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1：借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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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啥都行，千万别借房子。
--------老钱
酒桌上，老孙终于开口了。
老孙刚换了份工作，地点在城南，租住的房子却在城北。早晨开车吧，太堵，坐地铁又不直达，还得倒车。一天来回通勤得有四五个小时扔在道上。老孙想退了租在靠近公司的地方租个房子，可这房子也不是今天租今天就有。朋友老钱恰好在离老孙公司不远的地方有套房，估计是留着结婚用的。他平日跟父母住在一起，这房子装修过，只是没什么家具，怕租客霍霍房子也没往外租。不过老钱一直也没个对象，这房子就空在那儿。
老孙想借住老钱的房子，等北边房子退了，找到合适的房源就搬走。这顿饭呢，大家一来是庆祝老孙跳槽成功，新工作工资翻倍，二来也是趁机跟老钱说说，都哥们弟兄的，借几天房不算个事儿。
没想到平时爽快的老钱连连摇头，不肯松口。老孙说按市场价支付房租，房子肯定不霍霍，找到了新房他就搬走。老钱端起一杯酒说：“哥们，不是钱的事儿，我呢，帮你打听中介、房源，我的房子真借不了。”
都是朋友，再多说就伤和气了，那顿饭最后吃得不咸不淡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不光是老孙面儿上过不去，其他人也都觉得挺尴尬的。那之后这帮人的聚会少了起来，偶尔碰到一起，老孙和老钱表面上还是哥们，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俩人生分了点儿。背地里大家对这事儿也不大理解，都说真没看出来，老钱表面豪爽，其实这么抠门儿。
房子是老钱的，愿不愿意借本来就是人家说得算，可中国是人情社会，不借房子等于打了老孙的脸，倒显得老钱没理似的。
一次我和老钱两个人在一个小饭店喝酒，喝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此事，老钱重重叹了口气，“这借房子，借的人是心安理得，这借出房子的人可是提心吊胆啊。他说给我房租，我能要吗？就算要，多钱合适？我真能按市场价要他的吗?说是借住几天，都是哥们，我能跟他像租房子一样签协议吗？他要是住着不走，我是赶还是不赶？”
“没那么严重吧，你是不是想多了？都是哥们。”
“哥们？亲兄弟又怎么样？你还年轻，不懂。 ”
老钱说这话的时候若有所思，眼神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说，要给我讲一件事儿，“还记得我家楼上那个疯子吗？”
老钱说的那个疯子就住在他家的楼上，我以前去找老钱的时候遇见过几次，看那模样，岁数应该和老钱差不多。由他妈领着在楼下遛弯儿，他一脸痴相，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说些什么，口水流得满衣服都是，他妈时不时的得给擦擦。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这么痴痴呆呆，老钱说过，他一旦发起病来就要打要杀的，六亲不认，连亲娘都打。
“你知道他怎么疯的？就为房子。唉，这话要说起来，得是十几年前了。“老钱喝了口酒，娓娓道来。
这疯子，名叫李亚楠，父母都是穷老百姓，工薪阶层。他家住的房子是单位借的。那时候厂里已经不分房子了，但是可以借，一个月交个几十块房租，亚楠他爸长精神头儿，下岗大潮来临之前，他爸找了点关系，花了一万多块钱把房子产权给买了下来。之后又用类似的方式弄了一套厂里的抵债房，离他们这套房子也就一站地，一层，潮是潮了点，七十多平。那时楼房都矮，没电梯，得房率高，房子挺宽敞。房子刚弄到手没多久，厂子就倒闭了。
那会儿很多人还没有买房理念，等房价蹭蹭往上涨的时候，想买，已经买不起了。亚楠父母工资不高，但仗着住一套房手里还揣一套，没什么后顾之忧。很多小伙子因为买不起房，找不到媳妇。亚楠不存在这个顾虑，那套70多平的房子早就给他预备着呢。
