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有些深情只能辜负
1
结婚快两年了，可静雯一直觉得，她和胡谦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
但也说不清楚是什么。
三年前，静雯经别人介绍跟胡谦相识，条件登对年纪相当，两人谈了没多久就结了婚。
胡谦性子温和，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玩游戏不聊微信不刷朋友圈。偶尔跟同事打个酒伙儿，平常话不太多。会主动做家务，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也不会拿回来烦扰静雯。
可静雯就是觉得胡谦那里树了一堵里外分明的屏障似的，刚结婚的时候，静雯也没觉出来。
后来有一次，亲热的时候，原本一直总是闭着眼的胡谦，突然睁开眼睛看了静雯一眼。那一刹的眼光里，流露出来的，竟然是静雯从来没在胡谦眼神里看到过的……充满欲念的深情。
本该是一种心动美好的感受，可是不知怎么，静雯却觉得，胡谦那一刹那看的根本不是她，那深情，那欲念，不是给她的。
这种感觉让静雯难以自已地、冷不丁在胡谦难得深情的目光里打了个颤。
是真的颤抖，整个身体都哆嗦了一下。
后来，静雯再没看到过胡谦那种眼神。
胡谦还是习惯闭着眼睛，好像那一次突然的张开是个意外，也好像只是静雯的错觉。
可是从那之后，静雯就觉得她跟胡谦之间，竖起了一道更加坚硬的屏障。这屏障是透明的，他们看得到对方，胡谦好像不想穿越过来，静雯想，却穿越不过去。
但是能怎么说呢？胡谦除了每个月在她那里拿点儿零用钱，工资卡，年终奖，公司各种福利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静雯妈都说，胡谦这样顾家的男人现在不多见了。
静雯也知道胡谦的好，外人是能看到的，她也是能感受到的。可是感受这种东西——好长时间后，静雯还是会突然想起胡谦那个眼神。
身体忍不住一颤。
2
静雯也想要孩子了，跟胡谦商量。胡谦想了想，说想要就要吧。结婚的时候，他们说了过两年，经济条件好些再说。
但没等静雯怀上，胡谦家里却出了点儿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胡谦的姐姐秀秀查出来宫颈癌，胡谦跟静雯说，要把秀秀接来做手术。
静雯还是有些意外的。因为秀秀和胡谦，说是姐弟，其实并没有血缘关系。
胡谦妈死得早，秀秀爸也一样，于是两家被热心人撮合成了一家。长胡谦十岁的秀秀，作为拖油瓶跟到了胡谦家里。而且秀秀出嫁后，也延续了她妈的悲惨命运，结婚不到两年，男人在工地上出事死了，连个娃都没留下，婆家嫌她克夫，又把她赶回了娘家……
并且，听胡谦的意思，他爸和继母，还有秀秀自己都不太赞成来省城手术，一是觉得花钱太多，另外就是……也不大想花这个钱。好像秀秀的病情不大好，县里的大夫说，做了手术可能也撑不了太久。
但是胡谦却执意要把秀秀接来。
胡谦打定了主意，静雯当然不能阻止，她就是觉得意外，从认识到结婚过了两年，静雯很少听胡谦提起秀秀，并不知道胡谦跟她的感情，深到这种程度。
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道义？
静雯还是忍不住问了。静雯问得很婉转，说你还是跟爸妈商量好，看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胡谦突然脱口说，他们能怎么想，他们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静雯吓了一跳，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胡谦这么评价自己的长辈。静雯只是觉得胡谦话不多，也不爱跟她唠叨家常。关于这个秀秀，见面之前，胡谦唯一跟静雯说过的就是，她是个好女人。
后来结婚时，静雯见到了秀秀。
他们是办完婚礼回去的，因为家世有点儿特殊，静雯也就听了胡谦的，结婚前的各种套路省去了。
胡谦说，他的人生，他自己做得了主。所以领完证她才第一次跟胡谦回去。
胡谦的爸快六十了，性格跟胡谦倒是有几分相似，话不多，父子俩也很少交流。继母的性子也差不多，对静雯倒是客客气气的，可静雯就是无端的感觉有几分冷。
倒是秀秀，四十不到的年纪，面容清秀，衣着素雅，温和爱笑，似乎是这个家里惟一有温度的人。静雯跟她聊天，大多时候她边听边笑，眼光柔柔的。
又叮嘱胡谦好好待静雯。
再平常不过的姐姐的口吻。
也没有跟静雯絮叨胡谦以前的事情。
3
静雯也就跟胡谦在家住了一个晚上，他们走的时候，秀秀给了静雯一个翡翠镯子，说是她结婚时的陪嫁。
