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的90后，被人生限制了对贫穷的想象。
我跳着看了节目，没觉得杨超越有什么好被骂到上热搜的。她的局促就是正常的小姑娘的局促，她说“别人的偶像都闪闪发光，我却在台上瑟瑟发抖”，这话把我逗笑了，如果这话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我倒觉得这个奶油色的小姑娘很有梗，很生动。
我有阵子觉得王菊很好玩。她的长相、妆容、行事风格甚至粉丝团体，在创造101里都显得很不一样。但我也不觉得菊姐象征着什么”女权“。说实话的，王菊那些口号和歌词——“重新定义中国女团的权利在你们手里”，“IACE GILRS不为相夫教子”，在我看来并没有多惊艳，我身边大部分女生都能说得出来。我看论坛学会了一个词叫“祭天”，杨超越和王菊，属于创造101的“祭天之女“，也就是用来制造讨论热度的选手。
杨超越是鹅厂精心挑选的话题选手，王菊是不小心发掘的宝藏。她们背后的人群，恰好是两个极端。
王菊在节目里一个很重要的标签是，上海市三女中毕业，反而是她大学（上海师范大学）没太多人知道。看得出王菊也很以市三女中为荣，把母校的校训——Independence（独立），Ability（能力），Care（关爱），Elegance（优雅）写到了歌词里。
一方面市三女中确实是上海挺好的学校，培养过宋氏三姐妹、张爱玲等等，现在也是上海唯一一所女校里的市重点，另一方面……从某种微妙的语境来说，高中比大学更像是一个人的出身。
我在县城里读到初中，那个初中应该是当地最好的，但对我来说只是离家近，我根本不知道好的初中跟不好的能有什么区别。
后来我到杭州读高中，发现市区的小孩原来已经觉得中考是一场鏖战，光是高中排名就好复杂，有前三所，前八所……那些杭州市区的同学，聊起哪所初中是公立的私立的师资力量如何，信手拈来，我目瞪口呆。
后来我到交大读书，很多好朋友是上海本地人，我发现上海的高中鄙视链就更复杂了。有市重点和区重点的区别。还有“四大名校”。即便同在交大一个学院，华二附中或者上海中学出来的，也会特别有一份成就感，他们很乐意找自己的高中同学玩。
毕业后你会发现，同个大学里的校友不一定惺惺相惜，要是碰到高中校友，我的妈，那简直是觉得，找到了精神上的血亲，它当然有某种势利的成分在，在大城市里，你的高中多少隐秘地折射了你的家庭、住址、教育环境。
我在上海呆了五年，对这一套从陌生到最后非常熟稔。我那些有了孩子的女朋友，已经开始焦虑小朋友的幼儿园了。她们去参观幼儿园的家庭日，回来以后非常焦虑——“我靠，满桌子都是什么翻糖蛋糕烘焙小饼干，做得跟ins上一模一样，那些妈妈是都不上班还是家里阿姨全天候帮忙啊？我以后怎么办？”我说你也可以给孩子找个没那么讲究的学校，她说那怎么行。
……虽然我们自己小时候都是随便塞到就近小学里的。我小学同学的爸爸妈妈里，有市场卖菜的，开大卡车的，也有做生意的暴发户，或者当地的什么局长，那时候大家好像没有调研家长的习惯，小孩子们吵归吵，没有过“你跟我不一样”这么尖锐的念头。也许是我们那时候都穷吧。
我在想，杨超越听王菊说话的时候，会不会一愣一愣的。她会不会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把高中校训放到这么个舞台上来讲？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搞明白的那种骄傲感，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的杨超越能理解吗？
创造101上面都是90后，可是90后跟90后是不一样的。
同在一个办公室里的90后，有人是真的要借这份工来搵食，有人全凭兴趣，是“家里人觉得我有点事情做挺好的”。我有个朋友每天坐地铁上下班，同事看到了跟她说，你去拍个牌照吧，然后攒点钱付首付买个车，朋友点头说好呀。其实她家车库里停着一排车，坐地铁只是因为懒得开车，以及觉得地铁上可以玩玩手机出了地铁口还能买煎饼果子吃挺好的。
我说你老板知道你那么有钱吗？你老板怎么好意思骂你，每个月给你的工资只够你吃几顿饭，这简直算义务劳动。她嘿嘿嘿笑。
这是真的。我有个朋友跟我说，有时候给同事开一万的工资，也觉得满不好意思的，会想一万块钱在北京能干什么呢。租房子大概只能租一个房间，每个月吃吃喝喝根本存不下什么钱。可是……数据显示，全国收入2000以上的，只有3亿人。
