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鹏：四婆的茶摊子
四婆就是我婆。我爷在自家中排行为四，村上比她辈份低或同辈年龄小的人都称呼我婆为"四婆"，“四婶"，"四嫂"。
婆是个桪枝条人，身材细高俏儿，人很精干。头上从早到晚顶个兰帕帕，上身穿一件粗布式土蓝色对襟子上衣，下身是一件黑色布衣裤，脚上是一双三寸长的带点锈花的黑绒鞋，手里老是握一个不高不低的木拐拐。对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缠脚的白布，足有几尺长。小时候，我老爱看婆早上起来坐在炕上缠脚。那"变了形"的金莲，玲珑可爱，婆盘腿把小脚抱在怀中，熟练的用脚布一圈一圈的包裹着，那样子和神态，就好似她正在完成一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婆一边缠脚，一边爱给我讲小时侯大人给她硬性勒脚，受疼受苦的故事。我听的越认真，婆讲的越高兴。讲完之后，总会给我找点好吃的，无非是洋糖，花生之类。
婆是个很乐观的人，声未到，笑先来了。
"娃呀，快起来。你那些老不死的爷，早早就过来喝茶。你给婆帮忙拾点柴去。”婆一边抹着桌子，一边笑着催我起床。
爷爷去世后，婆的茶摊子依旧很红火。
土火盆里的玉麦芯被点着了。婆低着头，圪蹴在地上，用芭蕉扇使劲的扇着。鸡还未完全下架时的第一股炊烟，就在南门台台老宅子的院子里徐徐升起了。
婆麻利的洗着茶壶，茶碗。火盆子上面的小铜壶滋滋的冒着热气。
“最早来的肯定是你那`拉风桿'的`二鬼'爷。”婆在茶壶里放着茶叶，满有把握地说。话还未说完，一声嘶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咳嗽就从大门外传了进来。
"四……嫂，茶……好了……没有?"`二鬼'爷拖着带哨的呼吸声，吃力的喊着。
“你这怕死想钱没磕睡的老家伙，茶刚好，你就来了！”婆笑骂着。“你今天的咳嗽更厉害了，我那儿有点甘草根，回去你带上，让娃给你煮上汤，喝了能好点。”婆热心的从抽屉里取出甘草根，放在了桌子上。
“行，我回去……试试。"
“二鬼"爷坐在我端来的椅子上，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端起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有滋有味的喝了起来，喘息声也渐渐的变小了。
“二鬼"爷刚出“五服"，不是自家爷。他个子很高，眼晴细而长，卧蚕凸起。白眉毛，长胡子，整个人有一种神仙般的飘逸，似鬼谷子下山。
刚喝了几杯茶，门外又来了喊四嫂的。
他是六爷，是个解放前就和习仲勋，张仲良，张邦英等闹革命的老党员。六爷不识字，官也没当大，曾是柳林地段医院的书记。但他人老心红，对走资本主义道路恨之入骨。有一次唯一的儿子在山里砍条子，晚上歇脚到他那儿，他一口水都不给喝，认为他搞副业挣钱，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连骂带推的把他赶了出去。这个事，后来被县委通讯员写了个稿子，登在了《陕西日报》上。
他嗜酒如命，腰里老别着一瓶酒，见人就要喝几口。
"老婆子给你服伺的吃了？”婆倒上茶，笑嘻嘻的问。
"吃过了。早早来在你这个茶摊子占个座。大鹏，过来，和爷喝几口！"说着，他就从腰里取出酒瓶，打开盖子，使劲张了一口，把酒瓶又要塞给我。
"你这老东西！上次你让娃喝了几口，头昏了好几天！"婆挡着酒瓶，六爷哈哈大笑起来……
"咋没见十二，十三呢?”六爷问。
"二鬼"爷想回答，可刚一开口，咳嗽就又开始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十三爷脖子上挂着旱烟袋和长烟锅，随声走了进来。
一米八高的个子，再加之那熊腰虎背和宽脸大耳，给人一种极为壮实的感觉。他没上过学，但能读书看报。人非常精明，算帐种庄稼是一把好手。
“他十二爷来不了了。前几天，轮到咱这个组浇地，刘家地的大渠冲开了，好多人把水挡不住，十二就跳进水中，用身体挡住口子，让上面的人向下扔土。水挡住了，他的身上也受了好多伤。"十三爷连忙给大家说。
“听说他上报了，标题是：懒汉王变成了勤组长"十三爷补充道。
"这个题目好，自从咱十二兄弟当上这个队里的小组长，好像变了个人。以前懒得出奇，现在勤快多了。组里开会，安排活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六爷说。
“好多天都没来喝茶了。这两天我孙子还想听他讲评书哩！"婆笑着说。
“十三，你能掐会算，你算一下我孙子大了能不能长胖，能不能当官？"婆问。
十三爷弹着指头，瞇了一会眼，面朝我，满脸自信的说道：“你别看咱孙子现在很单薄，将来壮实着哩。官比他六爷大得多！”
可惜十三爷只算对一半，我身体壮实了，但官没当大！
小屋子又说又笑，外面的太阳越爬越高。
十三爷和六爷抽起了旱烟，“二鬼"爷一闻，就又开始不停的咳嗽起来。我扶着他坐到了外边的竹椅上，刚一回身，就发现又圆又矮的十二爷左手缠着棚带，右手拿着报纸，满脸兴奋，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
他把报纸顺手递给十三爷，然后端起茶杯，美美的啜了几口，得意的看了六爷一眼，对着婆说道：“四嫂，我也上省报了！”
众人齐声笑了，"二鬼"爷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随着笑语，闻着茶香，参加过中条山战役和淮海战役的九爷来了，年轻彪悍的十七爷来了，有大房、二房两个老婆的五爷也来了……
茶摊子人越聚越多，有讲书的，唱戏的，还有相互抬杠的……婆不停的打水，倒茶，那对轻巧的小脚，就像打鼓的鼓槌，欢快的敲击着房间的角角落落。
人不如物！如今，房屋依旧，桌子依旧，茶壶茶杯依旧，而喝茶的那些人却早已作古。儿时那淳朴，热闹的茶摊子，只能珍存在自己美好的记忆里。
每年清明节，我都会跪在婆的坟前，除了奠酒烧香化钱之外，都会虔诚的为她老人家点上几根香烟，敬上几杯浓浓的热茶，让她在天堂继续她那又说又笑的茶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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