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标施保
按标施保
初夏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洒在柳湾村的每一处角落,沮河的水静静地从村庄口的拱桥下流淌着,青蛙舒畅地在池塘尖尖的荷叶中轻跃、鸣叫,柳昌疲倦地蜷缩在自家院子里的老爷椅上,头顶上的槐树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昌,饭好了,赶紧起来吃饭。”这时,一个40多岁的女人从厨房端着两碗饭,向他旁边已经摆好几盘菜的小桌走来。女人话落,没见回应,她又温柔地叫了几声,柳昌才如沉睡的猪般一骨碌坐起,迷迷糊糊地端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柳昌的疲倦事出有因。20多天前,歇镇集合全镇行政干部、村支书和相关人员开了一场按标施保动员会,大意就是,目前,全省都在搞低保大洗牌,以前的按类施保政策变为按标施保,上面专门印发了册子,详细说了这项工作的时间段、操作方法和“五必须”、“八不准”、“十六不准”。散会后,他就按照镇上统一部署,集合村支两委几个干部一起商量,分组对全村老低保户和新申请低保户逐个入户调查,掌握了基本情况,又对照政策,请来驻村干部逐个讨论,严格取消了政策规定的不准纳入低保的对象户。今天,全村三分之二的村民代表,集合在村委会,倾听完了镇村干部的政策宣传和他们对入户调查情况的详细介绍后,对所有不在政策范围之外的老低保户和新申请的低保户进行投票评审,整个过程持续了近5个小时。
因为会前的严格筛查和会议程序的严谨,评审的结果对比从前确实起伏很大。柳湾村原享受低保人员29户,42人,入户调查42户78人,评审后,经过调查、政策、民意重重考验后只剩下9户20人。
“我说不让你搞恁过硬,你不听,瞧瞧,这次评掉这么多人,他们能不找你麻烦吗?”女人边食不下咽,边担忧地看着柳昌,幽怨地说着。
“当干部,你怕人扯皮,还不如就在家老老实实种田,低保本来就是容易产生矛盾的事,你不严格按国家政策搞,一村搞一套,全镇全县不乱套了?”他烦躁地瞥了一眼媳妇,又对着碗,埋头苦干着。两人正无声僵持着,忽听围着院子的篱笆门被人推开,来人正是柳昌的亲大哥柳顺。
柳顺像是刚刚从田里劳作回来,衣衫敞着,裤腿卷着,愤怒地冲到柳昌身边,指着他,张口就骂:“你个家伙,自己当了村官,就不顾家人死活,你嫂子常年害病,三天两头住院,你咋不给她搞个低保?”柳顺这一骂,柳昌吃饭也没了心情,他丢下碗,站起来,不耐烦地拽着柳顺的胳膊,生硬地将他按在老爷椅上,一顿训:“我问你,咱娘是不是也常年生病,她跟着我,我让她吃低保了吗?我们都还有这个能力照顾家人,为啥子要让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呢?你是我亲哥都不理解,谁理解?!” “就你以身作则,现在哪里不是人情保,关系保?”哥哥被弟弟一训,立马败下阵来,气不过地甩下一句话,准备走人。“你给我站住,什么人情保关系保,这次就是要大洗牌,彻底进行低保改革。”弟弟恼怒地喝住哥哥飞快离去的背影。
柳昌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就很空虚、孤独,他挫败地又回到老爷椅上,边示意板着脸的媳妇收拾碗筷,边又眯着眼准备再次躺下。不料,一阵低低的哭声却又将他从疲惫中唤醒。 (经典文章阅读 www.wenzhangba.com)
这哭声来自本村1组62岁的妇女黄梨花,柳昌透过月光仍然能感受到老婆子脸上的泪花,她生性软弱,有个事就喜欢到处哭诉,不用问,一定是得知她老伴儿没评上低保,来控诉的。她老伴儿叫刘文,去年底查出得了尿毒症,现在病情恶化,每日住院费几乎就是大几千,再快活的家庭也经不起这巨浪般的开销。本来几个干部在一起讨论,大家都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今年低保主要是按户纳入,但对一个癌症病人单个纳入也算是种安慰。可是,偏偏这对老夫妻有三女一儿,一女嫁上海,生活相对奢侈,一女嫁本地,家里大车、小车还新建了五层商品房,剩下一对小儿小女也都成人了,按照政策,子女合起来是有赡养能力的,关键是违反了“十六不准”里的家中有机动车辆,有商品房,更何况政策里也没规定必须要将癌症患者纳入低保,而且民政办的领导也说,大病可申请大病救助,低保是保人生存,不是保人治病。柳昌正这样回忆着,哭声已近耳边,他忍着疲惫耐心地听她诉说完毕,又耐心地给她讲了这次低保的严肃性,见这老妇仍旧啼哭,不觉心生痛楚,“您放心,刘文低保没评上,往后住院花销,我想尽一切办法替他申请大病救助。”
“你个狗日的柳昌,怎么把我爸妈的低保评掉了?!”那边刚刚止住了哭声,这边又跳出来个猛汉。来者是本村2组的老进京上访户——近40岁的胡来,家中弟兄俩均是光棍,一妹已出嫁,父母70多了,群众提起他家就憎恶,不是弟兄俩打架就是弟兄俩打父母,再不就是全家和别人家打架,前年因为一件小小的山林纠纷,其父和他们的亲大伯打得不可开交,脸上到处是血痕,事后大伯被拘留,父亲突然间成了哑巴,只会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弟兄俩一致认为是打架导致,派出所请法医,他们自己又请了伤残鉴定专家,都不能证明是打架导致,但弟兄俩却固执地上访,一次次赴京,一次次被县镇两级政府接回,索性啥事不搞,只把上访当专业,老俩人在家也穷困潦倒。这次评低保,代表们一致认为他们的穷是家庭成员本身导致,好逸恶劳,不参加村公益劳动,还破坏村里稳定,25个代表,通过票数才3票。
想到这里,柳昌恨铁不成钢地大声喝住了胡来,“我跟你无冤无仇,我巴不得每个困难家庭都能被照顾,你撒泼什么?我当干部,就要尊重村民们的意愿!”“好,你个王八蛋柳昌,给我等着,我明天就上访去,让你不好过!”胡来气急败坏地叫嚷着。“你去,我敢主持这个大局,就不怕哪个威胁!”
打发走了胡来,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近10点,门前沮河的水依然静静地流淌,月光依然皎洁地洒在院子里,可青蛙却停止了鸣叫,取而代之,头顶槐树上不时地发出蝉的叫声,它们喊着“知了,知了……”柳昌这才注意到风已停止,虽已近深夜,天气却突地燥热起来。
他正准备再打会儿盹儿,却看见女人体贴地从屋里端出洗脚水,轻轻把他的脚放进盆子,她低着头,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