有个词叫“隐形贫困人口”，说很多年轻人看似拿不错的薪水，其实到月底根本不剩下什么钱。虽然穿金戴银觉得CHANEL的包是人生标配，但那些年轻人喊穷也不是矫情，他们一方面是真的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太渺小——而且喊穷总显得这个人很见过世面，另一方面，也是，被人生局限了想象力，他们想象不出真的穷是什么样子。
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我和爸妈把我们家狗，酒酿带回老家。酒酿跑出去玩了。我爸妈集体吓出一身冷汗，生怕他遇到狗贩子。幸好它不敢跑远，很快找回来了，我们在家门口心有余悸说，幸好，不然真的这个年不用过了。
奶奶跟我们家旁边的邻居嗤笑我们的矫情，这么小的狗，什么都不会，谁会要抢走啊。
我奶奶很看不惯酒酿。她觉得我每天抱着狗简直有病，而且这么小的弱弱的狗，也不知道能干嘛。
农村里会看到很多看门的狗。吃的就是剩饭。冬天很冷，不许它进门，说脏。我说那你们给它洗个澡呀，没人理我。有一条邻居家的老狗，冬天冻得瑟瑟发抖，扒拉着门没人放它进去，我姐姐给它搭了个窝，被邻居间当笑话讲。
但不是他们不善良。
前阵子有个患眼癌的小姑娘，因为家里人最终选择了保守治疗，被微博热议，舆论几次反转。但农村里小孩子的境况其实还好些，老人才是真正的苟且存活。
之前有个邻居，老太太六十多岁的时候得了白内障，其实5000块钱就能医好，家里人都不出钱。我姐姐说我来出钱，被她妈妈骂了一顿，说你要担责任的啊，你瞎凑什么热闹。姐姐跟他们家小孩谈了很多次，他们情绪起起伏伏的，一会松口了，一会又不要。很难想象对吧。就5000。对一些人来说，首先能想到的，是chanel的渔夫鞋一双也刚好5000。
后来那个老太太跟她孙女吵架，情绪激动，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其实就是髋骨骨裂吧，但家里人就把她带到镇上卫生院做了处理。那就约等于没处理。她就瘫痪了。眼睛也不好。每天就躺在床上，等家里人把饭给她拿过来。
我姐姐过年的时候，用很多的糖果，把村里的小孩子骗到她房间，叽叽喳喳陪着她玩。老太太非常非常开心。指挥姐姐把所有的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她瘫痪是70岁左右的事情。83岁去世。农村老太太命硬是真的，怎么样都能活下去。但我从来不敢想，那十多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头皮发麻。
想象不出也是一种幸运。我不觉得说，因为有老人不舍得花5000块钱失明，所以花5000买一双渔夫鞋就要内疚。世界上有人水深火热，也有人把你我一个月的收入一顿饭吃掉。但我越长大越不喜欢那些把所有的尊严都押在钱上的人，越长大越觉得，人应该稍稍对他人的境遇有一些同理心。
我看到过一个博主说，凤凰男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们的父母道德绑架他们，动不动就说“我为了你如何如何”，比如一个“凤凰男”念念不忘自己小时候没有电扇，母亲彻夜给他扇风，但是——努力赚钱，买个电风扇不就好了吗？
看得非常心情复杂。可能真的很多人忘了钱没那么好赚，不是“努力”就可以，而且很多人的工作即便非常出色，也离钱没那么近。能不能赚钱跟能力都不绝对挂钩。穷人总还有生孩子，养孩子，爱孩子的权利吧，不至于连这么自然的爱，都要被批评成做作。
我也有过互联网喊穷的阶段，后来逼自己戒掉了，因为一个好朋友刻薄我说，别因为舍不得买个包就哭穷，装下凡微服私访的仙女装一次就够了。不要真的入了戏。
微博上有个叫白桦与红霞的博主写，“谁要是不曾 / 在行路时 / 将双脚刺破 / 谁就不能说 / 这一生中 / 认识过中国。”
好在成功的定义标准真的不止是钱和出身。被嘲讽为一张“厂妹脸”的杨超越也被投票投到过第二名，网上为了她撕得死去活来。我也知道很多年轻人会觉得，拼死拼活也赚不到大城市土著家小孩的一套房，好在……一个人能不能获得尊重，真的跟钱没什么关系。相反如果一个人只凭财富给身边的人排序，他真的很难获得我的尊重。
如果存心要在一个秩序里拼到最高点，那是很累的。但当你下定决定打个响指说“I quit”，那么那些你心心念念的，出身，家庭，他人的评判眼光，也可以瞬时松绑的。那么年轻，不要一心要挤进那个秩序里去。不要。
倪 一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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