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过云雨
申请表填得一板一眼，一寸照片也正儿八经贴得整齐。想入的部门是宣传部，理由是他个性沉闷，为人害羞拘谨，希望借此锻炼自己的沟通能力。
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下身配卡其色休闲裤，深蓝色帆布鞋看起来也有了些年头，即便仍干净整洁，仔细看鞋边处却起了毛糙的皮。
旁边几位负责面试的学姐不禁对视一笑，告诉他回去等消息，低头却在他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他似乎已猜到结局，仍是礼貌地向在场所有学长学姐一一鞠躬致谢。每人面前都写着对应职位的名字，夏同攸转向她的方向，郑重其事道：“谢谢秦学姐。”
在那之前，秦见雨有过三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她喜欢的从来都是那一类斯文俊秀、温和无害的男生，但这类男生大多偏爱娇俏温软的小女生，跟她这种霸道强势的女生在一起，不用太久便会审美疲劳。她倒也从容，察觉到对方的不耐后便主动提出分手，从不挽留。
爱情于十九岁的秦见雨而言，是可有可无锦上添花的装饰物。有喜欢的人固然很好，没有也不必强求，浩瀚宇宙、世间万物、存在与生命的意义，哪一样不比爱情迷人呢？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未来人生里，有个名叫夏同攸的劫数在等待她。
2
秦见雨途经数个或热闹或无人问津的摊位，余光瞥见某个眼熟的身影，倒是意外夏同攸竟也来漫展摆了个摊位。
夏同攸入乡随俗地穿着一身交领右衽青白相次的汉服，一派温文儒雅的书生气。
六尺长的宣纸挂在一侧墙壁上，他握着铅笔飞快地勾勒出草木山水的大致轮廓，而后用墨沾了或多或少的水上色。近处的枝叶是葳蕤的浓墨重彩，再远处是墨色恰到好处的池塘与石桥……
一幅写意山水画完成，他挥毫在画纸右上角题了画名，再落下时间与署名。
夏同攸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见到这么多人，瞬间红了脸。有人问：“哇哦帅哥，你画得真好，这幅画卖吗？”
“卖的，四尺两百元，六尺五百……嫌贵的话，也可以讲价的。”
“便宜点啦，就这幅你刚刚画的，一百块怎么样？”
“对啊，一百块的话我也买一幅！”
夏同攸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犹豫片刻后还是同意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瞬间以低价被抢购一空。
人群还在人云亦云逗弄着这位腼腆好说话的摊主：“帅哥，能定制不？我不要山水画，人物你能画吗？画一幅我跟我女朋友的肖像呗？价钱你随便出。”
夏同攸抿唇：“可以的，只是国画中的人物画讲究写意与气韵，整体风格也要偏古风与禅意才不显违和，肯定是做不到跟素描或者漫画比的。”
谈起国画，他整个人都认真起来，在地上铺开纸张，蘸了墨就肆意勾勒起来。几分钟后，一对长发束冠身着汉服的男女跃然纸上，神韵和姿态栩栩如生。
秦见雨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暗自懊恼时被人群挤到了最后面，勉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缝隙之中注视着夏同攸的一举一动。他手肘与衣襟处染了星星点点的墨，额发被汗水濡湿，有几绺顽皮地贴在额头，他作画时一言不发，置周遭喧嚣如无物，转过身面对人群复又恢复腼腆，笑起来右侧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
这个角落里的喧嚣一直持续到会场闭馆，人群渐渐散尽，夏同攸将卖画得来的收益小心地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而后深呼一口气，蹲下来整理画具和纸张。
秦见雨上前帮忙，夏同攸微诧：“学姐？”
不出片刻，一幅水墨狗图已然成形。夏同攸画的是田间常见的田园狗，憨态可掬之余又不掩威武英气，嗅着草丛中振翅欲飞的蝴蝶，很是俏皮可爱。
秦见雨将画仔细收起：“谢谢，我很喜欢。”
3
在这个智能手机与网络普及的年代，夏同攸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的那类怪人，原因或许与他的名字总出现在助学金名单上有关。
秦见雨不好细问，只托人问到了他常去的画室。
正是午休时分，夏同攸站在凳子上，一手握着面包，一手握着画笔，每勾勒一处景物后下来走远观察整体，又再继续。
秦见雨默默上前帮他扶住微晃的椅子。
夏同攸转头见是她，有些惊诧：“学姐？”
