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我活够了！
01
这是一所养老院，坐落于离市区大约一个半小时车程的郊区，绿树掩映，环境清幽，空气中总漂浮着一股树叶和花朵的清香，从市区转悠到这边的人，都会被这瞬间的清新深深地感动，他们情不自禁地深呼吸，张开嘴巴，尽情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然后把在市区里积存下来的污浊空气全部过滤掉。
但是，一走进养老院，空气又瞬间变得浑浊了起来。虽然这里的景色还不错，有绿树，有姹紫嫣红的花，但就是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飘在空中，无处不在，挥之不去。
这里毕竟是养老院。
来这里生活的老人，大都超过七十岁了。有些是孤寡老人，有些是不愿意麻烦子女的，当然也有的是被子女抛弃的，但无论怎么样，他们比起那些老无所依、又住不起养老院的老人来说，还是幸运太多了。
很多人都说，陈婆婆就是一个特别幸运的老人，因为她竟然活到了110岁的高寿。其实人活到90岁已经很了不起了，人们常说，长命百岁，长命百岁，能活到一百岁，估计已经是人类寿命的极限了吧。
可陈婆婆居然突破了这个极限，把自己的寿命延长到了110岁，并且至今还非常的健康，除了眼神不好，耳朵听不太清楚之外，其它一切状况都良好。
这不，今天是陈婆婆的110岁生日。为了帮她庆祝生日，整个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和老人们，还有当地政府的官员，共聚一堂，一起欢庆。给她在全市最有名的西饼店定了蛋糕，又给她准备了按摩椅、真丝睡衣等生日礼物。当地的报纸和电台也大肆报道了这场盛事。很多人奔走相告，欢呼不已，都说这位老人是如此的幸运，竟然能活到了110岁。
大家都说，陈婆婆一定是做的好事太多了，所以老天才一直舍不得叫她离开呢。然后他们彼此祝福，也要活到至少90岁以上才好。
02
养老院的老人，一般晚上七、八点就开始睡觉了。
年纪大了，老人们开始贪恋白天的明亮和繁华，开始厌倦和害怕夜晚的暗黑和寂静。那死一般的黑夜，仿佛处处匍匐着来自地狱的使者，他们对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虎视耽耽，好像在随时等待时机，按照阎王生死簿的名录，把该带走的人都带走。
外面漆黑如墨，静谧一片，虫鸣声自低矮的灌木丛传来，吵得人心烦意乱。陈婆婆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有一丁点的睡意。其实上了年纪的人，睡眠质量一般都不好，至少得晚上十一点钟以后才能入睡，然后早上四五点又醒过来了。
陈婆婆摸索着坐起来，打开床头灯，她胃部很不舒服，有点作呕的感觉，但又吐不出来，她很想喝一杯水。今晚她吃了一小块自己的生日蛋糕，可能人老了，胃部已经消化不掉任何难以消化的食物。事实上，她的牙齿早就掉光了，虽然装了假牙，但依然只能吃流质的食物。她不能吃香喷喷的牛扒鸡扒，吃不了辣，重盐、重油、热量大的食物也不能吃，倒也不是她完全吃不了，而是养老院的人不准她吃，说是担心她的身体承受不了。他们也不准她踏出养老院一步，因为担心她年纪太大了，身体吃不消，再发生什么意外。
她90岁住进养老院，至今也有20年了，仿佛又比别人多活了半辈子，确实不容易啊。所以，她也有足足四十年不曾踏足过养老院之外的世界了。虽然这里也有电视可以看，但无论电视演绎得再精彩，始终都是演戏，少了外面世界的真实和鲜活。
她也是从外面走进来的人，也曾经历了一辈子的人间悲喜。她出生于晚清，也就是1908年，那时晚清已经灭忙，三年后，辛亥革命正式爆发，孙中山宣布中华民国成立，万丈更新，像她这种在这个时代出生的女子，已经可以逃脱裹脚的残酷命运。随后她一只在工厂里做女工，二十五岁那年，经嫁人介绍，嫁给了同乡的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随后又经历了五四青年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可谓历尽了千辛万苦。现在她的孙子又生了儿子，已经算是五代同堂了。
她不识字，尝尽了人世的艰辛，大饥荒那时全家差点饿死。但幸好挺过来了。
孙子们也算争气，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公立的大学，奖学金加贷款，磕磕碰碰地也读完了四年本科的课程，然后又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各自买了房子，成了家，又生了孩子，他们家，也算是丁财两旺，脱离了低级阶层了吧。
可以说，她算是好命之人了。
90岁那年，老伴积劳成疾，肾衰竭走了。她一直在带孙子，所以暂时在两个儿子家轮着住。后来，孙子们大了，不需要她带了，她的儿子也老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去照顾她，于是，她就被送进了养老院。
这一住，就是20年。
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活那么久，其实有时候想想，长命百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快乐，老了是会被处处嫌弃的，尤其是，当孩子们半年都不来看一次自己的时候，还真有一种活腻了的感觉呢。
03
陈婆婆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她一直睡不着觉，失眠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她不时地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但压根看不清楚到底几点了。养老院又不准她们用手机，有事只能按床边的按铃，工作人员听到后，会进来帮她处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终于开始发亮，有朦胧的光线自紧拉着的灰色窗帘中透进来。终于天亮了。陈婆婆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走出这牢笼似的房间了。