静雯有些不知所措，当时反倒是胡谦替静雯拒绝了，胡谦说不行这太贵重了。
静雯也就跟着说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秀秀跟静雯说，我没自己的孩子，以后大概也不可能有了。再好的东西放我这里，最后也是浪费，你拿着吧。
秀秀说，小谦你让静雯拿着。
胡谦半天没吭气，静雯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的。
后来静雯看到秀秀静静看了胡谦一眼，胡谦低头跟静雯说，拿着吧。
静雯才接过来，说谢谢姐。
秀秀笑了笑。
静雯也就见了秀秀那么一次。
结婚后，甚至过年，胡谦都没再回过家。一是远，另外胡谦也上进，逢年过节加班的事情，都揽着。
静雯也乐得如此。她也是独生女，父母就她一个。这么一结婚，用静雯妈的话说，白赚了个儿子，挺好。
静雯也觉得挺好。
不是很好的翡翠，但因为有年头了，也值点儿钱。
然后为着秀秀给自己的这点好，静雯有时会去给胡谦的爸妈还有秀秀买点衣服和营养品什么的，让胡谦快递回去。
别的就没什么了。
现在胡谦突然要接秀秀来治病，静雯也不好拦，不是很乐意，也只能由着胡谦回了趟家。
4
胡谦第二天就把秀秀接来了。
中午，胡谦一开门，静雯惊了半天。
秀秀瘦了很多，本来就不太胖，现在瘦得让人看着心酸。
静雯让秀秀坐下休息会儿。
胡谦望了秀秀一眼说待会儿吧，先去趟医院，好不容易托人联系到床位，不能耽搁。
秀秀叹气，也没站起身来。秀秀说，还是别做了，不花那个冤枉钱了。小谦你们别管我了。留着钱，以后过日子。
静雯听着有点儿心酸，刚要说什么，胡谦伸手就去拉秀秀，胡谦说不。
胡谦就说了一个字，在嗓子里打着颤吐出来，像哽咽。
落进静雯耳中，静雯也跟着打了个颤，抬头看胡谦，眼光有点儿潮潮的感觉。
静雯也跟着搀秀秀，说现在医疗水平那么高，兴许做了手术就没事了，姐，你听胡谦的，安心去住院。
秀秀消瘦的胳膊在静雯手里抖了一下，她看静雯一眼，想说什么，但没说。
胡谦搀着秀秀朝外走去。
两个小时后，静雯给胡谦打电话，那边已经办了住院手续。胡谦说，手术这两天就做。
静雯说晚会儿就买点儿东西送过去。
静雯说那怎么行？做手术是大事儿，你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胡谦就没再说什么。
5
静雯过去的时候，秀秀输着液睡着了，同病房的人说胡谦去了水房洗毛巾。
静雯找过去，胡谦背对静雯，两手搓洗着盆里的毛巾，很用力。
静雯在后面喊了胡谦一声，胡谦回过头来。
静雯问，爸妈他们，还是不同意？
静雯感觉出来胡谦爸妈应该是不愿意秀秀来做手术的，否则于情于理都会跟过来。
胡谦却愣了一下，然后把毛巾丢进水盆，说，别提他们，如果他们能对秀秀有点儿人性，秀秀也不会生这个病。
静雯傻住了。
突然之间好像胡谦一直不去提及的家世掀开了一角，静雯从那一角里看到了某些东西。
而说完的胡谦也愣住了。
静雯看到了胡谦的尴尬，片刻，静雯说，对不起，我……
胡谦说，跟你没关系，是我不想说。
胡谦端起脸盆扯了静雯一把，说去病房吧，手术定了，下周一。
静雯点点头。
两人并肩穿过走廊，胡谦没有看静雯，低着头说，我妈去世后，我爸酗酒，喝多了暴力，开始是打我，后来秀秀跟她妈过来后，秀秀护着我，我爸便打她。
胡谦说我不是想瞒着你，我说不出口。
静雯拉住胡谦的胳膊，不说了，都过去了，秀秀会好起来的。
胡谦摇摇头，不会了，她好不了了，可是我不这么做，不安心。我知道这个事对你不公平，对我们这个家不公平，毕竟不是几百几千块钱的事，但我……
那一刻，静雯突然想伸手拥抱一下胡谦，但忍住了。只是一下子，觉得横亘在她和胡谦之间的某种壁垒在松散下来。
静雯觉得她能理解。
病房里，秀秀已经醒了。对静雯说了几句感激的话，不多。
静雯说，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胡谦看了静雯一眼，静雯也笑笑。
那天晚上，胡谦执意让静雯回去，他在病房守着。
秀秀却让他们都走。胡谦不同意，静雯也觉得不合适，最后听了胡谦的，叮嘱了胡谦几句，回了家。
那一晚，静雯没有睡着。
6
两天后，秀秀手术前的夜晚，深夜，秀秀从病房所在的八楼楼道窗口跳下，当场毙命。
秀秀跳楼的时候，胡谦睡得很沉，熬了两天，胡谦太累了。
秀秀跳楼前留了遗嘱，说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不想拖累家人，也与医院无关。
静雯陪着胡谦送走了秀秀，在殡仪馆，直到整理好遗容，换过了衣服，静雯才让胡谦去看了秀秀。
静雯把秀秀收拾得很妥当。胡谦站在那里怔怔看了半天，静雯说，难受就哭出来吧。
后来，胡谦蹲下来，把脸埋在静雯膝上，低低地呜咽起来。
静雯伸手抚摸胡谦的头发，一下一下地。
好久后，胡谦抬起头，把了把眼泪，看向静雯。
静雯回应了胡谦的注视。