秦见雨注意到他压低了声音，但一旁正趴在桌上午睡的女生却被这边的动静所惊扰，打了个呵欠后懒洋洋地起身，走到夏同攸身旁。
秦见雨嘴角的笑容蓦地有些僵硬，但她还是很快恢复如常：“是这样，我有个亲戚的画廊下周六开业，他本身是学油画的，但是也会买一些其他类型的画放在画廊售卖。我之前拍了你在漫展上作画的视频，他看了后很感兴趣，所以你要是有意愿的话，可以跟他合作。”
夏同攸睁大眼睛：“我吗？”
秦见雨给予他肯定的颔首。
莫小枫大笑着搂住他：“哇哦，跟画廊合作！以后你都不会再缺钱了！”
秦见雨将亲戚的名片给他，让他尽快跟对方联系，自己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她实在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必要再留下了。
走出学院楼，她才缓缓叹一口气，为自己还未开始就已宣布结束的恋情。
“学姐你等一下！”夏同攸跟在她身后追上来，“真的很谢谢你……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秦见雨转念一想，答应下来：“行啊，就去食堂吧。”
啧，真该死，她竟然还顾及着他的经济状况选了毫无浪漫情调的食堂！
早过了饭点，食堂也只剩下一堆残羹冷炙。秦见雨是真的饿了，就着青菜吃起了米饭。夏同攸取了双干净的筷子过来，将红烧肉里肥肉少的挑出来，又在茶水中涮一涮才夹到她碗里：“别光吃青菜，肉我用茶水涮过了，不会太油腻。”
食堂的荤菜向来粗制滥造又无比吝啬，秦见雨垂眸看着餐盘里越来越多的红烧肉有些出神。她甚至还看见了猪皮上没有处理干净的猪毛，但她还是动了筷子。
她觉得自己要栽在眼前这个男生手里，失控的心脏无视理智大脑的警告，而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对此束手无策。
4
表哥姜风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油画家，这是他在国内的第三间画廊，选址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业广场，毗邻各大奢侈品牌店，不乏懂画的人慕名前来。画廊东南角那面墙，是秦见雨帮夏同攸争取来的展示区域。
夏同攸画技纯熟，无论人物还是花鸟山水，写实的巨细无遗，写意的形简意丰，更是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懂画者叹其天赋灵气，不懂画的人也纯粹为美感停留。
有了稳定可观的画廊合作的收入，夏同攸辞掉了一些浪费时间的兼职，专心画画。完成的作品就拜托秦见雨送去画廊，一来二去，两人也逐渐熟稔。
在秦见雨的再三要求下，夏同攸总算不再礼貌又见外地叫她学姐。但他和人交谈时爱脸红和避开视线的小毛病却毫无长进，紧张时也依然会结巴忘词。
但没关系，所有这些小毛病在秦见雨眼里都仿佛加了滤镜一般可爱。可显然莫小枫并不这么觉得，她甚至毫不顾及秦见雨在场，就单方面跟夏同攸吵架：“你怎么这么无趣啊？以前没钱的时候就整天只知道宅在画室，现在经济宽裕了，还是只会宅在画室！你不觉得你畏缩木讷的样子很丢人吗？气死我了！”
夏同攸默不作声，并不反驳。
秦见雨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站出来维护夏同攸：“你倒是隔三岔五过来一次，每次来都问夏同攸要钱买衣服、化妆品，你有关心过夏同攸吗？”
“我们情侣之间的事关你屁事哦！”
“你——”
莫小枫又撕掉了他正在画的那幅画方才气冲冲地离开，秦见雨心疼不已地捡起来，正想着如何补救，却听夏同攸忽然很安静地开口：“小枫她喜欢上别人了。”
秦见雨愣住。
他和莫小枫是高中同学，一直说喜欢他，还跟他一起学画画考美术学院，毕业后顺理成章在一起。莫小枫以前对他很好，善解人意也不虚荣，毫不介意他窘迫的家境。
如果不是他亲眼看见莫小枫从一辆凯迪拉克上下来，并且亲吻了那个陌生男人的话。
莫小枫也许对他还有些不忍心，所以在用这些方式逼他开口提分手。
“她都这样对你了，你还不分手吗？”秦见雨问得有些急切。
夏同攸嘴唇轻抿：“只要她真心觉得抱歉，我愿意原谅她中途的分神。”
温和怯懦的夏同攸，该有多喜欢多喜欢那个莫小枫才能说出这种话？
5
倒不是因为课业忙，也并非不想去见他，而是面对夏同攸时她常常有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很多次她徘徊在画室窗外，看夏同攸背对着自己在画纸前忙碌，而莫小枫再没来过画室。
春天快结束时，莫小枫主动跟夏同攸提出了分手。
夏同攸对此似乎出乎意料地平静，按时吃饭，按时休息，秦见雨约他去郊游散心他也满口答应。就在秦见雨觉得他会慢慢释然时，夏同攸因为急性胃炎住了院。
他常年饮食不规律，日积月累，终于在某天早上突发胃痛，晕倒在画室。
