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老来伴
苏小旗 · 颠倒众生工作室
老来伴
1
邬荷姣把老伴儿周谷杀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无不惊心骇神。
就在五年前，老两口还作为模范伉俪上了报纸；一年前周谷突发心脏病住了很长时间院，都是邬荷姣护理，直至康复出院。
且不说即使上了年纪，瘦弱的邬荷姣在体力上也不可能是周谷的对手，单说这一对老夫妻因为恩爱和为人善良而一直被称颂，这件令人震惊的新闻就足以让众人质疑。
但这是真的，邬荷姣杀死了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儿周谷，这真得不能再真。
2
邬荷姣跟周谷都出生在新中国刚成立之后，在那场浩荡的运动中，两人因上山下乡而结识。
邬荷姣瘦弱文静，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细细袅袅的；周谷，身材魁梧，阳刚又热情，说话做事雷厉风行。两人走到一起，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梦想。
周谷从来没想过在农村扎根，从来没有过。尽管有不少当地老乡试着为他说媒，但他连想都不想就都拒绝了。
当他觉察出开始有村民给邬荷姣说媒时，便果断找她谈了话。他说他相信国家，这次运动只是新中国在前进中一个迷茫的摸索，国家一定会步入正轨，高考制度一定会恢复，对此他坚信不疑。所以他劝说邬荷姣不能放弃，再怎么艰难也不能放弃，如果只图眼前的安稳，那么很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里了。
周谷的勇敢和坚定强烈地吸引着邬荷姣，没多久，两人就成了情侣。
两个人从不像其他知青那样靠感情打发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的是互相督促学习。
终于，1977年，中国恢复了高考制度，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
由于邬荷姣和周谷平时准备工作做得好，双双一举榜上有名，从农村来到了城市里。
当时两个人都二十六七了，为了感情更加稳固，更为了表示终生生活在一起的信念，两个人领了结婚证。
大学毕业后，因为组织上对他们的照顾，邬荷姣和周谷的工作分配在了同一座城市。邬荷姣在一所技术学校做专业课教师，周谷进入工厂成了一名工程师。
3
二人的婚姻生活很美满。一刚一柔，生活上相得益彰；一内一外，工作上互相鼓励。因为工作好，物质生活基础也比较高，先后生下两个儿子，也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
邬荷姣性子安静，工作起来却是非常负责。因为电工专业男生居多，有时课堂纪律并不那么好管理，邬荷姣却从来不发脾气，哪怕学生作业做得不认真，她也仔细批改，再利用休息时间找学生一一订正。
有些学生就会觉得很烦，我不就是一技校学生吗？又不考大学，这么较真儿干嘛呢？
邬荷姣就经常对他们说，千万别小看自己，也别小看技校，你们现在学的都是真技术。什么叫技术？技术就是将来在社会上立足的东西，你想过得好，必须得有技术傍身。一个人呐，只有本事是别人抢不走的。别看你们现在是技校学生，要是肯钻研专业，不停学习本专业的新知识，将来就是技术型人才。
不得不承认，邬荷姣的教育理念在当时是非常超前的，也许是因为自己经历过那场浩劫，而正是因为没有中断学习，现在的生活才这样安稳；也许是周谷给她做了榜样，让她知道人不仅要有一技傍身，还要不断精进，这样才能持续进步。而只要进步，就不会被社会淘汰。
一批又一批在邬荷姣手里毕业的学生，若干年之后都承认当年邬老师说的都是对的，因此渐渐地，邬荷姣在学校里也很受其他同事和学生的尊重。
周谷也很上进，工作上大胆细心，不停钻研，整个人恨不得都扑在工作上。
邬荷姣心中非常欣慰，虽然自己的工作也不轻松，但也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用周谷接受采访的话来说，他的军功章有贤内助邬荷姣的一半儿，没有她，他就没法把工作做得这么出色。
在所有人眼中，邬荷姣嫁了个好男人，周谷娶了个好媳妇儿，但凡有夫妻吵架，都得拿他们两人作为例证：你看人家的男人，再看看你；你看人家的女人，再看看你。
4
就这样，邬荷姣兢兢业业，周谷风风火火，两人一路相伴，走过了10年铝婚，20年瓷婚，30年珍珠婚，马上就要到40年蓝宝石婚了。
