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号 · 忘川青城剑
壹
忘川河心一叶扁舟，在苍茫的夜色中徐徐划开平静的水面，朝着邺州城的方向驶去。
宋青城迎着河水的孤寒，一手握剑站在船头，脸色冷漠如同千年不化的冰霜，心情久久未能平复。
按说像他这样从小被养成的杀手，生性冷淡、嗜血成性，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只是这一夜过后，他将告别近20年刀口舔血的日子，开始新的生活，一时间所有的心绪积压心头，倒是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自在。
方才他执行完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他换取自由的代价，祁家36口，加之空空道人，总共是37条性命。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吗？在宋青城眼里没有这个概念，成王败寇，只是他们效忠的主人不同罢了。
宋青城只是有些不屑，空空道人精通道法、养生教化、修为极高，皇帝老儿都指望着他有朝一日能练就仙丹一颗，好能使其永登极乐，长生不老，故见面尊称其一声道人。
又何况霍文公爹爹呢！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既不为我所用，必将狠心杀之。
不过一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然会忌惮去杀一个道人，所以这趟可能遭受因果的差事成了宋青城谈判的筹码。
没承想霍文公只是思忖了片刻，竟然略带玩味地一笑，算是答应了。
祁家人并不难解决，几个有功夫家底的护院又岂能是宋青城的对手。
他去时，空空道人怀中揽着祁松的小妾睡得正熟，宋青城利落干脆，一剑一个直刺心口，两人只是哼唧了一下，接着便当场毙命。
宋青城抽剑正待离去，忽觉袖口沉沉似有人拉扯，低头一看，空空道人鼓睛暴眼，对上宋青城的眼神时竟诡谲一笑，用邪魅细长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此举累及后世，必索你全家性命偿我。”
说完兀自合眼，仿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象一场，宋青城虽杀人无数，浑身戾气颇重，但每思及那个眼神依然惊悸不已。
贰
不知何时从船舱里钻出一个黑衣女子站在了宋青城的身侧，悄无声息，好似鬼魅般来去自如。
“还有半柱香的时辰就到邺州城了，哥哥考虑清楚了吗？离开爹爹后你有什么打算？”虽是关切的询问，但语气中却冰冰冷冷、不夹杂丝毫的感情。
宋青城不置可否，并无言语。霍文公爹爹早些年放置在他体内的花香虞魔散，经由他常年外力融会贯通，已渐渐发散出其毒性，此时他周身青筋已经开裂，血管内流灌的血液已经灼伤内脏、肌肤，只是外人眼中看不出罢了。
他曾有缘拜访过通天猴吴休，吴休倒是直白不加遮掩，嘲弄道：“几时争斗几时休，无命享自由。”
他不愿相信吴休说的这番命理，只是习武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执意按照以前的生活厮杀暗斗，怕是不出二年药毒就会顺着血液侵入骨髓，到头来受霍文公牢牢牵制，生不如死，犹如一条匍匐在他脚边的走狗。
黑衣女子冷嫣见宋青城心思凝重、眉头紧锁并不答话，改而看向了他的剑：“哥哥，就要从此别过了，可否介意让冷嫣一饱眼福，品一下这把绝世好剑？”
这把剑是宋青城8岁时，霍文公爹爹赐给他的，当时听闻说这是一把天人共铸的上古绝世好剑，只因剑成之后，人神争夺，却使此剑随着赤堇山的闭合深埋其中数千年，现在因缘际会得以出世，却见刀刃钝化，剑身晦暗，品行粗陋，众人皆品不出此剑何为极品。
厅堂上一个剑客模样的青年，挥动此剑，在空中划出嗖嗖的嘈杂，然后剑头直指当时还是小家丁的宋青城刺来，意为拿宋青城试剑。
快意抽剑，宋青城应声倒下，混沌的剑身沾满了宋青城的鲜血，只那一刻，肉眼可见，剑身快速把鲜血吸收殆尽，顷刻间绽放出雍容清冽的光彩，映日一照，剑气刺痛了在场众人的双眼。
