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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先生

2015-11-04 作者:橹泳 来源:橹泳原创 阅读:载入中…

阴阳先生

  故乡有一种职业叫做阴阳先生,主要是从事安排丧事的祭仪程序。农村的经济贫困对于丧葬一般不会铺张浪费,办事提倡节约从简,本着能让逝者宽慰后人心安就行了。三里庄的二神仙就是个阴阳先生,他是个跛子,身板瘦小,孤身一人。其实我们村里会此手艺的还有朱庄的黄牛皮,农科的周二吹。但二神仙早年读过几天私塾,做阴阳先生这个行当又属上辈嫡传,这样显然要比别人高明的多。为此村里但凡有老人作古,主家大都会找二神仙。其实对于农村的丧葬文化究竟源于何时,连二神仙自已也说不出一个子卯来,他只是依葫芦画瓢,沿着上辈人传下来的习俗照旧搬来。

  阴阳先生的存在是农村的一种需要,因为老人们一生操劳,临终之际子女们也想祝愿逝者永安,于是祭仪便成为乡村文化的精神构建一个重要支撑。那些原本无所意指,无所关联的事物被人们赋予一些美好的祈愿后总是那么具有深意。在阴阳先生的安排下,祭仪的悲凉总会被轻松来冲淡,满眼剩下的只有祝祈与往生。然而在农村,一旦走上阴阳先生这一职业后,地位和名声也会丢弃不少,因为阴阳先生从事的丧事祭仪,都是与死人打交道。乡村人忌讳得很,就算阴阳先生平时去人家串门也会招来乡村人的谩骂。是的,没遇到丧事谁会让阴阳先生无故登门呢!即便遇到丧事的人家,也会在出殡结束之后嘱咐孝子贤孙们假意骂上阴阳先生一两句,然后再佯装投以土块瓦片撵其滚蛋,才能算是去了晦气。

  农村的丧事包含着一种民族文化的原始祈求,那些古老神秘的仪式让我们现在也很难理解,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产生着一种浓厚的兴趣。传统的祭仪文化被统一了形式,统一了铺成,划定了一些多年不变的程序。就像二神仙操纵的祭仪步骤那样,既神秘又庄重。乡村的人们也可能只是半知半解,但他们并不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只相信二神仙主持的祭仪肯定会让主家上安下宁。由此在祭仪过程中二神仙的话语犹如上天律令既端肃又板正,他的罗盘与祭文似乎也变得无所不能。乡村中也有一些无神论者,然而他们却也不愿意去驳斥二神仙的祭仪,因为他们知道那些仪式都是缅怀先人做出的祝祈之敬。

  张庄的李老师是知识分子,读小学时他曾教过我一个学期的语文,他倒与二神仙是死对头。他驳斥二神仙说;那些祝祈套词可疑,鬼怪辩论可疑,至于来生轮回更是无从说起。就像人的一生,几乎所有人都想永生,但生死终究是宇宙中每个人都不可能逃脱的事实,并不是通过特别的祭仪方式就能让人永享极乐。每当街道逢集,他还常常在针织厂西边的书场上引经据典驳斥二神仙。二神仙也不与他作答,每次都默默地低头走开。孩子们当然觉得奇怪,晚上回家在饭桌前迷茫地问大人,那时天已擦黑说起鬼怪之事,总会毛发竖立,于是大人们立即呵止。由此孩子们更加好奇畏惧了,每当看到二神仙时总会离得远远地,躲起来窥望。多年后我才知道二神仙之所以不敢与李老师理论的主要原因是文革期间李老师曾经斗过他,为此他还被打断过一条腿,要不然村里的人怎么会叫他二神仙。

  二神仙理论是否正确,是否真正屈服我无法判断。但老人们都说二神仙为人谦和胸襟宽阔,因为分产到户那年李老师的父亲去世了,二神仙并没有记恨他,反而亲自登门慎重其事地为他家主持了一场祭仪。李老师虽然一直对这种风俗有些抵触情绪,但终归是自已家的事,又碍于乡间人言不得不低头顺从,更不敢出现大不敬的行为。是的,李老师驳斥了一辈子鬼神,父亲离世时还得要二神仙为他发送,他感到尤为愧疚,自此再也不去关注二神仙的祭仪程序了。

  我对二神仙的关注却延续到初中毕业后,那次我偶然在农村的丧事中看到二神仙开出的祭文,祭词都是些古怪文体,让我不得不仔细审踱,这不应该是二神仙的即兴之作,很可能是他招就搬来,诸如殃高一丈有二,一团黑气自东南方向西北而去。这种语言上的风格是他的一个特点,别人很难效仿,因为那些祭文是他祖辈传下来的,从他第一天替人主持祭仪就这样写了。他就是用这种特殊的语言去安慰逝者后人的悲凉,以一种平缓深沉的步履展现着原始祭仪的风貌。

  二神仙觉得今后还得要找一个传人,他觉得李老师最为适合,即便李老师曾左一次又一次驳斥过他的理论,可人家终究是个有文化的人。二神仙记得那天替他父亲办理完祭仪时,李老师还感动地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半天也没有说出话,含满泪水的眼光中透溢出一种真诚与悔过。那天,朱庄队的黄牛皮诬蔑二神仙说当年他替西场队殷三爷选的坟址风水不好,让殷家的后代这些年一直坎坎坷坷生活艰难,这显然都是二神仙胡编乱造出现的结果。黄牛皮是跑江湖的他的语言表达能力比之二神仙要高明的多,二神仙自然说不过他,好在当时李老师站了出来,他与黄牛皮据理力争,最终吓跑了黄牛皮。 (亲情日志 www.wenzhangba.com)

