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睡过的男人最终变成了一道疤
屋子里乱哄哄的，正是春节，一大堆亲戚：卧室有几个孩子在打牌、客厅有一桌人在打麻将，餐厅还有几位女眷在忙着择菜、准备晚餐。
凌颖静静地看着，桌子上放着洗好的苹果，红通通、水灵灵，厨房的案板上，是洁白的葱段、火红的辣椒、卤好的酱肉被切成薄薄的片，丝丝纹理都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这是俗世最美的烟火气息，客厅的电视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忽然震颤不已。
记者在问：“请问兰导，您从一名司机到导演的转型之路可谓百折不挠，是谁一直支撑着您一路走来的呢？”
他才四十岁的年纪，却已满头花白，声音嘶哑。镜头前的兰岗满脸疲倦，只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十年前一般。
“你说，我还有机会遇到心爱的人吗？我看，是没机会了。”他沉默了半天，答非所问的说。
凌颖的眼眶湿漉漉的，身子坐在沙发上，却已是天旋地转一般，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穿越时空，把她推到了18年前。
丰城虽然小，好歹还有一家电视台，能让凌颖暂时栖身。大专毕业那年，同学们四散而去，阴差阳错的学了影视表演这个专业，对于只喜欢闲散过日子的凌颖来说，瞬息万变的影视圈并不适合她。所以，一毕业，她就决定回到家乡去，能进电视台就不错了。
凌颖通过父亲的关系到电视台的一档少儿节目当了主持人，她外形甜美，活泼可爱，很受孩子们的喜爱。每天中午到食堂吃饭时，她总能碰到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看上去满脸忧愁，但只要碰到栏目剧的导演，两眼立刻就焕发出别样的神采，上前去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凌颖猜，他肯定是个演员，想通过这档最火爆的栏目剧火上一把。切，丰城这么小的地方，就算在栏目剧里混个脸熟，又能如何？她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忍不住私下打听，原来，那个叫兰岗的年轻人只是台里的司机而已。一个开车的司机却沉迷于编剧，一心想让导演采用他的剧本，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人嘛，有梦想总是好的。如此一想，凌颖每次遇到兰岗，总是对他微微一笑。
电视台很小，并不具备出产电视剧的能力，能把栏目剧一直拍下去，就算不错了。只是，栏目剧如果收视率低迷又引不来贴片广告的话，随时可能被领导拿下。
说话间，栏目剧里其中的一期单元剧竟然把版权卖给了央视，真是天大的喜事。台里领导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功会，一堆人在相互交杯换盏，凌颖透过人群才注意到，兰岗穿了一件绛红色的夹克，一脸憨笑地坐在角落里。她上前一问，原来这次的单元剧采用的竟然是兰岗的剧本。
“哇，看不出，你真是个才子呢！”凌颖连忙举起手中的酒杯主动对着他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
兰岗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他连声说：“谢谢，谢谢你。”
他的眼睛很小，一笑，就眯成一条缝。不过，那条缝里透出的光芒却总能轻易牵动人心。他的笑容浅浅的，似乎每一寸皮肤里都蕴含着忧伤。
他们两个人聊到电影、拍摄、剧本等等，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光芒，显得自信而澎湃，像碧波万顷的大海，令人心旷神怡。
从那以后，栏目剧的编剧一栏里经常出现兰岗的名字，他有时候也兼任摄像和剪辑。凌颖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心想，他真是个有才的人，呆在这个小地方，可惜了。
春暖花开时，她无意中遇到他，不禁主动建议道：“你干脆去横店先去干群众演员，再把自己成熟的剧本带着找找导演，机会不会主动找你的！你有才华，窝在这里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兰岗一听，憨憨地笑着，说：“我家在城郊有个小园子，梨花开了，特别漂亮，晚上下班一起去看看吗？”
“好啊，好啊！”听到他主动邀约，凌颖欢呼跳跃起来，半响，又想，为什么自己这么高兴呢？
兰岗家在城郊的一排平房里，小园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梨树和桃树，繁花锦簇下，坐在小圆桌前喝茶，心旷神怡。
“来，卤鸡爪、水晶皮冻、凉拌鸡胗，都是我妈妈做的，你尝尝！”兰岗在凌颖面前很活泼，他手脚麻利地端着菜，又把洗好的水果也端过来。
