上涌出阵阵寒意。
“他和你到底什么关系？怎么会为了你，甘愿……甘愿去做这样的选择？”
“他和我早年过世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两人一同在脑科领域钻研了几十年，共同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实现人脑的移植，让那些脑部受损或衰竭的人能够重新苏醒。”
好像被回忆抽空了力气，女孩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接着说：“由于大脑是人体唯一一个可以承载思想的器官，它的移植总会不可避免地带来人伦上的分歧，所以这些年来，关于这方面的研究一直是医学界的禁忌，但我父亲和栾医生都认为，脑部移植本身没有任何错误，甚至就和心脏移植、肾移植一样，都是以救人为初衷，所以当我被送到医院，确诊为脑死亡的那一刻起，栾医生就下定了移植的决心。只是没想到，移植的对象竟然是他自己患病多年的女儿。”
“也就是说，现在你的脑子里其实有一部分是来源于那个叫栾青的人？”易林试探着开口，感觉这或许和女孩突然展现出来的创作才华有所关联。
“没错，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会突然无可救药地爱上音乐，这在以前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谁，我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吗？还是说，身体和思想其实都各自有一部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听到这里，易林已经大致肯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
“那现在栾医生他人呢？”
“他在我醒来后不久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杀了，顺带销毁了手上所有资料，那次手术成功以后，他终于意识到大脑移植技术或许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毕竟谁也没有资格去剥夺别人的身体，甚至是思想。”
“果然，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愧疚……”虽然早在看到那束花的时候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此刻易林还是不自觉地为这个男人感到惋惜。
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在二楼房间里看到的那个古怪容器，里面那团云朵一样的东西，想必就是当年栾青被移植后剩下的那部分大脑组织，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道里面是否尚有意识存在，如果有，它会是什么感觉？是痛苦还是解脱呢？
作为一个完整而健全的人类，易林自然无法得知容器里那团灰质的想法，他所知道的是，栾青被迫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另一个女孩的重生，甚至在挽救其性命的同时，还赋予了她常人难以想象的音乐天赋。
对此他不免生出和女孩相同的疑惑，究竟那个在舞台上肩持吉他，吟唱出曲曲动人天籁的倩影是一个人，还是一具同时拥有着两个灵魂的躯壳？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女孩这辈子将背负着怎样的压力行走于世？脑海中是否会有一个声音无时不刻地呐喊：放我出去，哪怕枯死腐烂成一堆烂泥，我也不要待在这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地方！
他终于明白对方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原因了，换作是自己，恐怕也只会先她一步，结束这段本不该被延续的人生。
果然，说完这些后，女孩看上去仿佛内心又一次被时间的车轮无情碾压过，奄奄一息，蜷起脚缩在椅子里，脆弱得一阵风也能将她击碎。
易林如鲠在喉，只感觉此刻一股浊气正困在自己胸腔，横冲直撞，久久不肯散去。他勉强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厨房，想借着从水管里流出的水，将这些混乱的思绪一起冲散在胃里。
他一口气连着喝了三杯，干涸的喉咙一点点湿润。他将心中那股蠢蠢欲动的想法强压回心底，同时手缓慢摸向上衣口袋。
在那里面，除了女孩之前写下的支票外，还有一支始终处于工作状态的录音笔。
他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在录音笔光滑的表面划过，努力不去面对内心的汹涌波涛，而是闭上眼睛，仔细品味从海浪中刮来的阵阵腥风。下一刻，海水变成了粉色，逐渐地越来越深，粉红，大红，殷红，直到最后浓稠得像一团化不开的鲜血。
仅仅一瞬间，紧张和兴奋掩盖了易林最后一丝残存的不安，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身体筛糠一样抖动着，仿佛那个一袭白衣的身影就站在自己身后，随时可能将他从梦中唤醒。
他转过身来，看到原本空无一物的门框处不知什么时候，竟多出一张美到令人发指的面孔，本该清澈的眼眸里布满血丝，手里抓着一支两指宽的针筒，细长的针尖上闪耀着令人恐惧的光芒。
几乎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易林那肥胖的身躯就如棉花一般倒在了地上，瞪圆的双眼慢慢凝固在一起，再无生气可言。
女孩弯下腰，将摔成两半的录音笔捡起后丢入水槽中，直到确认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屏幕上，淡蓝色的光彻底消失在了水底，才缓缓转过身。
当她经过大厅的时候，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那间堆满书籍的房间。
角落的桌上，神秘容器里闪动着淡淡的荧光，外壳底部延伸出来的黑色走线一路顺着墙面往下，直到与放置在墙角的变压器连为一体。
女孩拿起一把剪刀，慢慢来到容器前，隔着玻璃，看到里面那团完整的脑部组织正随着营养液中冒起的气泡轻轻浮动，仿佛熟睡中的婴儿，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无从感知，自然也无从反抗。
迟疑几秒后，锋利的刀刃合并在了一起，线断了，容器内部的光挣扎着闪动了最后几下，最终归于黑暗，那团有着云朵般花纹的大脑也随着黯淡下来，变成灰色，悄无声息地沉到了最底部。
女孩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张边角有些发黄的照片，照片上，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紧紧搂着一个浑身插满导管，脸上布满雀斑的女孩，她虚弱地冲镜头笑着比出V字，病号服宽松的袖口下，看得见她枯柴般的手臂，上面隐隐有道红色的纹身，那是一株早已枯萎，死去多年的沙棘。
“对不起，童琦，这辈子就让我借用你的身体活一次，下辈子我再还给你！”
阅读提示：这些细节你注意到了吗？
1.为什么营养罐里是完整无损的大脑？
女孩撒了谎，当年真正出车祸的是童琦没错，但栾青的父亲为了救自己心脏衰竭的女儿栾青，便私自将她的大脑整个移植到了童琦的身体里，也就是说，最后存在营养液里的大脑组织其实是从童琦体内取出的，自然是完整无缺的。
2.女孩为什么自杀？
因为栾青在死后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将自己的大脑整个移植到了童琦的身体内，她认为这无异于强行侵占别人的生命，每天都活在巨大的压力中，这才想到自杀。但被易林救下之后，又萌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
3.栾青的父亲为什么自杀？
在帮栾青移植大脑后，他同样也认识到自己的行为完全是背离人伦的，何况对方还是自己多年好友的女儿，出于愧疚和道德的双重折磨，他终于没能坚持住，便带着所有资料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4.沙棘纹身有什么含义吗？
原本沙棘纹身只是出现在栾青的身上，但她由于心脏衰竭命不久矣，所以纹身似乎看起来也失去光彩，在进入童琦身体后，她感觉到了新生，所以重新纹了一次沙棘，以此自欺欺人地告诉所有人，这具身体只属于我栾青。
5.为什么最后要杀死营养罐中的大脑？
因为在和易林对话过后，女孩得以表达出了内心掩埋已久的想法，不得不接受了自己寄居在别人体内生活的现实，但同时她不能保证会不会还有易林这样的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只好将这件事情最后的证据销毁，从此再无人知。
- -鹿小寞的第134个原创故事- -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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