大约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开始传来工作人员走动的脚步声，再过去了一阵，声浪开始从各处的房间里传出来，沉寂了一晚的老人院，终于又在太阳的召唤下，活了过来。
然而，今天好像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因为508房的老李昨晚被潜伏在暗处的地狱使者叫走了。
老李今年81岁了，患有严重的老人痴呆症，常常不记得吃饭，不记得自己的房间，稍有不慎就会在老人院里迷失了方向。老李就像一个孩子一般，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但有时他也很清醒，常常躲在一旁自言自语，仿佛和谁在对话一样。
其实老李已经是这个月养老院死掉的第三个老人了，前面是88岁的孙婆婆和91岁的黄婆婆，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就算死也没什么遗憾的了。但她们的子女来到之后，偏偏要装模作样地干哭一场，也不是伤心，纯粹是做给别人看而已。
陈婆婆双手扶着助走器，艰难地向前移动着。空气微微地流动着，她的身体和头部也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她想走到餐厅去吃早餐，距离相当遥远，要先穿过大厅，再向左边拐进一条大约50米的走廊，才能到达餐厅。这一路，陈婆婆足足走了半小时，陈婆婆6：20分出来的，早餐时间是七点，走到那边刚刚好。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老人。他们默不作声，犹如一具具干枯的树干。
工作人员看到陈婆婆，惊叫着过来扶她：“陈婆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您的早餐我们给端进房间里就行了，您这样跑出来，很容易摔跤的。”
陈婆婆想说话，但却什么也说不出，她现在连说一句话也要喘气一分钟。平日都是工作人员送到她的房间里，一日三餐都是，她知道。但她真的很想坐在餐厅里和其他人一起，快快乐乐地吃一顿饭啊。
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她的这个权力就被剥夺了。
陈婆婆很快被工作人员搀扶着，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了。
04
吃完早饭之后，工作人员就会把她扶到大厅，和其他人一起，看看电视什么的。
她耳朵早就快聋了，要不是带着助听器，根本就不知道人们在说什么。她的三个孩子，十年前就已经去了，她的孙子孙女们好像也上了年纪，具体多少岁她已经忘记，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来看过她了。也许他们早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祖母活在郊区的养老院吧。
她住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前几年身体灵活一点的时候，她还能自己在院子的草坪上溜达溜达，看看蓝天白云，听听鸟语，闻闻花香什么的，但现在不行了，就算她想多走一步路，都必须得到工作人员的批准。所有人都说她年纪大了，需要额外的看护。
每年大家都会帮她庆祝生日，祝她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但是坦白而言，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深深地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活够了，再活下去也是这样，毫无乐趣。
人要活那么久干嘛呢？她觉得90岁之前就很好。身体还算灵活，还不需要处处麻烦别人，最重要的是，还能到处看看，她的家人偶尔也还会来看看自己，哪里像现在，朽木枯干，人生如嚼蜡。
05
隔壁房间的老方也去了，享年85岁。
前段时间，老方摔了一跤之后就瘫了，在医院里打了半个月的石膏，才送回这边，老方天天动弹不得，还开始失禁了。临死，还如此的不体面，实在让人心有戚戚焉。
老方死后，陈婆婆伤心了好久。她和老方一直相谈甚欢。虽然说的话不多，但沟通特别顺畅，她说了个开头，老方就能把后尾说出来，特别的心有灵犀。
现在他走了，她觉得已经生无可恋。
陈婆婆决定终止自己的生命。她不再进食，无论工作人员怎么劝，就是滴水不进。三天后，她被强行插上了营养针，但数次被她拔掉。她蠕动着嘴，试图告诉那些在拼命挽救自己生命的人，不要为她做任何事了。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她，已经活腻了。
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一心向死的老人。她衰弱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暗处的亡灵，地狱的使者已经不离左右，就等着陈婆婆耗尽最后一丝阳寿。
这一天，陈婆婆终于看到了脸色惨白的地狱使者，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随后眼睛闭上，欣然跟他们上路了。
END
广东高州人，现居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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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helloxiabany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