秦见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放下学业与考试每天大把时间都耗在医院陪他。做到这种地步，饶是夏同攸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到她的心意了。
秦见雨看在眼里，却也并不介意。她见夏同攸的身体逐渐好起来，问他：“年底的国展你想不想参加？”
秦见雨知道他需要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我表哥跟文以则大师有过一段渊源，他暑假会在皖南待两个月，有收学生的打算。”
“我……可以吗？”他真的很简单，谈及心爱的画画整个人都明亮飞扬起来。
“当然，暑假时我跟你一起去。你去认认真真地学画，争取拿到老师的推荐信参加国展。我呢，就顺便去玩一圈。”
且不说秦见雨又是托关系又是给大师写了整整一个月的邮件推荐夏同攸，夏同攸的天赋和灵气摆在那儿，缺的只是机缘罢了。，
6
七月的绩溪平均气温在26℃左右，算是很适宜避暑消夏的好地方。
秦见雨去拜访了文以则老师，一老一少一见如故，大师十分欣赏这位年纪尚轻却颇有想法也足够努力的年轻人，并留了自己的私人电话给他。说不光是这两个月可以来找他切磋画画，以后学习绘画上的问题都可以跟他交流。
夏同攸每天精神抖擞地去老师那儿上课，秦见雨有时候会去旁听，有时候就在酒店附近的老街闲逛，尝遍了当地的知名小吃，买了一堆工艺精巧的手信。等暮色落下，她再和夏同攸一起寻一间地道的馆子吃晚餐。
秦见雨借着饭馆里暖黄的灯光细细地瞧他，很开心他的眼里已然不见丝毫阴霾。
但秦见雨还不知道因为这些天她在附近买东西太过大手大脚，已然引起小镇上一群游手好闲小混混的注意。这天黄昏时天气转阴，他们吃完晚餐出来又遇上小雨，匆匆忙忙之下试图抄近路回酒店，却被那群人盯上了。
他们身处一条稍显偏僻逼仄的巷弄，秦见雨紧紧拉住身旁夏同攸的手，转身将钱包朝他们扔过去：“你们如果是要钱的话，钱包里有五千块，都给你们了。”
那领头混混冷笑一声，叫跟班上前捡回了钱包，却还不知足：“前面这条街走到尽头就有自动取款机，你们把银行卡里的钱都取出来。当然，你们俩得留下一个做人质。”
秦见雨被拽过去时，夏同攸试图伸手拉她，但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撞上了身后的墙壁。
秦见雨给他递了个眼神，说银行卡密码是她的生日。夏同攸点头，转身去取钱。
五分钟后，夏同攸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亮出手中一沓钱，对着那领头混混道：“钱我已经取了，你先放人，钱我就放这里。”他缓缓蹲下身，将钱放在地上。
那群人见到钱，戒心早已放下一半，将秦见雨朝夏同攸的方向推过去。
巷子尽头倏忽间冲过来几个中年人，竟是夏同攸在附近店铺找来的帮手。一时间双方人马混战在一起，夏同攸哪是那群练家子的对手，被人按在墙上用力揍。
秦见雨想都没想便跑过去拦，可她哪里拦得住，接二连三的拳头落在她身上。却是夏同攸朝她扑过来，一边死死将她护在怀中。
所幸夏同攸没有受重伤，只是右手食指脱位骨折，鼻青脸肿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好受。在医院走廊里，护士给他上药，他疼得龇牙咧嘴，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对不起学姐，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就不会连累你也跟着受伤了。”
秦见雨摇头，去握他的手，夏同攸愣了愣想要抽出，她却很坚持。
7
夏同攸参展的作品在跟老师讨论后已确定了主题和整体设计，前些天他也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画轮廓框架。因为右手受伤的原因，他近期可能都没办法再握画笔，好在时间也还充裕。
偏偏他又闲不下来，便练习用左手上色。
秦见雨让夏同攸教她，这样她也可以帮上忙，夏同攸倒是一口答应下来。
“首先要根据主题确定主色调，这次画的是秋天的景，又有枫树，所以主色调是红色。枫树的颜色也应根据距离适当改变深浅，近处的就用朱砂混上赭石，加一点点华青，也可以适当混上些许藤黄，这样整个颜色才会有递进与层次感……”
夏老师十分严格，对她握笔的手法乃至力度都有要求。他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教她上色：“下笔的时候动作要流畅迅疾，不要犹豫颤抖……”
他离得好近，秦见雨甚至闻得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药草混杂颜料的味道，是很温暖妥帖的味道。秦见雨不知怎么就被这股气味蛊惑了，就着近在咫尺的亲密姿势，转过头踮起脚，在他额上印下一个轻柔而又有几分颤抖的吻。
而后她红着脸，紧张地等待他的反应。
