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儿 | 从男孩到男人的那一晚

　　从男孩到男人的那一晚

　　文：沐儿

　　温威轻轻地转了转葡萄酒杯，里面红酒的挂壁很厚重，绝对是上等好酒。

　　他喝得有点多，抬眼看我：“你是作家？”

　　“算不上。”我说，“我只是个码字儿的。”

　　他点点头，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你是作家，那我要给你讲讲我的故事。那是我的爱情，我19岁时的爱情。我结过一次婚，有过好几个女人。但我的爱情，却只有一段，发生在我19岁那年的夏天。”

　　我在心里腹诽：男人都是这样，最惦记的，永远是没有陪他走到最后的那个人。白月光和饭黏子；红玫瑰和蚊子血，在男人这里，尤其明显。

　　我不动声色地看他。这一场聚会里，许多人我都不熟。温威是小五带来的朋友。

　　“快说快说，威哥，认识你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你也是有故事的人呢。”小五催促着。

　　“咳，威哥可是脂粉堆里混过来的。”陆放说。陆放我很熟了，有小五的地方，基本都有他，简直就是小五的跟屁虫。

　　“别打岔。让威哥说说。”小五白了陆放一眼。

　　温威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仿佛攒够了勇气，才缓缓开口。

　　“19岁那年，我大专毕业，去青岛打工。那个工厂，不加班的日子基本没有。每天十点下班，算是早的了。我肚子饿得快，下班总想吃点东西，哪怕是馒头加卤干子，也挺好的。

　　可是工厂有些偏僻，下班之后，红棚子都收摊了。我朝着灯光走，走了好远，有一家小店开着。

　　走进去，才发现是日餐店。里面布置得拥挤，却让人心安。灯罩是暖暖的橘色，柜台里坐着一个穿橘色裙装的女孩。

　　我不爱吃海鲜，日餐店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但既然进来了，总得要点什么。

　　有肉丝面吗？我问那个女孩。

　　她嫣然一笑：我可以给你做，但你得等一会儿。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齐刘海和她的笑，衔接得天衣无缝。她的笑容，顺着她的声音，流淌进我心里。那个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小时候，我坐在小溪边吹笛子。笛子的声音和水流的叮咚声，让我觉得那么笃定和惬意。

　　我在大城市上学，留在大城市工作，但在山里长大的我，常常觉得没有安全感。喧嚣和快节奏，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有灵气的女孩，穿越千里，给了我山里的愉悦和轻松。”

　　“能不能简短点，这序幕实在是太长。”陆放插嘴说。

　　“让威哥继续说。”小五瞪了陆放一眼，又转头看着温威。从她的眼神里，我意识到，小五对温威，是有些特殊感情的。可能是崇拜，可能是爱慕，可能兼而有之。他俩倒也挺般配，听说温威刚刚离婚了，小五也单身。

　　“好，你说你说。”陆放讨好地拍了拍小五的背。

　　温威慢腾腾地给自己斟了酒，呷了一小口：“女孩给我上了一壶日本茶，转身进了厨房，我听到厨具碰撞的声音。茶还没有泡好，我握着她递给我的茶杯，想着她的玉指刚刚触摸过这杯沿，一天的劳累都消失殆尽。

　　面很快端上来了。肉的分量很足，还撒了芝麻和香菜。女孩麻利地给我摆上筷子和餐巾纸，说了声’慢用’，又走回柜台里面坐着了。

　　店里的音乐很轻柔，我吃得满头大汗。她做的面条，味道是真好。我一边吃一边想：如果我能娶到一个这样的女人，下班能给我煮一碗面，我这辈子，也值了。

　　付钱的时候，她说八块。真是太实惠了。我决定以后每天下班，都来吃一碗面。”

　　“噗”，是陆放笑出了声，“还真要她下面给你吃。”他这句话重音不对，大家都听出了他话里的猥琐之意。这次小五没说什么，只是很鄙视地耷拉了一下眼皮。

　　很明显，小五看不上陆放。我也觉得，在这种场合，开这样低俗的玩笑，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且不说我们都穿着正装，就凭杯子里这红酒的价格，也得装出斯文的样子来吧。