  这件事虽未给二神仙弄得下不来台,但村里也炸了锅,说二神仙是欺世盗名装神弄鬼之辈,二神仙自然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便一病不起。二神仙的家在三里庄东边的高松河堆上,二间草房的前面杵立着一株株老柳树,这里远离街道住户很少,属于僻远贫困之地。二神仙孤身一人,虽是阴阳先生但整个村庄一年也死不了几个人,他又没有别的收入,所以生活尤为艰难。现在他的病又一天不如一天,看样子也熬不了多少时日了。二神仙离世前一天,他勉强支撑着踱到李老师家,说自已恐怕做不了阴阳先生了,他原本还想到澡堂门墓地看一看由他发送之人,只是身体虚弱强撑不起。这些日子他考虑了很久,觉得李老师是知识分子如有可能是否可以考虑接下这份职业。临别前他还慎重地递交给李老师一个蓝布包袱,说里面是他上一辈留下的风水书籍,既然无法带走还是留给李老师做个纪念吧!那天已是秋末,寒风凄凄,细雨绵绵。晚上刮了一夜的鬼风,刮断了高松河堆的好几根老柳树杈,二神仙躺在自已的草房内,模糊地望着窗外的阴风夜雨离开了人世。

  村中自二神仙去世后,好久也没有人能替补这个位置了,逢哪家遇丧事时还得托人从外地请来阴阳先生,有时那些阴阳先生遇到特别情况来不了,灵柩还得在家中多停放几日,这时人们才感觉到二神仙的好处。村里也不乏有远见卓识之人,他们找到李老师希望他能考虑一下村里的难处,是否可以尝试充当本村的阴阳先生的角色。李老师思考再三犹豫不决,在熬过许多不眠之夜之后,终于慢慢打开当年二神仙交给他的那个蓝布包袱。此后在乡村的祭仪中渐渐出现了李老师的身影,人们见到他时也莫不恭敬的点头示意,这让李老师内心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

  李老师比当年的二神仙要忙得多,因为祭文大多有他亲自撰写,倘若也照旧搬来他会觉得对主家不尊重,因为自已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出殡的程序步骤他都经过精心安排,以至于他的脚步,他的笑容,都要反复演习不断揣摩。这让他的整个祭仪步骤都成丧事主家心理上最大的安慰。他不知送走多少离世老人,写下多少心酸祭文。每次祭仪结束后,他还会去二神仙的坟前,讲述这一次祭仪的所见所闻,然后再叹上几口气,发几句感慨。他用通俗易懂的话语向二神仙解释着祭仪文化,那些知识多半都来自二神仙蓝布包袱中的殷殷所托。那年的冬天,族中昌大爷去世时,我在祭仪中看见了李老师,他的头发早已银白,步履迟缓体态沉重。他掐着手指闭目念着;我今把笔对天庭,二十四山作圣灵,孔圣赐我文昌笔,万世由我能作成。念完便执笔开始写祭文,四周围满乡村人们崇敬的目光。

  几年后,李老师搬进二神仙的草房,那里可以看见河堆上的一株株老柳树,树干早已枯萎与李老师一样都到了暮年,他已经很少出去做阴阳先生了,那个蓝布包袱已经交给二神仙的一个堂侄。傍晚他会坐到草房前,微笑着看看树顶,听着鸟鸣。他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默默地等待着苍老,等待着二神仙的侄子那一天也为自已做一场祭仪。那天夜里,高松河堆又刮起了鬼风,天空飘着寒气四溢的细雨,像二神仙走的那晚一样既死寂又悲凉。河滩上的老柳树终于被风雨吹到了,连同李老师的微笑一起落向大地,空阔的田野只剩下二间低矮破旧的草房。第二天,是二神仙的侄子安葬的李老师,祭仪自然也是他主持的。后来知道二神仙的侄子也是教师,他还发表过几篇关于农村祭仪文化的论文,想来他的文章或许都来自那个蓝布包袱吧!

  去年清明我回乡祭祖,听说李老师就安葬在西场队的澡堂门,与二神仙的坟很近,于是顺便到李老师和二神仙的坟前祭拜一下。记得那天风很大,枯草卷夹着烟尘一圈一圈地往天上旋,原本荒凉的田野倏间黄尘滚滚,满世界都暗了下来。我似乎看见茫茫烟尘中,祭仪的长队浩浩荡荡,似乎正在滔滔不绝地讨论着乡村的丧葬文化,也或不是,更像是二神仙故意弄出来的鬼风黄尘,向人们证实古老祭仪文化存在的理由。而李老师显然处于沉默,空中摇弋飘起的纸片莫不是他委婉深沉的解释,那可能是为他过去对二神仙的误解而羞愧,也可能为自已后来也用那些祭仪程序送别了一些离世之人而感到欣慰。是的,澡堂门的零乱的坟丘就是一种深沉的体现,它们拥簇着李老师和二神仙这二座坟,让他们静静地躺在澡堂门,好好说说话,也望年复一年的风一直吹下去,这里坟茔如潮,藤草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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