在这几十年里，他们供两个儿子直到大学毕业，老大一家定居美国，老二一家在省城，倾其所有将儿子们的生活安排妥当后，他们也相继退休了。
他们的退休工资不菲，考虑到周谷身体不太好，就没再接受原单位的反聘。
但周谷闲不住，开始了对贫困学生的资助。
为了求证贫困学生的真实性，周谷经常对贫困学生家庭进行走访，确定事实情况后，他就一对一地开始资助。在他的资助下，先后有三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上了大学，并且顺利大学毕业了。
周谷还主动担负起一所小学上下学时的义务交通保护员，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戴上红袖套指挥孩子们注意安全；他还做过网吧义务监督员，劝说到网吧上网的未成年人要以学业为重。
身边所有人都说周谷是个大善人。更称赞邬荷姣是个贤内助，对自己老伴儿的善举始终支持。
每当这时，依然文静瘦弱的邬荷姣就会笑着说，老周性子急，闲不住，有点儿事儿做，既对别人有帮助，又老有所为，这样挺好的。
就是这样一对看起来恩爱互助的夫妻，在本该老来伴的年纪，活生生成了冤家。
大家都想不通，邬荷姣，怎么就把老伴儿周谷杀了呢？
5
事情发生的前一年，年近七十的周谷因为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守在他身边的，一直是发妻邬荷姣。
在医护人员和其他病员看来，邬荷姣细心又安静，对周谷照顾得很周到。
在周谷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时，医生把邬荷姣和她的两个儿子叫到了办公室，想对周谷此次突然发病的情况做进一步了解。
本来邬荷姣还是很平静的，当医生问及周谷究竟是受到什么刺激而发病时，邬荷姣的情绪由平静一下子进入了爆发状态。
“周南周北今天你们都在，你爸现在这样儿，说出来也没什么好丢人的了。”邬荷姣一开始还强装平静地说道。
“老周没有别人说得那么正人君子，或者说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但我忍了这么多年的难，没有一个人看见。”邬荷姣说，“你们小时候他有时候就会说，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太亏，我刚开始以为他是开玩笑，后来发现不是，我又觉得是我做得不称他的心，于是我更加想办法对他好，最后我才发现，这跟我没关系，他就是有一颗花花心，但顾及到社会地位和面子，又没有那个胆子。”
“退休以后因为一下子闲了下来，他就经常拿着退休金上发廊，那种地方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女人，我跟他吵过很多次，他就是坚持自己什么也没做，后来我想，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他顶多占占便宜，也干不了什么了。”
邬荷姣说得没错，每次周谷去那种地方，也就是占点儿便宜，因为他发现自己基本硬不起来了，因为这个他经常被发廊里的女人打趣。于是他开始背着邬荷姣买小广告上的壮阳药，发病那天，老周药劲儿上来了，正跟一个星期来家里做一次保洁的女人搞在一起，结果因为过于兴奋而导致了马上风。
人命关天，那女人马上给出去买菜的邬荷姣打电话，又胡乱地处理了下现场。但是邬荷姣一看就明白了，她心里又气又恨，为了提防周谷，她特意找了一个粗朴的女人做保洁，而且每次她基本都在，就这次出去买了个菜，结果就……幸亏120来得早，老周才拣了一条命回来。
邬荷姣的这番话，听得医生差点儿冒出汗来，两个儿子更是尴尬万分，不停地试图阻止邬荷姣说下去，但当一个忍耐多年的女人情绪冲到顶峰时，不发泄出来是不会罢休的。
事后邬荷姣的两个儿子不停地跟医生说着好话，话里话外的意思老爷子的病该治还得治，并且还偷偷塞给医生一个大红包。
医生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周谷也是上过报纸的人，一辈子兢兢业业工作，老了也乐于助人，是有着一定社会形象的人，他们是请他别把邬荷姣的话拿出去瞎说。
医生是个明白人，婉拒了他们的红包，并且说你们放心，周老我们一定会尽力救治，跟病无关的事，我们医生不会参与。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周南周北兄弟俩也只能作罢。好在医生说到做到，给周谷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私生活并不能与一个人的全部划等号，医生明白。医院是最能让人看透人性的地方，周谷的故事，在这里其实都不算什么。