然后，胡谦慢慢站起身来，胡谦说，谢谢你静雯。
静雯说，谢谢秀秀姐曾经护着你，看护你长大。
静雯说，你去跟咱姐说一声，咱们有孩子了。
胡谦的目光一颤，嘴巴张了半天却没发出声音，后来胡谦伸手把静雯拥在了怀里。胡谦说，秀秀可以瞑目了。
那件毛衣，静雯现在知道，是秀秀给胡谦织的。
静雯还知道，这一刻起，她和胡谦之间那道透明又坚韧的屏障，不在了。以后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都将是真实的。
这一次，胡谦，把秀秀放下了。
静雯也是那晚才明白的。
秀秀入院的那晚，静雯走出病房没多远，想起带来的胡谦的工资卡竟然忘记给他，又折回身去。
病房门半开着，静雯刚把手搭到门上要推开，却透过缝隙，一眼看到胡谦正将秀秀的上半身抱起来，抱在自己怀里，他静静地看着秀秀，那种眼神……
静雯的心一惊，胃里骤然泛起阵阵苦酸。
静雯回过身，走出两三步后，跑到洗手间去吐了。
静雯记得胡谦那个眼神，那一晚，他在她身上时的眼神。深情，迷恋，一瞬即逝。凭借这个眼神，静雯完全可以断定，胡谦和秀秀之间，有问题。
倒不是说有身体关系。但他们彼此，有深情，超过姐弟的深情。她非常确定这一点。
7
静雯吐了好久，几乎把自己吐空。后来，用冷水洗过脸后，静雯冷静下来，也很快想明白了。这种感情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一个缺乏温暖的孤独少年，和一个坚强善良的早熟少女，相爱太理所当然了。
静雯又慢慢串起了更多细节。秀秀出嫁时父母向她婆家索要了八万块彩礼，用来翻新他们破败的旧房；秀秀丈夫走后竹篮打水的婆家恼羞成怒，直接把她赶回了家；秀秀后来就一直呆在娘家，没有再嫁人；胡谦这里，也对静雯提议的生孩子的事不怎么热心……
在和静雯结婚之前，胡谦和秀秀或者想过要向父母挑明，或者挑明过，但他们失败了。
是必然的失败。名份，年龄，秀秀又还有婚史。全都是不可能逾越的鸿沟。
然后他们就各自封闭了自己。秀秀是没有再嫁，而胡谦虽然是结了婚，但和静雯从未真正靠近。
静雯就这样明白了之前她不能明白的一切。
这让静雯很受伤，也让她，有点说不出来的，心疼。
也就在此时，在洗手间无意目睹了静雯呕吐的值班护士终于没忍住，试探询问静雯，你是不是怀孕了？
静雯愣住了。回家途中她买了试纸，测试了好几遍，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确认无疑。
那晚，静雯无眠。
第二天，静雯来到医院换胡谦回家休息，然后，假装无意地对秀秀泄露了她怀孕的事，并请求秀秀不要把这事儿告诉胡谦。
静雯说，不知道为什么，胡谦一直不想跟我要孩子。我总觉得，他心里装着别的什么人……况且现在这个情形，他还在到处给你筹手术费，我们连奶孩子的钱都拿不出，就更不适合要了。
静雯说的时候，感觉到握着的秀秀的手凉冰冰的。
秀秀说你想多了静雯，把孩子生下来吧，胡谦会好好和你过日子，以后会是个好爸爸。
静雯说，是吗？但愿吧。
静雯希望秀秀能知难而离开——事情已经很明显，如果秀秀留在这儿，不论在感情上还是经济上，都将使胡谦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既然秀秀爱胡谦，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期望，胡谦过得美满。
何况，秀秀的手术对她并没有多大意义。省城的医生也已经明确给静雯和胡谦说了，就算手术成功，患者存活期也很难超过半年。
但静雯没想到，秀秀会选了那么决绝的方式，绝决到让静雯心里刺痛。
因为这痛，静雯忍着身体的难受，帮着殡仪馆的理容师整理了秀秀的遗容，并且亲手给她换了衣。
静雯是在为自己赎罪，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打破胡谦心底的坚冰——他们是夫妻，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日子还长。
既然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必须继续走下去。尽管其实静雯心里，也有坚冰需要自融。
静雯觉得，或者看在同为女人的份上，秀秀会原谅她的自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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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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