兰岗的妈妈满脸笑容的端出一壶八宝茶，说：“凌颖啊，早就听兰岗说起你，真高兴你能来。这是阿姨自己熬的茶，你尝尝？”
“咦，你提起过我？”凌颖的眼睛滴溜溜转向了兰岗，他狡黠地一笑，转头喝茶。
“我想当导演，用自己写的本子，这不容易，我知道！很多人都笑话我，说我一个司机痴心妄想，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兰岗喝着茶，声音低沉而沙哑。
凌颖在梨树下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的剧本，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还不时点评一两句，兰岗站在她身后，脖子伸得长长的，两人意见一致之处，击掌庆祝；意见不合，则争执得脸红脖子粗的。
“啪”的一声，一只小飞虫顺着凌颖的衣领爬了进去，她觉得脖颈那里痒痒，忍不住伸手想拍死它，结果，兰岗也发现了，伸手要去捉虫子，两人的手掌正好无意中重叠在一起。
她柔若无骨的手掌被他粗糙的大手包裹着，凌颖的手脚一向冰凉，而他的大手似乎散发出炙热的温度，一下子就从掌心把热量源源不断的传输给她，近在咫尺间，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脸一红，迅速的把手缩了回去，小声说：“对不起。”
她喃喃地说：“没事。”
他们无数次在小园子里讨论剧本，并且自动脑补剧中的各种画面。
红烧鲫鱼、水晶皮冻、牛肉馅饼、小米粥……兰岗的妈妈会变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有一刹那，凌颖在花香满径的小道上出神，回首间，高大的梨树上又硕果累累了，她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温情，耳鬓厮磨，曾经出现在梦中的小儿女情态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梨花又一次绽放枝头时，兰岗揽过凌颖的肩：“颖，我准备辞职到北京去闯荡一番，你等着我，我混出个模样来，就来接你过去！”
北京是个遥远的地方，凌颖的心无端紧蹙，她惆怅不已，伏在他的怀里为离别而啜泣着。
凌颖，我在一部电视剧里混了个群演，有口饭吃就满足了。放心，勿念。
凌颖，我把剧本发送到一位导演的邮箱了，他答应看看。
凌颖，我今天吃了一顿炖土鸡，真香。
凌颖，我想你了。
……
半年以后，凌颖被思念折磨得形容憔悴，她不顾家人的反对，辞职到了北京找兰岗。
兰岗此时，已经到了横店，跟着一个剧组拍戏。
于是，凌颖又跑到横店影视城。
影视城里天天有人需要群众演员，凌颖想，一天一百块钱也挺不错的，能见到兰岗就行。
兰岗像个疯子似的到处找人推销他的剧本，为了生活，不得不跟着剧组到处跑。慢慢的，他可以在战争剧里演一个士兵，偶尔还能有一句台词；在宫廷戏里，演一个太监……醉酒后，他在小屋里嚎啕大哭：“梦想是个屁啊！”
凌颖怀孕了，她满怀温柔的把兰岗抱在怀里，说：“不如我们先结婚吧，结完婚后，再慢慢来，不着急的。”
兰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结完婚再说？你想用世俗的婚姻牵绊住我吗？不，我不结婚，昨晚和一个视频网站联系好了，他们想用我的一个剧本拍个短片，我会厚积薄发的，你等着吧！”
凌颖把怀孕的话吞了回去，再一次劝道：“结了婚，我也不会拖累你的，放心吧！你想当导演，又不是演员，演员的话，结婚可能有点影响。粉丝不会在意导演结不结婚的，你看陈可辛导演……”
“好了，颖，我明天搭乘早班机到广州和一家公司谈合作的事情，早点睡啊。”兰岗抱着凌颖，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沉沉入睡。
凌颖在出租屋里等了一天又一天，兰岗在广州待了几天，又去了上海，好容易说抽时间回来探望她，又为合作的事情去了香港。
孕吐开始了，凌颖没有精力在去等候一个群演的机会，她不能闻到一切异味，甚至牛奶味都会让她吐得天翻地覆。她不敢告诉家里人，怀上了兰岗的孩子，只能偷偷地回到家乡，到兰岗的家里。
兰岗的妈妈精神大不如前，入厕的时候居然发现吐血，凌颖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们兰岗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导演，唉，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我不敢拖累他，一个人去医院看看也就行了。”兰岗的妈妈满脸愧疚地说，“颖啊，我们家对不起你。”
凌颖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哽咽着说：“我早就把您当我亲妈了，别说这些客气话。”
第二天，在医院的走廊里，医生告诉凌颖，兰岗的妈妈已经是肝癌晚期。
