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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 丨 诗的努力:谈纳兰的诗

2018-08-08 06:31:44 作者:张丹 来源:送信的人走了 阅读:载入中…

张丹 丨 诗的努力:谈纳兰的诗

  诗的努力:谈纳兰的诗

  张丹

  摘要:对纳兰诗歌的关注应该放在现代性背景下,诗与信仰如何重新联系,进一步人和道如何重新联系。纳兰的诗歌中有诗学(元诗),有内心的技艺,当然,还有技艺和诗学以外的东西,我把它称作终极问题进入语言的问题。纳兰的诗一直试图去回应这样的问题:如何以肉身(语言)承受住无限。

  关键词:纳兰,基督教教义,元诗,现代性。

  纳兰的诗歌中有诗学(元诗),有内心的技艺,当然,还有技艺和诗学以外的东西,为了寻求个中明确的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表述:统领技艺和诗学之物,我暂且把它称作终极问题进入语言的问题。这里的终极,除了终端,还有源起。纳兰的诗一直试图去回应这样的问题:如何以肉身(语言)承受住无限。

  我们凭常识能想到,《圣经旧约》中上帝是以说来澄清、立意了这个世界。对《道德经》里“道”的解释之一就有说道之意。古老的印度教阐释世界生成,则全赖唵(AUM)这个太初音节的振动以及此后的第四音节——静默。世界从发声得以开始,这里开始并不是说有了语言世界才开始发生,而是有了言说,世界才开始像海德格尔(Matin Heidegger)宣称的那样存在了。诗是言说的最高艺术,因此海德格尔总将诗与思置在一块儿谈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思考和谈论终极问题,似乎最终会以某种方式与诗挂上钩。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谈论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的文章《涛声》中更如是说:“一涉及对无限的胃口,诗歌常常胜于信条。”大概就是对这种关系的一个相当合衬的表述了。

  纳兰在他的诗歌中反复寻求和见证基督教教义中“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巨大奇迹和可能性。这实际是一种让语言重新在它的发生处另外再生长的努力,由此创造的诗学也会相应的有别于其他诗学,我没有言说高下之意。在《旧约》里,世界由上帝说话变得分明,那么语言也相对地分有了这份神性。世界现象某种程度讲就是语言现象。最近几个世纪,语言的人世性得到充分的发展,很多情况下,道让位给了肉身,这也是后现代现象之一——神在语言和世界上与我们失去了联系。再来看道成肉身,本来是指什么呢?《新约》中《约翰福音》第一节说“道就是神”,道成肉身,则既指圣子的神性在玛利亚腹中与人性结合的瞬时,亦指神人两性合于耶稣一身的永久性。瞬间与永恒的悖谬集于一身,这当然是一个奇迹。这里面对耶稣神性与人性的关系问题所存的分歧直至公元325年尼西亚会议才被作了规定:基督是“上帝所生,非上帝所造”。即耶稣不是受造物,而是造物主。这里,用“生”与“造”体现出根本性的区分,又无时不令人想起诗歌的发生机制及种种言说。

  对我而言,理清这些问题确实让事物的发生变得更加清楚明白,也更加复杂困难。还得回到物件本身。在纳兰这里,神作为礼物分出的语言,和人凭借意识写出的语言,有某些差别。譬如这一首诗:

  进入句子所指涉的世界。

  意味着

  要躲避词的绊脚石、句子的锁链和语言的囚室。

  有时候诗句只是被淘气的弹弓击毙的路灯

  模棱两可的路标,

  不是目的地。

  要有把一束麦穗的喜悦分解成众多的

  颗粒的爱心。

  有人在泥土里腐烂

  有人在泥土里新生。(《像麦子一样》)

  这首诗既是元诗,同时又将终极问题内置在对诗歌语言的研判中。进入句子所指涉的世界,则是进入上帝用说生成的世界,一个依靠语言辨别的世界。语言的人世性不再是充分的养分,而成了“绊脚石”、“句子的锁链”,“语言的囚室”。这一组并置的意象明指了语言自身的有限性。诗人则告诉我们他需要躲避。接下来,诗句是指示。但作为指示的诗句真就指示了吗?淘气的弹弓击毙的路灯是不发光的。而光(light)——有必要指出——是纳兰诗歌的核心意象,或者说,理念,下文还将分析。在这里,作为“诗句”的喻体,路灯带来的不是光明而是暗影,路标(模棱两可)不指出路而总是误人。诗并非为了诗,就像死亡并非为了死。诗既不是指示,也不是目的。