　　没人理陆放，温威也没有理他。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真的每天都去，第二天，她问我：还是要肉丝面吗？我说对。后来她就不问我了。我一掀帘子进去，她就微笑着站起来，给我上茶，然后就进了厨房。她做面的速度越来越快。她说是因为早就备好了材料。’如果你每天能准点，我能保证你一进来就吃上。反正这个点，一般都没有客人了。’她说。我说不急。

　　我是宁愿她慢一点的。坐在店里的时光，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工厂里的噪音，让我烦闷；清一色的流水线，让我觉得活着就是行尸走肉。好几次上班时，我在心里想，难怪富士康总有员工跳楼。如果我在这儿做久了，也许也会有跳楼的那一天。

　　因为，你不再觉得你是一个有活力的人。在工厂里，你就像一架机器。每个人，是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没有鲜活的个性，没有精神上的滋养。领导喊你，是这样喊的：喂，打蜡的，动作快一点儿；装箱的，要注意切口向下… …”

　　陆放站起身，去拿了一碟切好的起司。很明显，他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只想知道，威和女孩后来上床没有。

　　他拿眼神瞟了我们一圈，看大家都在等着下文，忍了忍，没出声。

　　小五是最想听下去的。因为她关心的，是温威这个人。

　　我也想听下去，毕竟我需要素材。

　　其他几个人，都是和温威有生意往来的。吃饭之前，我听他们一口一个温总地叫。这会儿，他们大概都想表现一下，他们对温总的兴趣。

　　“威哥，没想到你还有那么苦的日子。”小五说，眼圈都红了。

　　“也没觉得苦。真的，那时候也不觉得苦，就是觉得日子没劲透了。我在学校里，还写诗作画；一毕业到了工厂，我跟那些大叔大婶，没什么区别。他们手快，加加班，挣得比我还多。

　　所以，我真的要厌世了。只觉得活着没意义。还好，每天晚上，我能去那家日本餐馆坐一会儿，听听音乐，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最关键的是，是看一会儿她。

　　女孩很会打扮。她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

　　我吃面的时候，偶尔抬头看一眼坐在柜台里面的她。如果恰好碰到她也朝这边看，我就心虚得脸红。好在，面条的热气氤氲着，她看不出来我脸红。

　　大概两周之后，她端上面来，我说：明天你穿那条橘色的裙子好不好？

　　她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抿嘴一笑，转身走了。”

　　“就是你生日这天，你们鬼混到一起了，是不是？”小五娇嗔地问。她语调是有些醋意的。她故意装着不在乎地说出来，其实是欲盖弥彰。

　　“没有，是半个月后的事。”温威说。他端起红酒杯，刚要喝，又放了下来。

　　“啊，还要等半个月啊。那恐怕你今晚都讲不到重点了。”陆放有些嘲讽地说。

　　“也许，后面就很快了。男人一般只记得初见、初吻和初夜吧。”我打趣。

　　“我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温威说。

　　“第二天，我9点多就下班了。赶到店里时，刚刚十点。她穿着橘红的裙子，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理着刘海。见我进来，她巧笑一下，端过来4碟小菜。

　　今晚我给你煮长寿面。她说。

　　面条不同，是挂面。半碗炖牛腩，几根面。她早就给我准备好的。她开了两瓶青岛啤酒，在我对面坐下。’生日快乐’，她说。她陪我一起喝酒，问了我上班的情况。

　　我们聊了许多。我问她：为什么店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是给这家店的老板打工吗？

　　她说不是。她说她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请的有几个工人，晚上9：30下班。所以我每天去，都只看到她一个人。

　　我诧异。她看着只有20来岁的样子，怎么会是老板娘？

　　她告诉我，她24了。她说，她的心理年龄，已经有30出头。

　　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她说。”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好多酒。她说她请客，为我这个异乡人庆生。我们喝得醉醺醺的，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蛋糕，点了蜡烛，给我唱生日歌。蛋糕没吃多少，我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地糊了对方一脸。

　　原来，她也可以疯起来。她给我的印象，一直都是娴静的。

　　疯起来的她，更让我着迷。她的脸离我那么近，我心里砰砰地跳。我真怕自己忍不住，一下子就亲了上去。

　　她好像并不怕，一直在我面前晃。她的嘴唇，丰厚饱满，樱桃似的红。

　　你有男朋友吗？我问她。

　　她眼神黯淡了下，不闹了。

　　她起身收拾杯盘碗盏，我帮忙。我一趟趟地将东西送进工作间，陪她一起冲洗。她将水龙头开得哗哗响，似乎要冲走一切不顺心。

　　收拾完已经很晚了，我送她回家。路上，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可在月亮的清辉笼罩之下，她就像天使，我不敢亵渎。

