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里的的儿子活了
01
河西村的老万在村外包了一片菜园子。有一天,他去镇上卖菜,菜摊前突然站了俩门神,警察来了!
老万以为警察要罚他钱,赶紧拾了两兜子长相漂亮的西红柿拱手相送。
警察不要,询问他姓名住址,说:到派出所走一趟。
老万把菜交给邻摊的老头照看,上了警察的车。
警车里,老万千思万量。前几天他去山上偷砍了一些小树,给蔬菜搭架子。十年前他偷了王老二两车子大粪。三十年前的夜晚,他爬上河边柳树偷窥大姑娘小媳妇洗澡,月光下看见好几个女人的大肥奶子。
不光彩的事一箩筐,老万觉得警察要来跟他算账了。
到了派出所,警察和颜悦色问他是不是一个月前来报过警。
老万这才想起,一个月前他来派出所报警,他有一个月没联系上自己的儿子小万。
小万大学毕业回了一趟家,跟老万要了两千块卖菜钱,准备实习用,并信誓旦旦说最后一次问家里要钱。
一走一个月,杳无音信。现在俩月过去了,难不成警察同志已经有了小万的消息?
警察拿出上次老万报警时存留的小万照片,说:小万同志有可能找到了。
有可能是什么意思?老万带着疑惑,又被警察带上警车。
警车里,老万千思万量,小万从小干的不光彩事也一箩筐。现在屌毛比眉毛长了,肯定干了更不光彩的大事,被警察关起来了。往南去的方向,有本县最大的监狱。
他一路上心中忐忑,不敢问警察真相。
车子飞驰了四十分钟,在一水库边停下。警察开口说:去辨认下,是不是小万同志。
老万被警察带到河岸,这里除了几个警察,有两个穿白大褂子的,然后,老万看见了河滩上有个盖着白布的人形。
他脑子一阵发懵。
穿白大褂的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掀开白布,一张面目全非的脸。一群苍蝇立刻扑过去,其中一只苍蝇,落在那人的眉心。
然后,又飞走了。但是眉心依旧有只苍蝇,怎么赶都不走,是黑痣。
小万眉心就有一颗黑痣。
小万头顶还有三个旋。算命的说,不是大恶人就是大能人,不是一般人。这躺着的也是三个头旋。
太多太多的相像,都跟自己儿子小万对上号。
水库边,一群水鸟惊起,老万像老牛一样呜呜起来。
法医鉴定,小万身上没有外伤,是跳水库自杀。
河西村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02
四年前小万考到了一所985大学,村委会牵头办了一场流水席,全村人在大吃二喝中庆祝明星诞生,人们把985念成958,或者,干脆图吉利说成888。
如今星星陨落,人们在各种猜测里顺便掬几把同情的泪。当年老万三十好几得子,他命里担不得文曲星。
深秋尚早,老万两口子却像摇摇欲坠的树叶,不堪风动。
于是他们把悲伤种在菜地里,那些茄子辣椒扁豆西红柿,依旧长势喜人。两人也搬到菜地的小屋里住,村里的四间瓦房空了。
到了给小万上三七坟,老万老婆做了一梦,说小万要他小时候的奖状和书本。阴间那边要他应聘教书先生,专教调皮小鬼。
儿子在那边有所成就,老万两口子略感欣慰,赶紧回到河西村的家,要把小万十年寒窗的荣誉,一并拿到坟上烧了。
没人住的家,草篡权。院子里杂草疯了,老万拿锄头斩草除根。老婆去屋里收拾东西。
忽然老万听见老婆惊声尖叫:娘啊!
丈母娘早死了,老婆又叫娘,莫不是见了鬼?
果真,老万老婆一阵风跑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娘啊娘啊,见鬼了!
丈母娘活着的时候,把女婿贬成窝囊废,除了会种地别的营生不会。这会儿变成鬼来吓唬他们,老万心里虽然忐忑,但正好趁此报丈母娘鄙视自己的大仇。
于是,他端着锄头,像端着一杆机关枪,悄悄去里屋,准备打鬼。
他走到小万房里,小万房里也传出一声:娘啊!
老万把锄头一扔。他不敢打鬼了!
这个鬼不是丈母娘,是他刚死去的儿子小万。小万盘腿坐在炕上,胡子拉碴,像个野人,一声不吭。
老万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我儿,你要什么东西,爹给你就是,你从坟里爬出来吓唬爹娘,是你的不对了。
老万老婆也跪下磕头:我儿,你要在阴间当先生了,为人师表,何苦来阳间吓唬爹娘。
小万站起来,走向老万:爹,娘,我不是鬼,我是小万。你摸摸我的手,摸摸我的脸。
老万大着胆子伸出手来,小万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嘴巴是嘴巴,眉心的痣还跟苍蝇般存在,头顶的三个旋也在,只是腮帮子没肉了。
他的小万没死!
