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一家都是鬼
有故事的汤碗
陪你一起看万家灯火
01
那顶描花绣金的轿子一进到王府，王爷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越走越近，他的手竟然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三年了，想不到还可以再次见到她。
可是，掀开轿帘，里面除了一方绣帕，空空如也。
那方绣帕绣工精美，24色的彩线细细地勾勒了一位女子的侧颜。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让人见之忘俗。绣帕一角，绣着两个字：秀秀。
轿夫也是大惊失色：“明明已经上了轿子的，我们中间并没有停，人怎么就凭空不见了？这青天白日的，难道真的有鬼？”
就在这里，崔宁从后面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在王爷面前：“求王爷放过我们夫妻两个吧，我给王爷立生祠，永生不忘您今世的大恩。”
王爷凄然一笑，把那方绣帕放在自己胸前：“崔宁，你醒醒吧，秀秀已经死了，三年前就被我打死了。这几年和你同床共枕的娘子，只是一个鬼。
哦，还有，你的岳父岳母，在秀秀被我打死的那天就投河自尽了，他们，也是鬼。”
他说完，转身向厅里走去：“崔宁，我真羡慕你，秀秀宁愿做鬼，都要跟着你。崔宁，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崔宁呆立在当场。怎么可能呢？秀秀是那么美丽温柔的女子，做得一手好针线。平日里崔宁在玉器铺里忙碌，秀秀就在后面做女红。她绣得又快又好，那些绣品拿到市场上去卖，总是供不应求。
这样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人，怎么可能是鬼？而平日里对自己亲如己出的岳父岳母，怎么也是鬼？
而他，竟然和三个已经死去多年的鬼魂，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
02
如果不是几年前的那场大火，秀秀，还会是他的娘子吗？
崔宁是郡王府的一名玉匠，做得一手精细的玉器活，可是在郡王府里，他一个身份低微的手艺人，想要出人头地，太难了。
他想不到郡王会注意到他，因为那尊白玉观音。莹白的羊脂美玉，触手生温，崔宁雕了两个月，才雕好了那尊玉观音。一个小小的边角料，被他雕成铃铛坠在观音手中的玉瓶上，甚是精美。
白玉观音做好的那天，恰逢月圆，府中上下俱都在圆台赏月。王爷捧着观音爱不释手，他站在一旁，心中稍慰。这么多年的手艺，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刻。
有一道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他循看过去，一群莺莺燕燕里，站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少女，鹅黄色的春衫，使她看起来如一树新柳。
崔宁看得呆了，在郡王府中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还有如此美丽灵秀的少女。
郡王看到了他的失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滞，低声唤道：“秀秀，你出来。”
那位少女从人群中走出，身形袅娜婉转，一步一莲花的万千风致。崔宁不由想到了那尊白玉观音。
“崔宁，你雕得这好玉，本王重重有赏。秀秀是府中的绣女，你可愿意娶她为妾？”
崔宁大喜，已重重跪在地上，连叩了三个响头：“谢王爷大恩。小人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家世贫寒，尚未娶亲，如今蒙王爷指婚，如此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小人这就回去准备，明媒正娶，三礼六聘，秀秀嫁过去，就是正室主母。”
王爷的声音滞了一下，良久又说：“哦，想不到你竟然还没有娶妻。你也不用准备那么早，秀秀还小，再过几年，到了婚龄，我再与你们二人完婚。”
郡王话音刚落，众人已是一片叫好声。月色之下，只见二人郎才女貌俊美无俦，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夫妻。
可崔宁心中一叹，想到还得再等几年，未免有些遗憾，可事已至此，也只好再拜谢恩。
起身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秀秀，只见她面色绯红，眼中似是一喜，又似是一忧。
03
又过了几天，崔宁与几位朋友游春回来，正在一家酒肆喝酒，却突然看到郡王府方向火光冲天，黑烟弥漫。崔宁急忙与朋友辞别，赶回王府。
原来，王府附近的民宅失了火，这火势极猛，一时救不下来，府中的人又怕又惧，早就收拾了金银细软躲到安全处避火去了。
崔宁找不到人，便也要顺着那游廊出府避火。这时火势更大，烧得有如白昼一般，甚是吓人。
崔宁一边疾走，一边回头看这火势，却不料一下子与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人“唉哟”一声，被撞倒在地。
崔宁急忙去扶，手才伸出去，脸已经红了，原来这人正是绣女秀秀。