晴天霹雳一般，凌颖几乎摇摇欲坠，她扶着墙走到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开，狠狠地哭了一场。当天下午，她借口有事，到丰城一家私立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父母见到形容枯槁的女儿，都惊呆了，凌颖的妈妈哭得声嘶力竭，大骂兰岗不是东西。凌颖只说，做了子宫肌瘤，需要修养。自己的亲娘一看女儿都这样了，哪里还忍心说什么，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凌颖逼着自己努力吃饭、恢复体力，十天以后，她搬到了兰岗家里。
兰岗的妈妈一辈子没照过艺术照，凌颖带着她到城里最好的摄影沙龙里，拍了一套照片，还亲手做饭给她吃，陪着她逛了公园……
晚上，她背地里给兰岗打电话，没人接，又发短信：你母亲生病了，快点回来看一趟好吗？
兰岗隔了很久，回复道：你帮我先照顾一下，我弄到了投资，准备拍电影了，先做副导演，多年梦想要实现了！凌颖，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凌颖苦笑着删除了他的短信，对着小园子里昏黄的灯光长叹一声。
两个月后，兰母病逝，兰岗坐着飞机回来，趴在母亲的灵前痛哭失声。
第二天一早，兰岗揽过凌颖的肩，两眼红肿地说：“凌颖，我知道欠你太多。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等我成功的那一天，我会回来娶你的！”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依然闪烁着对成功的渴望，只是，他不知道，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还没来得及降临到这个世界，就被自己亲手扼杀。
他不知道，等待的日子里，她的身体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再也无法陪着他奔波在各地了。他不知道，她多么渴望有一个家，在柴米油盐中醒来……凌颖肝肠寸断，无言的望着兰岗离去。她遥望北京，知道他正在经历此生最大的挑战，如果成功，那么，他终归会成就自己的导演梦。
凌颖在丰城最南头开了一家咖啡馆，每日在咖啡的氤氲香气中侍弄花草。每次翻看娱乐新闻，很多都是熟悉的名字，有些过去的同学现在成了当红明星，有些在横店当群众演员时的朋友此刻变得炙手可热……娱乐圈每一分钟都有新人出现，凌颖的恬静引起了一位男士的注目。
他是这座城市里普通的工薪族，有一大家子的亲戚，刚刚贷款买了房子，没有钱买硕大的钻戒给她，却可以在她生病的时候亲手做一碗阳春面端到床前。
她在面条的香气里泪流满面，他却不知她的心思，只是憨憨地傻笑，像极了当初的兰岗。
“嫁给我好吗？”他把自己的存折放在她的手心，笑着说，“房子不大，可是，房产证上写了你的名字。我这个人不是完美的，可是，余生都属于你了。”
“够了，足够了。”凌颖的泪水肆意地流淌着，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
兰岗终于带着自己的片子名扬海外，成为新晋导演。他回乡祭祖，拜祭母亲，顺便邀凌颖见面。
“不必了，我们俩早就成为过去式，何必要见。”凌颖淡淡地说。
兰岗满心怅然的低声道：“你还在恨我吗？”
凌颖轻声细语地说：“我早就看透世间人情，又怎么会恨你。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追求的东西，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嫁一个普通的男人，给他生个孩子，有个小家。我们，从此以后，相忘于江湖，就是最好的回忆。”
兰岗长叹一声，挂了电话。
此刻，凌颖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电视上的采访接近尾声，兰岗表示近期又会筹拍一部新的片子。几分钟后，丰城本地的网站即刻发出新闻稿：著名导演兰岗即将筹拍新片，有望回家乡取景。
“来，吃点苹果，呆呆地想什么呢？”他从卧室出来，笑眯眯地望着她。
这个他，是她此生可以安枕的人。凌颖笑着说：“想你啦，好啊，一起吃。”
他把电视机关掉，给她削苹果皮，她回头摸摸他腮边的胡渣，莞尔一笑，现世安稳，当真是岁月静好。
本篇选自翠脆生生《美好的人，都不会孤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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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脆生生：中年美少女一枚，现居银川。
出版《两个人的江湖》《我们忘了，爱在婚前》等书，新书《美好的人，都不会孤独终老》《把平凡的日子过得像诗一样》新鲜上市，各大网站和书店均有销售，其他文字散见报纸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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