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她的爱情，从来没有过春天
苏小旗
苏小旗 · 颠倒众生工作室
她的爱情，从来没有过春天
1
其实钱叶红的人生，完全可以不用活成这样。
1977年，读高中的钱叶红是个标准的“太妹”，每天把黄书包吊儿郎当地挂在脖子上，跟一群女同学晃晃悠悠骑着二八自行车，在北京的胡同里转来转去，看谁不顺眼就约架，是毋庸置疑的大姐大。
除了不学习，她什么都干。
不，好像恋爱也不谈。
所以当男同学何雪松偷偷给钱叶红塞了一封情书时，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了出来，声音中带着嘲笑，表情中带着不屑。
钱叶红对爱情非常不齿。爱情？我呸，那就是耍流氓，就是搞破鞋。因此，钱叶红恨恨地管班里谈恋爱的女生林洁叫“大喇”，带着全班女生一起排挤她，孤立她——谁让她跟班上的男同学关系好，活该她受到这样的“惩罚”。
何雪松斯文羞涩，钱叶红不啻于一个小流氓，可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性格，让何雪松觉得钱叶红很特别，他在情书中说，哪怕钱叶红骂他时，他也特别为她的眼睛着迷，甚至还说出了“从此以后爱你一万年”。
虽然何雪松在情书中恳请钱叶红不要将他的爱慕说出去，毕竟大家都有着青春的敏感，但钱叶红不仅当众读了情书，读完还毫不留情地大大奚落与嘲笑了一番写情书的人。
何雪松坐在钱叶红后面，紧张，尴尬，尊严扫地，一向软弱的他竟然冲出教室，拾了一块砖头回来，对着钱叶红的后背猛拍下去。
放学之后钱叶红召集了一帮小流氓，在胡同里堵何雪松，她提出一个条件：只要何雪松连叫她三声“姑奶奶”，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何雪松走到钱叶红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块板砖狠狠砸在自己脚上，这一举动惊住了钱叶红，也许就在那一刻，她心里也对何雪松产生了好感。
第二天，钱叶红到校医那里按摩背部，校医说：“疼吧？以后阴天下雨前还有的你疼呢。”
正巧这时何雪松也来换药，钱叶红坐在何雪松边上，试图与他和好，何雪松不说话，倔强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校医室。
放学时钱叶红特意在胡同口等何雪松。何雪松出现后，她骑着那辆二八大自行车，装作毫不在意地对拄着拐杖的何雪松说：“喂，要不要捎你一段儿？”
何雪松依然不说话，自顾自转进一条胡同。钱叶红悻悻离开。但她没想到的是，何雪松拖着伤脚快速地在胡同中穿梭着，只为了多看钱叶红几眼。
只是这对少男少女的情愫还没开始，便萎败了。
不久之后，何雪松因意外溺水身亡。直到此时钱叶红才从林洁那里知道，何雪松曾经偷偷跟她学针线活，只为了给被他打伤背部的钱叶红做一个靠垫。
钱叶红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失去，和永不可追回。
之后，钱叶红跟林洁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她女性的爱美意识开始觉醒，比如开始梳适合自己的发型，开始注重自己的服装。
2
高中毕业后，钱叶红考上了外地的医学院，在实习的时候，她为一位年近四十的男病人孟寒做了阑尾炎切除手术，而这也是她学医后的第一次开刀。
此后两人情愫暗生，如同跳着一支舞，脚步试探闪躲，情欲呼之欲出，欲拒还迎，直至最后滚到了一张床上。
那年，钱叶红22岁，孟寒38岁。
对于有妻女的孟寒，钱叶红爱得投入又疯狂，她会偷偷找到孟寒的单位，只为了看他一眼；每次孟寒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钱叶红都会在他们的床上与孟寒尽享鱼水之欢。
直至一次，钱叶红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大概是1980年左右，且不说人工流产的技术没有今天先进，仅仅一个未婚姑娘去打胎，就是一件非常难堪与困难的事。好在钱叶红自己是学医的，于是她决定，这个胎，她自己来做掉。
她需要孟寒的协助。她教给孟寒理论知识和操作方法，终于在忍受了极大的疼痛后，胎儿打了下来。
脸色苍白的钱叶红有气无力地对孟寒说：你去把它扔了吧。
手忙脚乱的孟寒没有多想，顺手从桌上拿了几张报纸包上胎儿，扔到了垃圾桶里。也正因为那几张报纸，事情最终败露了。
在接受公安盘问时，钱叶红再三说是自己勾引的孟寒，公安说，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坦白的吗？他说，是他没能抵得过你的引诱，才犯下了错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第一时间把你推了出去，难道你还在为他开脱吗？