众人面面相觑，霍文公暗自懊悔，原来这把绝世好剑是要用活人的鲜血来开刃认主的，怎么众人皆未想到，只好做样将宋青城收为义子，亲手培养，以便自用。
绝世好剑噬过宋青城的血，致忠一主，誓死追随，宋青城手握此剑，无往而不利，战无不胜，为霍文公排除异己，曾立下了汗马功劳。
宋青城从腰间取下青城剑递与了冷嫣，既然后会无期，让嫣儿看看也无妨。
冷嫣右手拿剑在胸前凭空而持，左手若有似无搭于剑刃，只一下，一条硕深的伤口翻开，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剑刃。
宋青城诧异，不知冷嫣所谓何故，恍惚间，冷嫣却趁其一时失神，持青城剑用力直直刺入宋青城胸膛。
明剑易躲，暗箭难防，重伤的宋青城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小伴他一起长大，犹如他左膀右臂，听命于他的嫣儿此刻会毫不手软，直取他的性命。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量积于右手，幻化千斤掌一掌拍在冷嫣胸口，冷嫣虽聚气凝力抵抗，但还是跌倒在船舱内，只得眼睁睁看着宋青城和青城剑一同跌入忘川河里。
叁
那几日天昏地暗，连降七日暴雨，后又阴天蔽日，小雨不断淅淅沥沥，竟足足一月有余。
青城剑在寒冷刺骨的忘川河内，受尽污物冲刷，日渐失了颜色，忽见一日晴光大好，丝丝微光竟直射河底。
青城剑并着日月精华贪婪地吸食着宋青城，残存在河底的血迹骨肉，日复一日，竟生幻出一女相，只是虚无缥缈，看不清真实。
直至二百年后的一日，一位青衣女子坐于河底，望着残存的白骨，悲切不已。
一只色彩斑斓的虎鱼缓缓游来，停留在青衣女子旁边萦绕，贪婪而留恋地盯着她倾世容颜的美貌：“历经百年，今日终化成人形，可喜可贺，有什么值得你伤心成这样的？”
女子诧异不已，望向虎鱼：“你从何而知？”
虎鱼不动声色：“我已在这忘川中住了一千六百年，莫说这忘川河中，就是方圆五百里的事情我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青衣女子见状望着虎鱼即刻起身，虽狐疑却谦逊有礼地问道：“可否请大仙指点小女子一二？”
虎鱼依然慢条斯理，只是周身数以亿计的水泡沸腾，模糊了一阵，再现时已然一个似男似女的水妖模样，魅惑至极。
“宋青城早你一步托生在邺州城的宋家，只是生前杀戮无数，这一世精元不足，已是弱不胜衣，再受宋家法阵牵制，遭自身阴气所噬，锉筋蚀骨之痛已折磨他一十八年，现在可谓朝不保夕，只等精气泄尽，这一世此命休矣！”
“何人如此歹毒？敢设妖阵残害公子。”青衣女子大怒，急声喝问道。
水妖诡秘一笑：“想要我告诉你也不难，只是知无不言后，你要用你的绝世容颜赠我以作报答，不知你可愿意？”
青衣女子仰天大笑，笑毕手掌处幻化出一柄寒青长剑，虽身在水底，却挥剑自如，剑气磅礴激荡，所到之处水花四溅翻开，鱼虾生物皆退避三舍，水妖暗叫一声不好，正想溜之大吉，却被青衣女子一剑搭于脖颈处。
水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妖眼拙，竟没有看出您老人家是上古剑灵，小妖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您老人家可否还记得空空道人？”
青衣女子稍微寻摸了一下就记起了这人：“他可是被宋公子持青城剑所杀之人？”
水妖满脸堆笑，一脸阿谀奉承：“正是此人，此人乃花狸灵猫修炼成道，自称空空道人，平日里心思狭隘，睚眦必报，寻常兵器伤不了他，奈何宋青城手持上古神剑毁他一世肉身，想必是他还念着旧日恩怨，这世必让宋青城血债血偿。”
青衣女子低头沉思半刻，再抬脸已是胸有成竹，一抹狡黠的笑漾在唇角：“你可愿助我进入宋家？”
水妖匍匐在地：“小妖悉听姑娘吩咐。”
肆
宋家大宅外，一位医道模样的老者带着一位青纱遮面的姑娘，手持撕下的悬赏单，敲响了宋家大门。
宋老爷见老者，医者仁心，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貌似天人，一时间敬畏不已。
