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外面的目光

　　每年暑假，我总要回一趟老家，甚至，我还要在那几口破窑洞住上个一头半月，孩子曾经问过我，我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想来想去，或许，这就是对老家的恋念吧。在我年轻那阵子，母亲还健在，家里饲养了好几头牛，每逢暑假，我就在三伏天下沟去给牛割草，到了年末，母亲卖掉其中的一头，置办过年的所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母亲，四十开外，胖墩墩的身躯，一脸的笑意，无论我有时耍点脾气，母亲只是自言自语，从来不埋怨自己怎么会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呢，现在，母亲已经去世将近两年了，我反倒特别的想念母亲。

　　老家的一切农具，几乎都是母亲一手备办的。母亲特别不放心父亲去购买农具，曾经，父亲购买了几次，拿回家，母亲使用不太顺手，为此，母亲就把这事包揽在自己身上。母亲不会骑车子，每次到集市，吃个早饭，备点开水，就步行去了，即便，在路上遇见庄里的人，主动用车子把母亲捎带一程，可母亲从来不坐，母亲总是对这些好心人说：“我的腿脚利索，比你们的车子差不了多少。”其实，这是母亲唯恐欠人家一个人情，惹麻烦，母亲是一个最怕惹麻烦的人。

　　这个暑假，我先去宁波，回到县城后，本打算不回老家，可，县城像个蒸笼，晚上，我想来想去，还是回一趟老家。两个孩子不大乐意，他们还是顺从老爸的意见，怒着嘴巴，跟着我回了老家，一路上，孩子们一句话也没有，尽管玩手机。我故意问了几句，儿子敷衍地回答几句。我想：一个人至少不能忘本，不能把出生自己的地方忘了，我和两个孩子都是出生在这个黄土高坡，我是奶奶接生的，我的孩子是我的母亲接生的，那时，我们也没有一个去医院的念头，其实，也是怕花钱才没去。现在想起来，我们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虽说这样，但却给我一生留下了许多难忘的东西。

　　那天，我们回到老家，院墙倒塌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我和两个孩子，还有我的父亲，动手把院子里清理了一番，几个小时过后，老庄基本上像个住人的地方。我已经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石上，这块青石，我不看则罢，看到了，我的心里就流泪。这块青石是母亲从十几里外的河滩上背回来的，这块青石形如梯形状，上面平面，可以把刀刃磨得特别锋利。几十年过去了，这块青石已经霉青，且没了棱角。我用手摸摸这块青石，温热，柔滑，我看着看着，不由地就想起了母亲，似乎，我看到了母亲站在我的面前，笑嘻嘻地。

　　下午，我们吃过饭，我在院子外转悠。突然，我看到了在土墙的一旮旯横竖着一把锄头，它斜着，靠着墙面，锄头已经锈迹斑斑，突然，我觉得自己就是这把锄头，从进入这个家开始，一直把目光伸向外面，几十年过去了，我的目光，锄头的目光，依然还在老屋，这等萧瑟的地方。我记得，母亲活着的时候，每次上街，非要带着这把锄头，一来，可当作简单的拐杖用用，二来，走这一段山路，经常有豹子出没，这把锄头可以作为预防的工具。母亲已经走了，这把锄头也老了，从母亲走后，这把锄头就一直站在这土墙旮旯，像个卫士一样，守着这个老宅。其实，外人从这里经过，足以可以带走这把锄头，最终，还是不被外人注意，是呀，锄头和人一样，老了，就不大被人注意了。我拿起锄头，木头的一端已经被虫子啃食的想要断了，我顺势拿来一片布，父亲问我，“儿子，你要干什么？”我沉默不语，父亲或许明白了我将要干什么，于是，父亲从我手里接过锄头，重重地叹息，然后说：“人，比不上一件东西啊，你妈已经走了，而这东西还在。”我说：“人怎么能和东西相比呢？”父亲苦涩地笑了，说：“世上的万物一理。”

　　傍晚时分，我给两个孩子说：“你们看看，这把锄头到我们家已经二十多年了，自从你奶奶去世以后，它就一直站在这里，无人问津。你们要永远记住：老宅，是你们永远的家，什么地方可以忘记，唯独，生你养你的这个地方不可忘记。这里，我度过了二十多年，这里，是你们的出生地。这里，就是你们的根。”两个孩子相互看看，或许，在他们的这个年龄段，还不太明白我说的这番话，其实，对于故土的理解，需要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去解读。

　　这些年，为了生活，为了家，我从没有奢侈，也没有产生过非分的念想，仔细想来，这些可贵的东西都是母亲一手教诲出来的。前几天，我看过一篇文章，题目不大记得，里面有这么一句话：父母出生了孩子，孩子就已经不属于父母。当时，我不太理解这句话，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父母永远是孩子走不出的根，即便，孩子的目光往外伸得再远，最终，唯独这束目光还是要回来的，回来看看曾经使用过的青石、锄头、或者，其他很多很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