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儿 | 书房里的悸动
文：沐儿
尹秀长得不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上唇有道疤。她小时候是兔唇，做了三次缝合手术之后，留下了浅浅淡淡的一道痕。
其实，如果你不仔细看，那道疤并不显眼。或者，如果你和尹秀相识几年，你会忘记那道疤的存在。因为它本身就没有那么突兀。
但是这道疤，却长在了尹秀的心里。她自卑又敏感，有人多看她一眼，她立马浑身不舒服。眼皮往下一耷，头一低，赶紧就逃走了。
正因为这样，一直到30岁，尹秀从来没谈过恋爱。她也不想谈恋爱，因为没有哪个男人，让她有和他交流的欲望。
30岁这年，尹秀的心突然躁动起来。有个男人，让她天天挂怀，一天不见，就像生活缺了点什么似的。
尹秀在邮局工作。从19岁开始，就给附近的几条街送报纸。本来，送报纸的活儿，都是男同事干；但尹秀参加工作这年，一下子来了三个女工。男工派不过来，尹秀就自告奋勇。
尹秀派了几年报纸，一起进邮局的女同事一个升迁了，一个调去省城了。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干脆继续干她的老本行。那一个个地址，她都烂熟于心，分发派送，她半天就干完了一天的活，倒也乐得轻松。
尹秀派送的区域，有一户叫唐国新的，她从小就认识。他是妈妈的远方亲戚。小时候，她喊他唐叔叔，他就在她头发上揉揉，叫一声“小尹秀”。
在尹秀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谁的声音这么宠溺疼爱。他宽大的手掌温暖厚实，衣服上总有股淡淡的阳光的香味。
尹秀把报纸和杂志塞到唐叔叔家的邮筒后，总会探头往阳台上看一眼。唐国新若是看见她，就会开门出来，跟她说几句话。尹秀话不多，唐国新也不算健谈。
尹秀没说话，但她回去就自学起了英语。
“你喜静，不爱运动，可以看看书。我给你推荐几本。”唐国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笔，刷刷写了几本书的名字。
尹秀第二天就去图书馆，借了这几本书。
他们的交流，就这么简单。在旁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沉闷，但尹秀喜欢。她每天都盼着去唐叔叔家送报纸，盼着能跟唐叔叔说几句话。
不过那些岁月里，她并没有其他想法。她只是单纯地崇拜唐叔叔——他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在教育局工作。
一直到尹秀30岁这年。
这一年，唐国新的妻子患了癌，住了好几个月院。尹秀每次去他家送报纸杂志，见门窗紧闭，心里就沉重地像压了块石头。
“妈，唐叔叔的妻子怎么样了？”她问妈妈。
“唉，好像熬不过这个月。”
唐国新的妻子在月末去世。尹秀再见到他时，吓坏了。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睛里还布满血丝。尹秀心里一动，真是个重感情的人。
“你要节哀。生活还要继续。”她说。第一次，她没有喊他唐叔叔。
唐国新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接过杂志，没跟她多说，就转身进了屋。尹秀有些失望，但她相信，他的心里，是懂得她的。
我要给他时间。尹秀对自己说。
她不再叫他唐叔叔，她总是给他捎吃的，她嘱咐他要注意身体，她看他的眼神，有了异样。
唐国新也是喜欢这个姑娘的。他看着她长大，他懂她的自卑。她沉默寡言，内心却极其丰富。
但是，她是晚辈。他是她的唐叔叔。他不敢有什么想法。
无数次暗示没有回应之后，尹秀骨子里的自卑开始蔓延。再和唐国新说话时，她觉得，他在盯着她上唇的疤痕。
“原来，男人都是轻浮的，都是视觉动物。”她在心里冷笑。她变得冷淡，变得更加寡言。当然，这冷淡是装出来的。她希望唐国新能看懂她，主动来融化她心里的冰。
“尹秀啊，今年多大了，快30了吧？也该找个人成家了。”唐国新说。他是真心为她好。
尹秀丢下一句话，一转身走了：“放心，我做老姑娘，也不会缠着你。”
唐国新明白，她这是伤心了。这句话里，她对他的期待，清清楚楚。
明天再见到她，我就请她进屋坐坐吧。唐国新下定了决心。
可是，第二天，尹秀没有来。来送报纸的，是个小伙子。
“怎么换人了？”他问小伙子。
“我同事昨天骑车摔倒了，骨折。”小伙子说。
唐国新的心，结结实实地疼了一下。这一下，让他明白了，她其实，早就在他心里。
几天没见到，唐国新坐立不安。他决定上门拜访，一为探视，另外也趁机对前几天的得罪做些弥补。
门铃响起的时候，尹秀隐隐觉得是唐国新。
果然，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哎呀，小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呀。”唐国新比妈妈小五六岁，妈妈一直这样叫他。
尹秀突然慌乱起来。她的腿部打了石膏，整个人躺在沙发上，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平时她去送报纸，可都是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因为唇上的疤痕，尹秀对自己的穿戴格外讲究。