夏同攸愣怔良久，垂眸看面前视线低垂面孔红似滴血的女孩，满心的惶恐与慌乱仿佛都找到归路一般变得安宁。他的紧张不比秦见雨少，大脑空白半晌也憋不出一句话，只是俯下身，学着她的样子，也给了她一个颤抖的吻。
仓央嘉措有诗云：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8
夏同攸是那种一眼就能看透的非常单纯的人，他愿意相信人间的善意比恶意多，愿意相信美好比邪恶多。他正直善良，虽内敛木讷，待人却始终温和热情。他总是被街上遇见的那些有组织的乞讨者骗，理由是如果是真的呢？自己能尽一份力就多尽一份力。
从而秦见雨与夏同攸的感情也一直简单又温馨。
甚至在他的影响下，秦见雨逛街也不再拒绝那些顶着烈日发传单的年轻人，随身会带一些硬币给那些街边乞讨的老人。她更加温和与宽宏，看待事物的方式也更加积极。
所有这些，都是夏同攸带给她的。
而夏同攸也越发自信，他在那年国展上一战成名，越来越多的邀约找到他。他拒绝了几乎所有商业性质的活动，仍专心宅在画室画画，教秦见雨调配出更多更漂亮的颜料。他在秦见雨眼中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闪闪发光的自己，他也开始明白，无论自己的画能不能卖出更高的价格，无论自己能不能出名，秦见雨望着他的眼里，始终盈满欢喜和爱意。
学会爱人是成长的表现，而被爱，让他完整。
夏同攸依然在和姜风的画廊合作，每完成一幅新的作品，他就会送去画廊。这几年夏同攸帮姜风赚了不少钱，刚卖出的那幅《孤舟垂钓图》更是让他赚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夏同攸骑着自行车来送画，姜风揽着他坚持说要请他喝酒。
两人去了一家私人会所开了包间，姜风兴致很高，他讲起自己的传奇人生，夏同攸则在一旁给他倒酒。
酒过三巡，姜风明显喝多了，盯着夏同攸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是谁：“是小夏啊！见雨当初可是铁了心要追你啊，又让我帮忙介绍几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给你当时那个虚荣的女朋友，还找人拍了他们去酒店的照片说要匿名寄给你，不过听说后来是你自己撞到的，哈哈哈！”
夏同攸手中的红酒瓶应声落地。
姜风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夏同攸一个字也没有听清。他的第一反应是打给秦见雨，对方接得很快，夏同攸问她：“那时候，是你从中作梗让我和莫小枫分手的吗？”
秦见雨顿住了，良久未出声。
夏同攸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任何解释，便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后，秦见雨慌慌张张跑来会所找他。但她整颗心被慌乱与后怕占据，并没有想好要对夏同攸说什么。她的确是拜托姜风介绍男生给莫小枫认识，她是错了，以为人心与感情都是随意可被金钱操控的东西。但如果莫小枫足够坚定，任谁也不能让她变心不是吗？
可时至今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夏同攸双目通红地怒视着她。她整颗心都绞痛起来，原来在喜欢的人面前，再怎样成熟世故的人也会变得笨拙。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夏同攸死死地盯着她。
而秦见雨却连跟他对视都不敢，她是如此畏惧他会因此怪她、憎恨她，可是她谨慎的一言不发落在夏同攸眼里，却是毫无悔意的轻慢。
盛怒之下，他说：“我无法接受我的女朋友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歹毒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自私和恶毒，我和莫小枫现在一定还在一起。”
他的意思是把他们之间的所有一切都抹消了？
秦见雨竖起浑身的刺：“如果莫小枫足够坚定，我再怎么恶毒也拆散不了你们。还有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连上台演讲都不敢，穿破烂的衣服、鞋子……”
夏同攸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秦见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时已然晚了，夏同攸甚至对她笑了一下，颔首表示同意她的话：“终于听到你的心里话了，的确，我这样一个人，哪配得上高贵的你来喜欢呢？”