老周病好了后，两个儿子各回各地。邬荷姣跟老周也不再请保洁工人保洁，也许是邬荷姣对老周的失望积攒了几十年，终于到了临界点；也许是她确实老了，对于两个人生活中的事务力不从心，两个儿子又指望不上，于是两人收拾好常用衣物，住进了郊区一家高档养老公寓。
6
这家老年公寓条件非常好，而他们两人的退休工资足够用来支付养老费用，甚至可以享受到养老公寓里的A级照护。
比如一日三餐可以点菜，房间有人定期清洁，衣物有人清洗，每年一次旅游。
邬荷姣想着，就算两个人早已经没有了感情，已经这把年纪了，离不离婚也没什么用，说出去还让人笑话，并且毕竟老周已经是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的人了，接下来也就能本本分分在这里养个老，不会再动那些歪心思了。
就是个老来伴，凑和过吧。邬荷姣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刚来养老公寓的前半年，老周确实还算本分。
老周是一个在场面上善于周旋的人，加之虽然年逾七十了，精神却很是矍铄，言谈举止也比较有派头，在老年公寓很是受欢迎。
这么多年，邬荷姣对周谷的这一点，其实非常痛恨加厌恶。人前他是专业精良的工程师，是行善的大善人，可是背地里那些龌龊的阴暗心思从来没有消失过。
是的，他专业技术高超是真的，他资助那些孩子，是真心的。但他的龌龊和不安分，也是真的。其实现实生活中，他们已经很久不怎么说话了。
以前邬荷姣忍是因为孩子，孩子们都各奔前程后，她又念着这么多年的感情忍着，想着老了他就安分了，但是当她看到老周跟老年公寓中的另一个老太太眉来眼去、打得火热时，她觉得，自己终是忍不下去了。
是的，经过上次凶险的疾病，老周已经不碰那些壮阳药了，他与那老太也就是过过嘴瘾，彰显一下他那老年男性的魅力。
每次只要那个老太在，周谷便比平常亢奋很多，高谈阔论，风趣幽默。这让邬荷姣觉得很恶心。
这么多年来，她真的已经受够了周谷在外人面前的样子。
她根本不想问，更不想吵，用老周的话说：我们就是聊聊天儿，你就是小心眼儿。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
当邬荷姣心中做出决定后，竟然非常轻松，动手的时候，也毫不慌张。
当一个人的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便不再有任何顾忌了。本来一只脚就已经踏进棺材了，谁先死谁后死，又有什么重要呢？这么多年的忍耐和在外人面前的表演，让邬荷姣太疲惫了，既然已经行将就木，不如同归于尽来得好。
那夜，邬荷姣翻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美工刀，装上新的还带着油的刀片，狠狠对准周谷的喉咙割了下去。
被疼痛惊醒的周谷本能地用双手捂住脖了，鲜血不停冒出，因为混杂了空气的缘故，那鲜血一边涌出一边冒着沫子。甚至周谷没来得及闭上惊恐的眼睛，便痛快地断了气。
一向瘦弱文静的邬荷姣的眼神，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她就这样看着周谷，仿佛把他从年轻一直看到年老，直到他完全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才柔和下来。
邬荷姣平静地把花白的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拿起手机拨号码，接通后说道：“110吗？我杀人了。”
· end ·
假如我是真的
作词：庄奴作曲：欣逸
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流水能接受，不再烦忧假如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假如流水能接受，不再烦忧有人羡慕你，自由自在地流我愿变做你，到处任意游呀游假如流水换成我，也要泪儿流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有人羡慕你，自由自在的流我愿变做你，到处任意游呀游假如流水换成我，也要泪儿流
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苏小旗 · 颠倒众生工作室
苏小旗，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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