老者道：“宋公子，此生命格单薄，泻胆软骨撑不起这身皮囊，我这里有萱葉草一株，先行让公子服下，可助体内阳气回升，暂时扼住阴气的反噬，只是这不治本，如想彻底根除此症，需找专人按方服侍调养十余年方可见奇效。”
宋老爷面露难色：“这样的专人我们去哪里可寻到？”
老者回身看了青衣女子一眼：“此女是名孤女，名唤倾城，老生带在身边已有十余年，传授道门医学，如今我要闭关数载，正愁不知如何安置此女，如老爷不嫌弃，可留宿在宋家，十年后我再来领去。”
宋公子此时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服下萱葉草后，精神已大好，宋老爷听闻家丁回报，大喜，但隔纱细看青衣女子又面露难色。
他不知，青衣女子受日月精华之气，托忘川河水滋养所生，由上古神剑精魄幻化，天生柔弱无骨，妩媚姿态百生，眉宇间又微带淡薄英气，只消望上一眼，便似勾去了魂魄，半刻回不过神。
这样一名女子莫不说医术如何，贴身安置于公子身侧，让他如何放得下心。
只不过从公子出生至今，宋老爷为医治公子已寻遍神人奇方，现在已别无他法，只得点头，算是勉强应允了此事。
剑乃兵器之首，尊为王者，浑身覆满灵性凛然正气，可辟邪，自此，倾城镇踞宋家，空空道人布于宋家的法阵不攻自破。宋公子又经倾城贴身照顾、悉心服侍，数月有余，身体也日渐大好。
倾城以为自此便相安无事，却不料一日，倾城从外采集新鲜药草回到府上，正待转入西侧回廊，往竹云轩方向走去，却瞥见门堂大厅里,宋老爷正手持一图专心欣赏，得意满足之情不时浮现在脸上。
倾城好奇，凑近观看，才知宋老爷刚得一副八卦图，据说是今儿下午有缘遇的一位得道高人，赠与宋老爷镇宅保平安的。
倾城心中疑惑，只一眼就看出了此图怪异所在，此图乾坤位颠倒，阴阳相悖，图的下方还莫名出现一行符咒样的东西。这种图不但不会保得阖宅平安，反而会招致孤魂野鬼叨扰，消损众人阳寿。
看来宋老爷并不知晓实情，倾城看毕顺手端起放置在茶几上的茶杯，作势奉于老爷，却一个“不小心”全数洒在了八卦图上。
倾城小心赔着不是，宋老爷一脸大惊失色，回过神见是倾城又不好厉声训斥，只得生着闷气，挥了挥手叫她下去罢了。
伍
倾城回到竹云轩中，也不过申时而已，一瞧宋公子竟还卧床歇息，便轻声唤他，却一直无人应答。
只好近身一看，只见宋公子双眉紧蹙，双眼紧闭，嘴唇发黑，一张脸憋得是青紫，倾城暗叫一声不好，顾不上多想，坐在床沿俯身凑着宋公子的嘴巴开始渡气。
平时里渡气倾城都会挑午夜时分，这时夜深人静，无人叨扰，倾城才好施法，渡气时宋公子极为放松安逸，一般是在睡梦中进行。
却不料这次渡气途中，宋公子突然间双眼大睁，看见倾城张着嘴巴对自己吹着“妖”气，不禁大骇。
连同那个端着面盆刚刚进来的丫头彩月也惊讶的张大了嘴，宋公子见彩月犹如见到了救星，赤脚冲下床奔至彩月身边，两人如同一条阵线，与倾城划个分明，接着仓皇失措往门外逃去。
闻讯而来的宋老爷和家丁执着木棍和铁棒，与倾城对势而立，宋老爷冷哼一声：“怪不得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原来你是个妖呀！把她赶出去。”
倾城有嘴难辨，更不能回手反击，只能被家丁步步紧逼，退出宋家大宅。
站在门外的倾城无处可去，只得来到忘川河边，想要下河找到水妖讨教一个对策。
水妖听完倾城的叙述，为她感到遗憾，略一沉思后又转悲为喜：“姑娘可曾听过记忆碎片之说？”
看着倾城那茫然的神色，水妖不等她搭腔，接着说道：“人死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生前的记忆也就没有了，不过这些记忆并没有消散，只是从人脑中抽离出来，坠入到奈河桥下的无妄海，你看无妄海里星星点点闪烁，其实那就是人的记忆碎片，是每个人曾经生活在人世间的见证。”
“宋青城死于水里又与他们不同，骨肉消散后，记忆却留在了河底，自从您上次离去，我便走遍河底有意搜寻，想着终有一天你可能用的到，如果宋青城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想必很多事情都好办多了。”
倾城看着水妖掌上渐渐凝起了斑斑深蓝，那里边有宋青城持剑的影子摇曳。“你这次这般帮我又是为何？”