  目的是什么?诗人指出“要有把一束麦穗的喜悦分解成众多的颗粒的爱心”。这是宗教教义。不过可以看到一种由消灭一而产生无限的算法出现了。前面用诗句消灭诗句,正是为了产生无限的诗吗?这有些像非非主义的前文化理论要做的事,用文化消灭文化,然后回到前文化状态,获得新的无限可能。我们回到这句诗的元文本中,它出自《约翰福音》,耶稣多次预言自己死亡时运用的一例象征:一束麦穗来源于一粒麦子落在地里死去,而后”结出许多子粒”。据此我们可以看到诗的努力,也看到诗深陷“道成肉身”悖谬的命运,并由于此而产生奇迹的可能性。我一再使用可能性这样的词语,也有一种期望多元发生的倾向。

  再看这首:

  神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要有光。

  你不禁问出了一个问题

  仓颉造出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这个字会不会像“道”一样

  贯穿于万物始终?

  像光一样

  驱逐净尽暗夜?

  像盐一样

  使百味生?

  阳虚山下

  洛水岸边遇到的那只巨龟使他顿悟

  你要学会谦卑,

  像苍颉一样给自己戴上草帽。

  你渴望双眼四目,

  从龟背上解读出暗藏的天象和玄机。

  在仓颉陵,

  你知道天为雨粟的奇迹。

  也得知任何一条词语的鲤鱼都不能那么轻易地

  跃出一首诗的龙门。(《在南乐县拜谒仓颉陵》)

  这一首在元诗的向度上走得更远一些,它回到了字与词的发生学,或有意味的形式的开端。这首诗从题目看源起于一次真实的拜谒,对象是上古造字的仓颉。这似乎能跟纳兰写诗时使用的汉语发生更为现象学意义的关联。他仍用那份太初文本作为视角,首先带出“神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然后照镜般问出“仓颉造出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接着,诗人继续在太初文本的向度上行走。这里我们可以谈谈光了,光在《圣经》中有多重含义,如天然光、人造光、神迹的光、上帝之光等等,这样一来,光就遍及和贯穿了万物。如果《约翰福音》中说“道就是神”,那么《马太福音》中论及光与盐的象征时,则又让道成了肉身和可能。发问有如镜像:一个面对镜子的小孩先举起手来,向镜中问你也会么,再吐吐舌头,又问。比对出了什么?

  在这样的终极问题面前,我们不得不让想象力冲向事件发生的现场。不同于基督教文明,对华夏文明而言仓颉不是神而是处于神话中的圣明先祖序列。我的老师刘朝谦教授在其著作《经学与文艺理论》中论及“圣人”时说到,“圣人的存在性状与巫师、诗人的存在性状有某些相似……同样是“神——人”之间居间而在的存在者”。我们不要忘记,伏羲创制了八卦,八卦的根据则是先在于龙马身上的《河图》(龙图献体),创制文字的仓颉刚好是伏羲的臣下。传说中,与大禹一样,仓颉也遭遇了灵龟的神迹,从而像伏羲一样仰观俯察,可以说是采用了伏羲的方法,最终让“鸟迹代绳”。我的描述已经显得太充分了:这是一次系统性地先验显现,并敞亮了世界。

  这其中的确存在着宗教般先在的神性,以这首诗的内容,我们又回到对诗和诗人本身的期待:如何令诗超越语言,或令语言超越诗。无论哪种超越,皆是奇迹。我之所以重视,是因为在纳兰处存有一种可能性,他借助于不显现自身的物进行思和诗。纳兰大量读经,如同我论述过的在这个向度上走得非常深远的诗人泉子。我想读经的意义在于他们能直接从文明或信仰的源起处开始诗(思),进而走向道。毕竟,每种文明都有自己的太初文本。当然,还有这当中无处不在的现代性背景。这样做当然是足够困难和困惑的,也当然有同样的期待。  