“尹秀啊，这怎么就摔了呢？”唐国新极力表现得自然，似乎他和她，还是几年前的唐叔叔和小尹秀。
哦，原来是因为我。唐国新自责地想。可自责之外，他的心底，也有几分雀跃。
他很想跟她谈谈，说他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不能接受她的感情。她还是大姑娘，可他老了，快50了。
但他根本没有机会。尹秀的爸妈，极尽地主之谊，又是上茶又是递烟，跟他天南海北聊了起来。
他们招待得越热情，聊得越开心，唐国新的希望就越渺茫。这称兄道弟的，以后要成为翁婿，成何体统？
他不时带着歉意地看一眼尹秀，尹秀只当他是眉目传情，沉浸在美好的希冀中。
天晚了，唐国新不得不起身告别。
没过几天，唐国新还真又来了。
这一次，尹秀的腿已经可以跛着走路了。她穿了条纯白过膝长裙，配水绿色圆领衫。这是她精心搭配的。事实上，这几天，她都穿得跟要出门似的，等着唐国新的到来。
尹秀的爸爸妈妈这次没有上次热情，大概是因为这次，唐国新空手而来。
尹秀很开心。因为爸爸妈妈一旦开口，她就插不上嘴了。
“我上次，淘了副油画，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好东西？”尹秀找了个借口，带着唐国新去了书房。
她把油画拿出来，舒展开，两个人，头凑到一块儿，看颜色饱和度，看整幅画的布局。第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搂在怀里；一低头，就能亲上她的脸。
但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尹秀的心狂跳着期盼着，可什么都没发生。
妈妈走进来，见女儿神色慌乱、脸颊通红。她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哎呀，明天早上，老尹要出远门，我们得早点休息，我就不留你了。”她假笑着对唐国新说。
唐国新尴尬地答应着，把油画卷起来，递给尹秀，嘴里说着“真是不好意思，打扰了”，就往门外走去。
尹秀绝望地跌坐在椅子上。她知道，唐国新再也不会来家里看自己了。他是个爱面子的人，这样被下了逐客令，一定不会再来。
妈妈关上大门，回到客厅，低声跟爸爸说了几句话。尹秀听见爸爸说：“不会吧。”她猜想，妈妈已经把她看到的一幕，添油加醋地描述给爸爸了。
她又急又气，跛着脚往卧室去。
第二天一起床，妈妈就深深地挖了她一眼。
“秀啊，咱们要找，就找个差不多大的啊。你还是大姑娘呢。”妈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就你瞎琢磨。”爸爸瞪了妈妈一眼，“唐国新怎么会有这心思？他都快50了，他怎么敢有这想法，何况，还是这种丧妻的，晦气。”
尹秀一赌气，早饭都没吃，就又回了卧室。那天早上，她哭红了眼睛。她哭自己的命运。她从没喜欢过谁，也没人喜欢过她。唯一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偏偏年纪太大。
尹秀再见到唐国新，是三个月之后。
她好几次想跟领导说要换回去，继续送报纸杂志。她怕关在屋子里，很难见着唐国新。
可她恢复上班的第二天，就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唐国新。他推着自行车，似乎故意在等她。
尹秀为妈妈的态度跟他道歉，他笑笑，说没什么，说当父母的，这样想是正常的。
“我送你一程吧。”他拍拍车后座。
尹秀开心极了，正要坐上去时，她听到妈妈的声音：“秀，走，跟我回家了。”妈妈随即转向唐国新：“唉呀，老唐，这么巧啊，刚下班吗？”
尹秀听到妈妈故意不叫他“小唐”而叫他“老唐”。她的心一沉，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妈妈拉着走了。
“你来干嘛？”尹秀恨恨地问妈妈。
“我就担心他会缠着你。这两天我都偷偷跟着你的，果然被我抓住了。”
尹秀好像明白了什么：“让我负责邮件分拣，也是你安排的？”
几天之后，等妈妈终于不再跟踪保护，尹秀下班，直接去了唐国新居住的那条街。
尹秀从此再也没见过唐国新。
35岁的尹秀，依然单身。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她没有谈过恋爱，只喜欢过一个人。35年来最美好的记忆，就是那晚，书房里的悸动。
她无可奈何地垂泪，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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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儿的长篇《山月不知心里事》终于上市啦~ 就是之前的连载《大别山里的女娃》，还没买的，支持一本吧~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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