亚楠他妈，兄弟姊妹六个，上面有俩哥哥，他妈是女的里面的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亚楠的姥爷去世得早，剩下姥姥独自生活。十几年前姥姥被确诊胃癌，手术后老人行动不便，偏偏家又住在七楼，俩儿子也50多了，背也背不起。亚楠他妈想起了自己手里那套房子，正好在一楼，何不借给老太太住着，也算尽点孝道。老人搬了来，她的房子往外租，每个月的租金老太太给亚楠他妈拿着，兄弟姊妹也别无二话。老人住在一楼，体力好的时候还能出去遛遛弯儿，兄弟姊妹六个人轮流照顾也方便。那时挺多知道他们家这事儿的邻居都竖大拇指，说现在还有这么孝顺，不争不抢的儿女，真是难得。
儿女们尽了三年孝道，老人还是敌不过病，走了。事情从这儿开始变了味儿。
办完了老人的丧事，这兄妹六个人开始商量老人的财产问题。亚楠的姥姥去世之前已经昏迷不醒，啥话也没撂下。其实她也没什么财产，就七楼的那套房子。老大打算把房子卖了，卖的钱兄弟姊妹六人平分，公平合理。可老二不干了，“房子是我的，咱妈这些年都是借住我的房子。”大家一听傻了眼，这怎么可能?可老二还真把房证拿了出来。
原来老太太这房子一直是租厂里的，办房产证火的那几年，老二就劝老母亲找找人，花一万块钱赶快把房证办下来。那时候一万块钱是大数目，谁家要是趁个一万块，就是万元户。老太太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不舍得，意识也跟不上，花一万块买个房证，有病吧？老二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劝，老妈也不听。“你不买，那我买行不行？”老太太说你愿意买你买吧，反正我不掏钱。就这么着，老二托了人，找关系，花了一万块把房证办下来了，房证上没写老太太的名字，写的是自己的名字。
老大一听不干了，这不公平，房子是妈的，不是你的。你不就办个房证吗？我们把你办房证花的一万块钱给你不就得了。
老二也急眼了，现在的一万块跟过去能比吗?想当初为了凑钱都借遍了，这么多年他一家三口住着一居室，憋憋屈屈，可从来也没想过让老妈腾地方，他认为自己尽孝够份儿了，现在老妈不在了，房子收回来天经地义。
亚楠他妈和那三个妹妹对此事也颇有微词，可房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二哥的名，人家不卖也不能怎么着，再说二哥这些年确实糟了不少罪，一家人活得憋憋屈屈的，这房子卖了分，一个人顶多分个十万八万，这钱搁现在也不好干什么，既然是二哥的房子，就让他住着吧。
亚楠的妈大方，是因为手里有房，他大哥却怎么也绕不出这个牛角尖。他生了个儿子，比亚楠大一岁，叫亚辉。亚辉眼瞅着也该找对象了，可家里没房。那阵子他正凑钱打算付个首付，给亚楠买套房。原本算好了，老妈一走，房子一卖，能分个十来万，再加上家里的积蓄就差不多了。这眼看到手的钱，原来是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哪忍得下这口气。一股火儿顶上来，心脏病发作，住了院。
亚楠和他妈一起去医院看望这大舅舅。躺在病床上，这老大哥对着亚楠他妈流了眼泪，“亚辉啊，住那个小北屋多少年了，那破房子冬天冷夏天热的，离单位那么远，天天五点就得起来。他爹没本事啊，看看亚楠他爹多能耐，两套房子在手，啥也不怕。”
亚楠他妈一听心就软了，安慰大哥说，亚辉要是干活儿离家远，就在我那一楼先住着。
“唉，不用，不用，哪有住你们房子的道理。”
出了院门，亚楠就不乐意了，跟他妈吵了一路，回到家娘俩接着吵。亚楠觉得自家的房子借给生病的姥姥住，是为了尽孝，说得过去。怎么还能借给表哥住？哪有这个道理？亚楠他妈却认为自己不过是安慰安慰大哥，哪就那么严重，都是客套，人家不会真来住。
“要真来住怎么办？”
“住就住呗，住一段儿就走了。”
“切，你真天真，姥姥是得了绝症，活不了多久，房子顶多住个几年就能收回来，我哥他能死吗?他就不走你能赶出去？”
亚楠他爸做个和事佬，跟亚楠他妈说以后说话注意点，别动不动就跟人家许愿，人家当真了你怎么办？跟亚楠说，做人别那么冷漠，都是兄弟姊妹，闹不到那份儿上。你二舅占了房子，谁说啥了，不也相安无事嘛。
这世上倒霉的都是要面儿的。亚楠他们家怎么也没想到，大舅舅出了院，就真的领着儿子来借住房子。本来这事儿拒绝了顶多也就得罪个人，可亚楠他妈要脸要面儿，不顾亚楠的反对，让亚辉住进去了。
这一住，就是五年。
眼看着亚楠快要30岁了，女朋友谈了一年多，该谈婚论嫁了。亚楠他妈也坐不住了，可她又要面子又想维护兄弟姊妹之间的和谐，旁敲侧击地说了好几次，人家就摆出一副听不懂的姿态，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就是不搬走。
这期间亚楠和父母之间的争吵多了起来，都是为了房子。“你就不能把那个不要脸的撵走？”