  现在我们不知道第一个字是什么,尽管对汉语我们已经使用得如此明白,这个问题却让我们又堕入暗面,永远无知起来。想象天为雨粟的神迹现场,并带着对神意的顺从,像造字一般,审慎地向诗的龙门扶起或关下一尾尾词的鲤鱼,也许这背后,还有对词语和诗本身能否再次做到“从无到有”的忧虑。和我们讨论的第一首诗,有同样的动机和悖论。

  纳兰还有一类诗歌不直接涉及对诗的讨论和言说。我将这类诗的写作称为“内心的技艺”。任何诗歌都首先要经由对物的感受性,在这个基点上,我们说人与世界相遇的问题。直接经由现实感受性发生的诗歌在纳兰这里偏少,但不是说他的诗歌里的现实并不存在。如果有机会对纳兰的诗歌对象进行一个创作发生学上的梳理,我想这一系列对象里定会出现层次和肌理。在我看来,纳兰的诗有读经和读诗的个我阐发,也有在现存物中寻求象征的产物。这样说吧,他对现实的感受建基在修心之后。

  纳兰也阅读佛经,他曾经充满欢欣地告诉我《圣经》和佛经在他那里没有产生冲突和矛盾。这让我想起了布罗茨基谈论诗人卡瓦菲斯(Canstantin Cavafis)时,将异教与基督教同时存在于卡瓦菲斯身上称为一种“混合”。进而说不受谴责的信条则可能只有斯多噶派和存在主义。就相对主义而言,跳出基督教内部的悖论,则又存有了基督教与异教的悖论。于是我由此反问纳兰,是否是在宗教中寻求精神力量的最大化。我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但我进一步文起信仰问题。他的回答印证了我的预想:他并非将不同宗教混合,而是将信仰与宗教文化进行分离。这也解除我的担忧(虽然我自己不是信徒):免去精神的不安和责难,此种区分是必须的。说明这些问题之后,现在我们来读一首我所说的属于纳兰内心的技艺的诗歌:

  要将体内的巨石搬运出来

  对抗虚无的浮力。

  沉下去

  或许是陨石返回星星的唯一路径。

  作为马戏团里的一员

  人生的滑稽戏像一只狗熊踩着圆球走路。

  法器失灵、执念无效。

  谁是你的救兵呢?

  群蚁搬运着腐烂的事物进入蚁穴

  更像是一场哑默的葬礼。(《搬运》)

  从这首诗我们能够读到现代性的体验,也许基于这点我们找到了纳兰诗歌的始发处。一个现代人为何向诗转化信仰的问题,前面则是如何可能的问题。搬出来沉下去的巨石是向希腊神话的一次形式借力,因为搬运与坠落的含义已经变化了。搬出“体内的巨石”,是为了对抗虚无的浮力,我不禁认为纳兰是否阅读了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他的现实是带着阅读进入的现实,或阅读中的现实。沉下去并非再次坠落,而是返回。基督教建立起来的时间观正是循环而从开端堕落的。后面几段乃是对这种虚无和荒诞感的赋形。其中“法器”“执念”是佛教用语。这首诗也许可让读者窥见其作为读者。诗本身倒真有些斯多噶派和存在主义的味道了。

  纳兰从一开始就步入了信仰和内心,从这个向度上反复追问诗的功效,并且诗,也在试着回应某种无限的需求,这种回应将推动语言,但,还需要时间。不管是否出于一种有意为之,纳兰的诗表面上离现代的各种风景有些远,但却在更深的层面上试图去回答现代世界的根本性疑问,即我们怎样在现代生活中与神重新取得联系,以及由此重新构建诗学。对于我本人的偏好来说,这是我更为重视的问题和思考的背景,也带有一定的主观性。纳兰的努力当然是一种路径,路还有多条,我只是拣出这一条做出一些自己的辨识。我也不会想着把一篇批评制作成某种进入诗的规定,一篇批评的工作也是铺路,在诗歌和世界之间铺开通向理解的路,并且也是,众多路中的一条,直到我们终于都能殊途而同归婴孩之心,分有那伟大的道。

  参考文献:

  [1]《圣经》和合本。

  [2]梁工编,圣经百科辞典[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161页。

  [3]刘朝谦著,经学与文艺理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189页。

  [4][美]约瑟夫.布罗茨基著,黄灿然译,小于一[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54-55页。

  张丹,四川遂宁人,生于1989年。四川师范大学比较文学硕士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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