　　我怎么配得上她？我就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只吃得起8块钱一碗的面条。

　　她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她说，我不是嫌弃你，但我有男朋友；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美好，如果你知道了我的情况，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不会。我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那么美好，是我无法企及的美好。

　　‘我上大三的时候，被他包养了。他一直答应我他会离婚娶我，我给了他两年时间。现在，还有半个月，就到了我给他的期限。他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的声音里，是一种凄凉。她一定很爱他，才会是这种声音。

　　你爱他，对不对？我问。

　　是的，还爱。她回答。”

　　温威站起来，说要去上个厕所。

　　“真是，还卖关子。”小五正听得起劲，不乐意地嘀咕。

　　温威从洗手间回来，端起杯跟我碰了一下。

　　“我仍然每天下班去吃一碗面，每天她都会陪我一起喝一杯，我也会每天都送她回家。有一天走着走着，我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是谁主动，两只手就握在了一起。

　　我只觉得有一股电流通向全身，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了。我们越走越慢。她跟我说，如果两年到期，他还没有离婚，她就一定离开他。她要去遥远的南方，离开这座让她伤心的城市。

　　我的心还没来得及暖，就碎了一地。

　　她终究，在乎的只是那个他。我什么也不算。

　　我想松开她的手，她却握紧了些：你很好，你值得一个单纯干净的女孩。她说。

　　我转身吻住她的嘴。在我心里，她就是干净的，纯洁无瑕的。我不管她那些历史，只要从某一天，她完全属于我就好。

　　她任由我吻住。

　　然后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的拉手、接吻，持续了半个月。那是一个周日，我跟她往回走时，她说，两年的期限到了。她努力过，不再执着。

　　‘我要离开了。’她说，’今晚，你去我那儿吧。算是告别。’

　　我去了。她递给我一条浴巾一把牙刷，让我先去洗漱。我洗好之后，她让我躺下等她。

　　我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喷薄。我努力控制着自己，四面打量着这间小卧室。窗帘是乳白色的，桌布两边垂着流苏。床头柜上倒扣着一本书。床单是橘红色，好像特意为我铺的。

　　她带着香气和水雾走进卧室，躺到我旁边时，我泄了。那一刻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跃上地平线的朝阳，一下子，朝四面八方倾泻。我就一个感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理解地笑笑，说：没关系，我等你。

　　到底是年轻。在她的引导下，我很快又重振雄风起来。她手把手地教我，我大概还是很差劲，因为很快，我又结束了战斗。”

　　小五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威哥指定是喝多了，搁平时，他可不会说这些——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些。”

　　“你小丫头片子，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温威说。

　　“后来呢？”我问，“后来她就走了？”

　　“没有后来。”温威接着说。

　　“我不能劝她别走，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我只能希望她别走。第二天，我一天上班都心不在焉。等我晚上下班赶过去，店门紧关着。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也没问过我的。

　　她说，那天晚上，算是告别吧。我都不知道，是和我告别？还是拿我，和她的那一段感情告别？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之后，我才知道我有多想她。

　　一连好几天，我下了班都要走过去，撞撞大运，每天又饿着肚子走回来。我去她住的地方问过，别人说，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

　　我浑浑噩噩过了好久，然后我辞了职，去了她说的那座南方城市，期望能碰上她。

　　我再没见过她，却在那座南方城市，碰见了机会。我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老板赏识我，让我入股。一步步，我也成了老板。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还有了前妻。但非常抱歉，我给她们钱花，却没有给过她们爱情。”

　　“所以，她们才会一个个离开你。”小五恨恨地，一针见血地说。

　　我试图去理解，温威对那个让他从男孩变成男人的女孩的感情，但觉得有点勉为其难。陪在身边的，难道不值得真心对待吗？那个女孩再好，终归不愿意，和你走下去。

　　可是，爱情，我们什么时候弄懂过呢？温威敢于承认，起码他是个诚实的人。

　　后来小五组局时，我发现她的发型变了，居然剪了齐刘海。那天，她还穿了橘色裙装。

　　陆放没来。

　　唉，爱情，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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