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同志
作者：严冰舒
鸟的成长快慢不一，路径不一，如果你们相信鸟的翅膀，总有一天他会穿越风雨。近期全国各地高考成绩陆续公布，新的起点，扬帆启航，胜不骄败不馁，顺祝无数只告别中学时光的小鸟同志找准自己的定位。
鸟儿离不开翅膀。
鸟儿在风里雨里练就了两排坚韧的翎羽。
俺看见了这只鸟穿过村头袅袅炊烟，飞过播着俺们脚印与目光的田塍，飞过那行上了岁数的护田杨，飞出了俺村沾满泥土腥香的乡音。
鸟说：“俺叔，瞧你后脑勺白头发恁多根哩。”
俺说：“帮俺拔下来吧，鸟。”
鸟说：“老人讲，拔一根会生十根的。”
俺说：“就拔吧，乖鸟。”
鸟的手就在俺脑后的头发丛里仔细地挑拨，真像一只在草丛里蹦蹦跳跳觅着草籽的鸟。鸟拔下的全是长势很旺的针竖黑头发。俺轻轻搧鸟的屁股。俺说：“鸟，你他娘的想害俺啊？你这干啥鸟事哩？干啥老是拔错？”
鸟竖着鸟眼，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咋就说俺错了？老人讲，拔一根白头发会在原地生出十根白的来，俺就不拔它，俺选准它四溜边黑的，拔一根黑头发也会长出十根来，俺就把它四溜边的黑头发都拔掉，到时候生出黑的一多，跟它争力, 看它啥还能旺哩?”
这是九岁时鸟的事。打这，俺对鸟印象就深。
鸟上初中要跑到三十里开外的镇办学校。鸟是俺村第一个戴近视眼镜的人。多嘴的二婶跟鸟的娘说：“鸟的眼咋的啦？好端端的，咋就蹦蹦跳跳看不淸路了哩?”
鸟娘说：“俺家鸟儿学习用功，俺去过鸟的学堂，鸟那个班里，几个戴眼镜的都是啥‘三好学生’哩。”
鸟很自豪，架着眼镜在村里趾高气扬，又到村支部土垃墙大院里遛一遭。鸟后来想撂掉眼镜已经太迟了。
那天，俺看见鸟站在村东藕塘边一动不动地向远处望。鸟居然架着一副老花镜。
俺说：“鸟，这又咋的啦?”
鸟的手臂向后用力一划，阻止俺。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以后，鸟才摘掉老花镜。鸟说：“科学地说，凡是花眼的人都不近视，凡是近视的人都不花眼。俺想把俺的眼弄花一点，俺想，这样近视就会消了。”
俺这才恍然大悟。俺说：“鸟，你是咋想出来的哩？鸟你可是个有学问的人，将来一定不会给俺村人丢脸。”
鸟一副谦虚的样子，戴上近视镜，将老花镜轻捏轻放地挂在上衣兜。
鸟戴眼镜并不说他成绩真的好。怪鸟。又是笨鸟。
鸟考大学落榜了。鸟娘病了一场。鸟爹也丢掉豆腐坊。筛布和磨盘蘸满三伏天的馊味。鸟娘鸟爹就闷在家里，不跟俺村人拉呱。怕鸟想不开，又哄鸟。
接下来两年鸟还没考上。第四年，鸟娘说：“鸟啊，今年你再孵不出，俺就死。”鸟爹睁着牛蛋眼，说：“啥？你想逼死俺家鸟？你咋做娘哩。鸟去年差三分半，今年咋就不能撵上哩?”