秀秀见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一把就擎住了他的衣袖：“相公，我出来的晚了，府中已经没什么人了，眼见这火势越来越大，你可一定要救我啊。”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秀秀坐在一侧，烛光映着她的一边侧颜，竟分外动人。
崔宁不敢多看，只在厨中收掇着吃食，不一会儿，几样小菜并点心端上来，秀秀抿嘴一笑：“想不到崔相公还会做饭。”
崔宁面色一红：“父母早亡，我一个人，再没这些本事，早就饿死了。”
橱中还有半壶桃花春，崔宁看秀秀神色忧惶，就为她倒了一杯宁神。一杯酒下肚，秀秀已是粉面含春，星眸映水，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崔宁急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秀秀却说：“崔相公，之前王爷曾说要将我许配给你，你可还记得。”
崔宁心中一荡，说：“记得，记得。”
秀秀把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当时众人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秀秀也心中暗喜，觉得配了一个如意郎君。”
崔宁不想她如此大胆，直抒胸臆，心中虽然也是喜欢，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
秀秀又说：“既然王爷已经开了金口，那择日不如撞日，与其还要等上几年才能做成夫妻，不如我们今天就做了夫妻吧，你意下如何？”
她说得十分果决，倒把崔宁唬住了。想不到柔美如秀秀，胸襟倒颇为豪放。
他沉默一会儿，道：“崔某不愿趁人之危，王爷既已将你许配于我，区区几年，崔某还等得及。”
“可我等不及了。”秀秀说着，已经掩面哭起来：“你又懂得什么，我今日就是趁乱跑出来的。当年，我不过是在郡王经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他就把我强买进府中当了绣女。他看我秀美，几次三番说要纳我为妾，几日前那番说辞，不过是想当众辱我，逼我屈从而已。你如今再把我送入府中的话，就等于让我去送死啊。”
崔宁惊呆了，想到那日郡王反复的态度，心中也信了大半。郡王生性粗犷，战场上杀人如麻，秀秀要是从了他，恐怕过几年就会被蹂躏至死。
见他犹豫不决，秀秀牙一咬，说：“你若还是执意不肯，我现在就叫喊，就说你乘人之危，趁乱掳我回家，欲行不轨污我清白。王爷宠我爱我，他要是知道了，你还有活路吗？”
她软硬兼施，崔宁就再不犹豫了。他双手一拍，霍然站起，说。“好吧，就依你，可我们如果做了夫妻，就等于私通了，若被王爷知道，可是大罪。这样一来，此地就不能久留了，必须另谋他计。”
秀秀见他应允，嫣然一笑，风致万千：“行，就依相公的。”
更深夜静，崔宁将酒食收拾妥当，躬身一揖到：“娘子，天色将晚，我们就早些安歇吧。”
被番红浪，春宵苦短，这一对璧人当晚就成了夫妻。崔宁半夜醒来，搂着身边温香软玉的秀秀，心中柔情一片。
04
第二日，天色未明，崔宁便与秀秀出了城。他们一路风餐露宿辛苦奔波，辛苦奔波，直逃到了二千里之外的潭洲。
崔宁对秀秀说：“这里离郡王府也有二千里路，天高皇帝远，应该安全了，我们终于可以做一对长久夫妻了。
二人在这里住下，崔宁依旧做些玉器活，秀秀便在家中绣些手帕衣物变卖。二人琴瑟合鸣，岁月静好。
可是好景不长。
那天，崔宁才做工回家，秀秀已经做好了几碟小菜并两份粥坐在桌前等他。见他回来，两人相视一笑，才要坐下吃饭，就听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几名差役闯进来，把两人抓起来就往外走。
原来，几天前，王府中的一名军士被派到潭州公干，偶然撞见了崔宁与秀秀，回府就向王爷报告了二人的行踪。
这些年，郡王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寻找秀秀，他原以为秀秀在火灾后被人掳走，实在想不到她会和人私奔到几千里外的潭州。
得知此讯息后，王爷勃然大怒，立即命了差役把崔宁和秀秀捉拿回来。
差役将二人押在王府的大堂上，王爷见秀秀越发出落得美艳动人，于少女的纯美中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心下焦躁，取下一旁的大刀就向崔宁砍去。
“慢！”秀秀从地上站起，拦在了王爷的大刀前，她美目含泪，风姿万千。郡王的手不由就没了力气，大刀“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放了他，我任凭你处置。”秀秀低了头，望向崔宁：“相公，此一番离别，恐怕后会无期，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努力加餐饭，过段时间，再寻一门好亲事吧。”
05
秀秀被拘入王府，今生显然无缘再见了，崔宁无法，含悲忍泪地由差人押着，往南京走去。才出了北关的城门，一顶小轿就从后面追上来，有人呼喊道：“相公，别走。”
那轿子停在跟前，秀秀从里面出来，拉着崔宁问：“你去了南京，我可怎么办呢？”
崔宁又惊又喜，说：“你怎么来了？王爷放了你了？”
秀秀说：“王爷打了我三十棍，就把我逐出王府了。我知道你要去南京，就一路追过来了，我要和你一起去南京。”
二人到了南京，依旧开了一家玉器铺，日子渐渐稳定。不久之后，秀秀的父母又找过来，见到女儿女婿，一家四口喜作一团。
崔宁想不到，这辈子还可以再回京城。