水妖微微俯身，毕恭毕敬递与倾城，才道：“您乃神人所铸，神人与你必有非同一般的情感，如有一天小妖得道飞仙，有用的上姑娘的时候，还望姑娘在神人面前能美言几句。”
倾城心领神会，干干脆脆应承下来，暗想：“这水妖还真是老奸巨猾，精于算计，不过如有用的到她的时候，她自会应约去说合，只是神人卖不卖她的面子她就管不着了。”
倾城在午夜时分悄悄返回宋家，此时宋公子已经睡下，倾城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激动颤抖，掌心中的那团蓝光又让她安心从容，只待将记忆打入宋公子脑中，他就会知道她到底是谁。
陆
还未运力，一股酥软在全身晕开，倾城只觉头重脚轻，四肢麻木，看着躺在床上的宋公子睫毛闪动，无形中又给她增添了新鲜的活力，支撑她用念力完成推送。
事毕，倾城终于失控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整个人忽似软泥瘫倒在地上，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进来一个道人，清瘦矮小、兔头獐脑。
这不就是空空道人！倾城想起了水妖递给她时袖口传来那抹诱惑的香，当时她未及多想，现在想来可是让人内力尽失的药散不假，原来那水妖极近奸诈狡猾，应承了两方的好处，想必那宋公子的记忆也不尽是它费力寻到的。
倾城打鼻里冷哼一声：“既然想找我们寻仇，又何须如此大费周折？现在我已无力反抗，要杀要剐你来个痛快。”
空空道人望向这边只是张狂的仰天大笑，丝毫未把已经得知前因后果，起身准备向他袭来的宋青城放在眼里。
宋青城虽赤手空拳，力道依然不减当年，蛮拳未到，杀气就早一步四散开来，却不料空空道人佛尘轻弹，宋青城终是扑了个空。佛尘再一甩，宋青城竟被高高抛起扔至东墙上，尔后狠狠地摔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得。
空空道人狂笑不已：“没了青城剑的宋青城就是凡夫俗子，你还妄想斗得过老夫？”
再转身看向倾城，佛尘一扫轻易圈住倾城脖颈将其从地上勾起，“你不是想知道老夫为何要费这番周章吗？告诉你，老夫就是想让宋青城在临死之前，亲眼看着青城剑易手他人。得神剑，我必可称霸天下！”
说话间不觉加重了手下的力道，倾城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在脱离躯体，犹如抽丝剥茧，神型俱散，一股冰凉的感觉自心间延展开来。
倾城与宋青城四目相对，目光缠绵悱恻，虽不能言语，眉目间已诉说出万语千言。只是这一刻来的太晚，剩下的只是浑身的彻骨寒凉，倾城完全失去了自我。
空空道人对青城剑垂涎已久，看着日思夜想的神剑正待取剑，却不料青城剑却直直飞入宋青城之手。
此时剑人合一，所向披靡，宋青城手握青城剑，仿似被赋予了无尽的能量，没有迟疑直向着空空道人挥来，只一剑便将其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空空道人终究化成一团黑气消散在了空中。只留一只脑浆迸裂的花狸大灵猫葬于道袍之下。
可叹空空道人到死也不知道，青城剑与宋青城早已骨血不分，已是命中相属之物，青城剑圣洁专注、忠心一主，又岂是他人可以觊觎亵渎之物？
故事的最后，宋青城终是带着青城剑走了。
上一世他良莠不分，认贼作父，杀伤无数，犯下了滔天的罪恶，这一世他决意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浪迹天涯，极尽所能想要弥补曾经的罪恶。
苍茫辽阔的漠北草原，浩瀚无际的巴丹沙漠，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致邪至恶的苗疆腹地，一位白衣飘逸，身型高大俊朗的男子或佩戴一把灿若星辰的寒青长剑，或携手一位粉妆玉琢的青衣美人，在国土疆域所及之地，处处留下他除暴安良的美名。
然而人们无缘相见，仅仅只是听说，于是，他们渐渐成了一段家喻户晓的神奇传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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