鸟爹就揍鸟娘。
俺到镇里赶集。俺看见小麦地里坐的分明就是鸟。油绿欢腾的麦苗还没拔节，还能踏青戏耍啥的。俺就走到地心。俺以为鸟是在哭。鸟不是。俺看见鸟的膝盖摊开个书本，鸟的额头抵在书本上不住地籀，嘴里不停地念叨。鸟死记硬背，看样子是要强将书本里的东西往脑子里塞。
这年鸟考上大学了。应该说是大中专学校。鸟家热闹起来。鸟爹推磨劲头忒足，鸟娘挑担卖豆腐嗓门亮哩。鸟一身新衣服坐着毛驴车出了村，俺就看见了鸟儿穿过村头袅袅炊烟，飞过播着俺们脚印与目光的田塍……有六年多，俺没见鸟的影。俺在离村五十里外的国道旁开了一个饭店。一门心思苦钱，回老家趟数就少了。
鸟娘找俺。还俺他家当初借的学费。俺才想鸟，才知道鸟早已毕业，留在他上大学的那个大城市。
鸟娘说：“俺家鸟工资有一千多块哩，俺家鸟还想接俺到大城市逛逛。”鸟娘在村里常骄傲地说起鸟的事。习惯了，就把鸟挂在嘴边。俺看着脸皮黧黑干皱的鸟娘，看她破了几个窟窿的方巾没有遮实的斑白头发，俺说：“嫂，恁么多年你没白熬。”鸟娘笑起来脸更皱巴，俺就心寒，就想抽空看看能够自己觅籽的鸟。
俺到外头办事，正好经过鸟在的大城市。俺在那个城市有名的新街口碰见鸟。俺在天桥拥拥挤挤的人群里缓缓走着。要不是鸟操浓重的家乡口音，俺才不会注意鸟。鸟在天桥拐角的地方，胳膊肘夹着一大沓报纸和城市旅游图。鸟耷抹着眼皮，脸带微笑，任人群打上而下地流淌。俺看到鸟这笑俺眼泪就想漾出来。俺不敢相信这就是飞出俺村的鸟。
俺喊：“鸟。”……俺嗓子眼堵得慌哩。
鸟看到俺，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鸟说：“俺叔，是你--” 鸟声音很小。聋拉着脑袋。
俺说：“鸟?”俺又不知道接下去问啥。俺就说：“鸟，俺爷们就吃饭去吧。”
鸟就点头，说：“俺请你，叔。”
俺说：“俺是长辈，该俺请你。”
鸟说：“俺叔，你来到俺这里，你是客。”
俺说：“鸟你现在--”
鸟截断俺的话，申辩：“俺知道你开饭店，俺叔，俺也不是没啥钱。俺现在在一家公司上班，俺这是瞅空苦些补贴。俺正参加自学考试哩。”
俺点头。俺说：“鸟，是好事。你叔不憨哩，肚里孬孬好好装点墨水。俺知道现在大学生多，讲究啥学历，最近两年光俺村就考取不少，你上两年，排不过那些三年四年的。”
俺塞给鸟六百块钱。鸟愣不接。俺说：“鸟，俺看得出你难。爹娘不在身边，缺少照应。鸟你需要这钱。”
鸟到底收下了。鸟说：“叔，赶明儿俺的事你甭跟俺村里人讲。叔你知道，俺爹俺娘要好脸面，俺对不住他们。”
俺问：“鸟你真的没啥工作?”
鸟就低头。“原先有的，后来感觉不太合适。”
鸟又说：“俺学的专业冷门，文凭又低，这个俺叔你懂。 加上这几年高考机制改革，大学生人数骤增，连自费生都向髙学历伸手，俺比不过人家。不过，俺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俺就说：“那咋不回俺本地去哩?”
鸟说：“要是刚毕业那阵能行，现在，不包分配，全部进入人才市场。况且，俺不想回去。”
俺能悟到鸟的音。俺说：“那就好好用功吧，恁也好。” 临分手，俺又掏出一些钱给鸟。俺说：“鸟，你是俺村飞出的第一只鸟，俺相信你不会给俺们抹黑。”俺看见鸟眼泪丝丝地。鸟说：“叔，等俺出息了，这钱俺一定加倍还给你。”说完，鸟消失在涌动的人流。
俺去公交车站。俺走几步就回回头，俺老感觉鸟躲在啥旮旯窝向俺望。
回来以后，这事俺一直闷在心里。俺憋得慌啊。两年后的一天，老家的玉米棒头该上场的时候，俺突然接到鸟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听得出，鸟的家乡口音全蜕了，再捡起来，说话就有些僵硬。鸟说：“俺叔，俺谢你借两千块钱给俺，俺打算翻两倍还给你，俺还谢你没让俺爹俺娘知道俺的事。”
鸟大了，要面子，俺假装生气时再不骂鸟。俺就说：“鸟你甭见外，你现在啥样？咋想到给俺打长途?”
俺能听出鸟的兴奋劲头。鸟说：“叔，托你的福，俺本科学历拿到了，俺现在在一家外企上班，俺还准备考研哩。”
俺就说:“好样的，鸟。鸟你今天才算出窝哩。”
鸟改变了话题，说：“俺叔，你现在生意还好吧?”
俺说:“大不比从前了。”
鸟说：“俺叔，俺给你出个金点子。”
俺说：“说吧你，鸟。”
鸟说：“听俺娘讲，你现在还是老一套，找漂亮小妞往公路边站，招徕生意。俺叔，这一套过时啦。”
俺说：“你看咋办哩?”
鸟一本正经，“到俺村聘几个老头，俺叔。”
俺就说：“鸟你咋还那么怪哩。”
鸟在那头急了。鸟说：“俺叔，你一定得信俺。时代变了，人心不古，看见是老头，人家过路客人放心哩。”
俺放下电话。俺觉得鸟还是那只讨人喜欢的怪怪的鸟儿。可是呃，鸟到底长大了。俺看见鸟站在远处的树梢，再也不是那只淋湿了羽毛的可怜的鸟儿了。鸟抖着翅膀，精神哩。俺直想向他招手，想喊声“小鸟同志。”可是，俺又害怕惊动他那奇怪的脑袋，到底，俺还是忍住了。
俺忘不了鸟。
作者：严冰舒，江苏作协会员，豆瓣网、凤凰书城签约作家，畅销书作者，代表作《爱情邮票》、《北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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