皇上在把玩那尊郡王进献的白玉观音时，不小心摔坏了玉铃，所有人都无法修复。皇上大怒，文武百官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宰相将那观音看了又看，看到了当年崔宁刻在观音像底座上极小的三个字：“崔宁造”。
崔宁修复了白玉观音，奉旨回京。
崔宁回家与秀秀说了，道：“如今我是奉了皇命回京，这下咱们再也不怕别人撞见了，即使见了郡王也不怕！咱们可以堂堂正正做夫妻了！”
可是秀秀却有些犹豫，一抹忧伤从眼中掠过，很快就消失了。
崔宁依旧开了玉器作坊，有了御前待诏的身份，生意好得很。
可是没想到，铺子才开了没多久，又遇到了之前的那位告密者郭立。
崔宁不愿意见他，才要躲避，郭立却腆着笑上前与他搭讪。可是一转脸，郭立看到了柜台后面的秀秀与她的父母，顿时脸色大变，惊惶离开。
崔宁觉得诧异，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秀秀走过来，问：“相公，你在看什么？”
崔宁不愿把那人的行踪告诉她，免得添她烦恼，就支吾着把话题岔开来。
他心下暗想：“不怕他告诉王爷，毕竟我是奉了御旨回京的，王爷再权势滔天，也不会和皇命作对。”
他心下笃定，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06
郭立一路到了王府，径自来到王爷面前，扑通一下跪下道：“王爷，有鬼！有鬼！”
王爷皱眉道：“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什么鬼？”
郭立说：“我刚才从清湖河边过，崔宁在那里开了一个玉器铺，秀秀也在，她的爹娘也在。”
王爷听他提起秀秀，心中又是一阵焦躁：“胡说！秀秀已经死了，尸体就埋在后花园，你也是亲眼看到的，她怎么可能在玉器铺呢？她爹娘在她死后，就投河自尽了，尸体放在岸上晒了三日才下葬，这些都众人皆知，你说什么胡话！”
郭立急得磕头赌誓：“王爷，末将愿立下军令状，今天在玉器铺看到的就是秀秀，如果我有半句不实，您就一刀砍了我的头。”
王爷见他如此，心中犹疑，当下便命他带着轿夫前入玉器铺，务必把秀秀带回来。
秀秀正坐在铺子里，一见到郭立和轿夫，心中明了，不慌不忙地说：“你们稍等，待我梳洗打扮一下，再去见王爷。”不一会儿，她收拾利落，就上了轿。
轿子抬到王府，王爷正在厅前等候，可是掀开轿帘，里面却空空如也。郭立和两名轿夫大惊失色：“明明人上了轿子，中途又没有停歇，可是这人怎么不见了？有鬼啊！”
王爷也是大惊失色，又命人到后花园把当初埋秀秀的地方挖了个遍，可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秀秀就像化成烟一般，连尸骨也荡然无存。
秀秀已经死了三年了。当初王爷把她留下的那天，她就已经死了。
那天，王爷把她关进了后花园的书房里，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忘不了她。怎么能忘呢？
那年他班师回朝，万众景仰，他坐在轿子里志得意满，就在这里，他听到人群中有个极清脆的声音说：“郡王好威风呀。”
他不由咧嘴一笑，掀开轿帘，看到了秀秀，她一边站在人群中瞧热闹，手中还握着一方大红色的并蒂莲肚兜，一边飞针走线。他心中一荡，从未见过如此清美可喜的女孩。
他说府中正缺绣女，要秀秀入府，几番威逼之下，那对老夫妻含泪签了秀秀的卖身契。
他以为，凭满府的富贵，总可以让她乖乖就范，可她偏不，她说宁当穷人的妻，不当他的妾。
执拗如此，让他又爱又恨。
他假意为她指婚，不料秀秀却当了真，拿了金银细软要自赎出府，他只是拖着不放，没想到她竟然趁乱出逃，和崔宁做了夫妻。
他找了她多年，今日，她终于回来了。
他推开书房的门，却看到秀秀已经吊死在书房的大门上。他又痛又怒，还是着人打了她几十大棍，然后，为她换上嫁衣，埋在书房前。
他没想到，即使做鬼，秀秀也要跟着那个穷酸的玉匠。
07
崔宁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却见秀秀坐在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崔宁先是大惧，只觉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后来便是心中一恸，道：“好娘子，你受苦了。你就忘了前情，往个好去处投胎转世吧。来世若能相遇，咱俩还做夫妻。”
秀秀凄然一笑，说：“我第一天进府，看到你正在打磨一支玉步摇。你看着玉的神情，专注而深情，叫人心动，我当时就对你动了情了。所以任凭王爷如何威逼利诱，我也都只在心里认定了你，我愿意和你私奔，哪怕做鬼也要跟着你，只是想和你多做一天夫妻，多一天是一天。可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鬼，我再也和你做不得夫妻了。我不甘心啊。”
她说完，悲泣一声，软软地倒了下来，再也没有了气息。
崔宁抚尸痛哭，想到以往的夫妻恩爱柔情蜜意，只觉得再无生志，他凄然一笑，说：“秀秀，你等等我，咱俩到阴间还做夫妻。”说完，牙齿一磕，咬舌自尽。
邻居听到异响，跑过来看时，只见二人伏地而亡，有如一对交颈鸳鸯，脸上都带着笑容，面目婉约美好，仿若生时一般。
真是应了那句话，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们在一起的执着！
（本文改自《警世通言》第八卷《崔待诏生死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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