他起身，从她身边离开。秦见雨恍然回过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你不许走！你欠我那么多，你必须还清！”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对夏同攸说出这句话，后来会不会不一样。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也不存在时光机，彼时的她已在夏同攸的目光中乱了阵脚，忍住不哭已是她最后的骄傲。
夏同攸转过身来，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还你。”
9
夏同攸将自己困在画室里没日没夜地画画。
每卖出一幅画，秦见雨的账户上就会多一笔钱。他把自己变成了生产流水线产品的机器，用纯熟的技巧画千篇一律的画。甚至为了赚人眼球，他接下了许多艳俗的定制。
秦见雨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她骄傲不要了，自尊也不要了，去画室求他不要再这样拼命。她什么都不要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他丝毫不曾亏欠过她。
夏同攸放下画笔，忽而问：“还有呢？”
秦见雨愕然。
夏同攸冷笑，指着门外让她走。
秦见雨不肯走，她不明白自己已经如此卑微了，夏同攸为什么依然耿耿于怀。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你是不是还对莫小枫余情未了？你想去找她跟她和好对不对？”
她丝毫未察觉那一刹夏同攸的眼圈忽然变红，只见他将画笔狠狠地掷在地上，说“是”。
秦见雨捂住脸，颓然地靠在墙角。长久的沉默后，她决定狠狠心让一切结束。原来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强求来的，时候一到，终还是要还给别人。她听见自己开口，一字一句告别自己的爱情——
“那你走吧，你去找她，我们分手。”
每一个字都好似从她心里剜出血肉，她只是想爱一个人，想拥有一个人，何罪之有。
10
秦见雨再没见过夏同攸，她不敢去打听，她怕自己会后悔放他走，她还怕自己会毁掉他的一切。
她后来再没遇见过喜欢的人，也一直没再谈恋爱。她去国外读了工商管理硕士，回国帮大哥打理公司，学着不苟言笑地应对每一个内心复杂看不透的商业伙伴。
直到某天，她没有开车，步行回家在十字路口静待绿灯时，偶遇了多年不见的莫小枫。她丰腴了些，手牵着可爱的小女孩，看起来日子过得甜蜜美满。
秦见雨试图在小女孩的身上找到夏同攸的影子，莫小枫打量了她一圈，问：“这些年你一直一个人吗？”
她愣住。
莫小枫注意到她的神色，像是难以置信：“你不知道他已经……”
原来和她分开后，夏同攸并没有去找过莫小枫。他毕业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收了一些有天赋又肯用功的学生，每逢暑假便带他们出去采风。去年行到川南某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城，他和学生一起，趁着天还没亮便上山采树漆制颜料，却遇上暴雨被困山中，山脚下的几户屋舍被泥石流淹没。三天之后，救援队找到了夏同攸的尸体。
莫小枫叹了口气：“他之前有一次喝醉酒拨错了电话，打给了我，说秦见雨你欠他一句对不起，你什么时候才会跟他说呢？”她看了一眼对面仿佛瞬间失去灵魂的秦见雨，有些不忍心，“他这个人其实很轴，也很固执，道德原则观念特别强。他允许你犯错，也会原谅你，只要你摆出愧疚的姿态来。我想他其实不是怪你当初使伎俩，毕竟是我自己先动摇了。他只是在气你那些口不择言的话，再软弱的人也不会容忍自己在恋人眼里一文不值，你懂吗？”
秦见雨早已泣不成声，她懂得太迟了。
11
夏同攸被困在山上时不断安慰着不安的学生，说这不过是一段过云雨，耐心等一等就会雨过天晴的。可他的话音未落，脚下那块大石却突然晃动起来。
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时，他仿佛已有预感，掏出手机想拨一通电话给秦见雨。他的号码一直没换，夜间也放在枕边，但她却一次都没打过来。
她倔强，他也跟着赌那口气，到了如今这地步又怪得了谁呢？
但他什么也不想计较了，他只想听一听她的声音。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再说一句“我爱你”。
山上没有信号，那通电话终究没拨出去。那场暴雨下了好久，他到底没等来属于自己的天晴。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5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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