钱叶红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自己曾以为的爱，不过是激情与引诱；原来让自己爱得疯狂的男人，为了自保，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了自己。那一瞬间，钱叶红的心跌入了谷底，但她依然坚持：确实是我引诱的他，一切与他没有关系。
最终，钱叶红被学校开除，回到北京，成为了一名杀猪工人。
3
对命运安排的一切，钱叶红都默默接受了，包括后来林洁给她介绍的男朋友，迎秋。
钱叶红对迎秋没有感觉，但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要谈恋爱，就要结婚，不是吗？
迎秋喜欢钱叶红，甚至勾画出了未来的生活图景。钱叶红看着迎秋，说了一句：你的虎牙真可爱。
婚后的钱叶红与迎秋一直两地分居，对于这种婚姻状态，钱叶红非常满意，她不爱迎秋，迎秋只在每年探亲假时才能回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钱叶红都是一个人过，这种生活，让她没有压力。
但迎秋不这么认为，几年之后，在他的争取下，终于可以调回北京。
迎秋是一个可以共度人生的好男人。他爱钱叶红，爱这个家，为这个家的未来做好了一切计划。
但钱叶红却觉得压力越来越大。是的，她已经没有爱了，她心如死水，只是一天又一天麻木地活着。与迎秋共同生活的时间越长，他们的关系越糟糕，最后，终于走到了离婚这一步。
那天晚上，迎秋与钱叶红互扇耳光，在发泄出所有怨愤之后，迎秋从后面环抱着钱叶红，两人站在窗前，就这样看着天一点点亮了起来。
迎秋突然冲到柜子前，拿出一只老虎钳，狠命拔下自己的那颗虎牙，将它放在钱叶红面前，钱叶红惊愕地望着他，他满嘴鲜血地说：你不是说喜欢这颗虎牙吗？我将它送给你，我怕我会很快忘了你的样子，只有疼才会让我记住你。
钱叶红当然知道，迎秋爱她，爱得深沉，但是她的爱，已经在上一段感情中消亡了，甚至于一次在街上偶遇孟寒时，她连联系方式都没留，只是与之寒暄了几句话，便匆忙消失在人海之中。
她想知道，迎秋在拔下自己那颗虎牙时，究竟有多疼，于是她找到一直为她看牙的牙医，请他不要打麻药，拔下自己与迎秋那颗虎牙相同位置的牙齿。
电影在钱叶红平静的声音中结束。
4
这是电影《爱情的牙齿》，拍于2006年，导演是庄新宇，主演是颜丙燕。
无疑，颜丙燕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演员，她所饰演的市井中的普通女人，比如《万箭穿心》中的李宝莉，和这部《爱情的牙齿》中的钱叶红，都是卑微而倔强的，又是自作自受的，她将这一类女性悲凉而艰难的生活经历与心路历程展现得隐忍压抑，而又淋漓尽致。
但我想说的，还是钱叶红的爱情。
从放浪不羁的大姐大，到初尝爱情滋味爱情便戛然而止的少女；从飞蛾扑火般疯狂恋有妇之夫的姑娘，到面对爱自己的丈夫也心如枯井的妇女，每一段“爱情”，都为钱叶红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疼痛。
何雪松在她背后拍下的一板砖，让她每次雨前后背都疼痛难忍，甚至比天气预报还要准；她亲手打下自己与孟寒的孩子，疼痛几乎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她不打麻药拔下牙齿，只为了体会前夫迎秋自己拔下虎牙时有多疼。
三个男人的名字：何雪松，孟寒，迎秋，无不与寒冷凋败相关；而红叶染尽层林，那也是因为秋天。
钱叶红的爱情，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春天。
5
这是我不会看第二遍的电影，就像《万箭穿心》我同样不会看第二遍一样。
我无数次认为自己生在这个时代，是极为幸运的，尽管很可能很多80后、90后的生长环境比我们要好得多，但我依然认为，这是一个对女性来说，非常不错的时代。
我曾经为日本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韩国电影《金福南杀人事件》和中国电影《万箭穿心》写过一篇文章，原名叫《蒙尘的珍珠》，后改名《致女人：原生家庭与男人，皆不可求》（点击标题即可阅读）。
在这篇文章里，我说有人曾经对我说：好在这不是一个糟糕的社会，只要你愿意，总不至于过得太糟。
更何况我们虽然不至于女权，但已经知道努力为自己争取：争取尊严，争取金钱，争取更好的生活；我们开始知道经济独立与精神独立是我们与他相爱的资本；我们也开始知道，纵使砂砾在成为珍珠之前，只能在黑暗中苦苦生长，但我们疼痛过，我们坚忍过，我们从来不曾放弃过，如此，终得化砂为珠。
愿我们早日成为珍珠，终生四季如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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