亚楠他妈也有难处，当初摆大方请人家来住，现在要把人家赶走，这亲戚还处不处了，说出去也叫人笑话。反正房证握在自己手里，房子还能飞了？亚楠着急啊，他跟女朋友说有房子，房子在哪儿呢？每次女朋友想要去看看，亚楠只好说房子现在表哥借住着，过几天就搬走了。这话说个一次两次还行，时间长了谁信啊？自己都要结婚了，把房子借给别人住，正常人能办出这种事儿吗？房子腾不出来，俩人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缝，动不动就吵。女孩急眼了就逼亚楠啥时候结婚，给个确定日子。
亚楠何尝不想结婚，可房子在哪儿？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占着，这窝囊气不是人受的。有一回亚楠实在受不了了，带着女朋友直奔房子，敲开房门，他气鼓鼓地介绍：“这是我哥，这是我女朋友，哥，我要结婚了，你什么时候搬走？”
“本以为女朋友看了房子，也看见了赖着不走的表哥，能理解亚楠的难处，谁想到，唉，都是命啊，这人的命啊，有时候你不信邪不行，命不好啊干啥都倒霉。”老钱突然不说了，开始默默地喝酒。
我的兴致已经被吊起来了，“到底怎么了啊？”
老钱一个劲儿叹气，我喊：“服务员，再给加个鱼香肉丝，一盘拍黄瓜，再来半箱啤酒。“
我起开了一瓶啤酒，给老钱和自己倒上，老钱一口干了，我也一口干了，就这么一杯接一杯，我没再逼问他，我知道他一定会说下去，只是需要调整一下情绪。
老钱调整好了，果然继续讲起来：“没过多久啊，这女的就突然提出分手了，亚楠到处找这个女的，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这人跟蒸发了一样。他以为是房子的事儿闹的，女孩等不下去了。心里恨呐，想去找亚辉算账，想把他赶出去，然后再找女朋友求她复合。”
“结果啊，怎么敲门亚辉也不开。好半天开门，你猜亚楠看见什么了？”
“他女朋友在里面。”
“呵呵，挺聪明啊。”
“啊?真的啊？”
老钱闭着眼点点头。
虽说生活伦理剧经常把这么狗血的剧情搬上银幕，我一直以为这都是编剧的套路，没想到现实生活中，还真的会出这种事。老钱说，人家肯定有手腕儿，不知说了啥就让那姑娘变心了。亚楠啊，心眼太实。这样的人命好还行，要是命不好，净遇上倒霉事，就容易出岔子。
门旁边好死不死的正好有根儿管儿，前面的塑料笤帚头儿没了，可能是坏了。亚楠抄起来照着亚辉就打。女孩吓得报了警。
好好的兄弟姊妹，一家亲戚，乱了套了。亚辉被打得八根肋骨骨折。他爸不干了，和亚楠一家干起来了。现在不是搬不搬走的问题，而是亚楠蹲不蹲局子的问题了。这事儿要是摊上俩不认识的，赔点钱私了就完了，可这一家人恩恩怨怨的，都有底火，谁也不让谁，苦的是拘留所里的亚楠。
听人说，在拘留所里第三四天，他就开始不大正常了，眼神儿发直，满嘴喊着打打杀杀。拘留所哪是人呆的地方，在那里面不老实会被收拾死的，亚楠那脾气，可能在里面遭了点罪，又受了这么些刺激，一股火儿，人就完了。
他大舅一看这结果，也不闹腾了，叫亚辉搬了出来，也不要亚楠蹲局子，也不要亚楠他妈的赔偿金了。但两家人算是撕破了脸了，从此不来往。
“好好的孩子，叫他们逼疯了，再没好起来过。医院说是精神分裂。唉，能不分裂吗?这人一疯，还不如死了。以前多孝顺的孩子，发起疯来打亲妈。亚楠他妈也是觉得对不起孩子吧，就这么忍着，疯过了还给他洗澡、喂饭，带他出去遛弯儿。他爸，天天在家里，也不出来，以前一到夏天就下楼跟老爷们打扑克，这都几年看不见这人了。唉，一个家，就这么垮了。“
那晚我和老钱都喝多了，我比他多少清醒点，在酒精的作用下执意把他送回了家。
半夜里，我站在老钱家楼下看着老钱楼上的那扇窗，那是亚楠家的窗户。不知道亚楠现在睡了吗？他的母亲是不是陪在身边替他擦掉流不完的口水。
老钱的话在耳边响起：“听哥一句话，借钱，借啥都行，千万别借房子。”
常小宝，笔名山药。
万家灯火的夜晚我喜欢看一扇扇窗户，好奇里面的一个个故事。我有茶，有酒，有咖啡，你有故事吗?愿意和我说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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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山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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