那坟里的年轻人是谁?
难道哭错了儿子?
小万没死的消息,像瘟疫很快传遍河西村,传到镇上。
人们嘲笑老万笨蛋一只,错把别人尸体当自己儿子,又对小万神秘失踪与回归,感到好奇。
老万去镇上卖菜时,有人借着买俩辣椒三根黄瓜的机会,打探他儿的事情。
老万的秘密像个脓包,就是不戳破,他说:我儿到了狐狸窝,干了件大事。欲知后事,等大白菜收了再说。
03
六月里,小万向老万要了两千块,不是在大学所在城市实习,而是南下广州。
年初,他在网上谈了个女朋友,打得火热,两人恨不能头拱进电脑里手机里,谈一场天雷地火的恋爱。
到了广州,见到日思夜想的女朋友,真人非恐龙,比照片还要好看乖巧。
当天下午,女朋友带他去见几个要好的同学,晚上一起吃饭,请大家见证他俩美好的爱情。小万犹豫着,还是答应了。
到了一幢旧居民楼的四楼,小万忽然感觉不对头,想返身下楼。这时候,防盗门忽然大开,冲出两个大汉,把小万迅速绑了,眼睛蒙上眼罩,小万瞬间变成一只拉磨的驴。
有人对小万说:哥们,别怕,带你去看风景。
小万这才明白女朋友是道上人,自己也许陷入了麻烦。他想起老万说的:驴拉磨的时候,只管迈开蹄子往前走,瞎磨叽会挨揍。
于是他乖乖当了驴,被人带上一辆车,一路上什么风景也看不见。当耳边没什么嘈杂声,车子好像出了城,停了下来。
然后,小万被带到一个房间里。有人解开了他的眼罩,把他身上的包包手机锁进了一个大柜子。
眼睛重获光明后,小万像个死囚犯等候处置。
这时候,一个小瘦子被人带进来,几个人围上去,像打狗一样,没头没脑一顿胖揍,打得那瘦子直喊爷爷。
一个看上去像头领的人物,面无表情喊了一声:再有下次,不是屁股开花的事,脑袋分家!
此后,小万身边多了一个同伴,就是那个被打的男人,外号耗子。两人结成对子,谁要跑了,把剩的那个打个半死。
小万没敢问,那天耗子被打,是他跑,还是他的同伴跑了。
小万和耗子形影不离,白天一起上课,夜里一个房间入睡,连上茅房,不管耗子有没有屎尿,都跟进来装腔作势来一泡。
因为爱情千里迢迢南下,不想被绑架到传销窝点,小万想跑,甭说门了,连窗户也没有。
那个经国务院批准的百年大计融资工程,叫阳光一万。和小万一样,都是万字辈。信徒几十口子,每天在一个大房间洗脑。
小万脑子很难洗,他大学里是会计专业,那套融资培训被他一眼识破。
小万又想起爹的话:猴子腚痒痒,成不了大事。他决定安心待下去,即使招了满身虱子也不挠痒,他要跑。
小万成了好学生,认真听课,勤于笔记。跟着大家喊口号,跳抓钱舞,慷慨激昂地演讲,决心由一个一穷二白的大学生向着致富的康庄大道奔跑。
两个星期后,小万成了小组长。
小万利用原有的专业知识,很快植入自己设计好的课程,上台给别人输入新概念,组织更信任他了。
在组织心里,这个年轻人已经被彻底洗脑了。
老大已经和小万称兄道弟。有一天,小万演讲下来,老大赏了小万一盒烟。
小万决定好好利用这盒烟。
04
小万的宿舍是大通铺,卫生间在宿舍西头。
自从有了烟,凌晨一点钟,他准时醒来小解。
小解完毕,他迈着轻盈的猫步穿过一片呼噜声,来到靠近门口的地方,又轻轻点上一支烟。
他在大二那年学会了抽烟。他爹老万说:男人,烟和酒总得一样行,哪样不行是牲口。
小万爱惜钱,宁愿当牲口,也没烟瘾。
如今,一只香烟的美妙感觉连神仙都比不上,尽管神仙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呼噜奏鸣曲继续,好像没有人在意夜里抽烟的他。
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第五晚...还是没有人在意。
等一盒香烟抽了一大半,小万终于大着胆子靠近大门。借着火光他看清楚了锁的构造,是那种普通老式锁头。门也是一个非常老式的铁门。
一扇铁门,一把锁头,自由与囚禁的界限。
小万怀着对自由的无限向往,手忍不住碰上铁门。
深夜里,铁门发出轻微但惊悚的声响。小万赶紧撤回爪子。
微弱火光下,似乎有人在睡梦中轻轻翻了身。
第二天,老大把小万叫到办公室。面无表情说:你昨晚想跑?
小万知道自己被举报了。危险如浪潮,很快席卷过来。小万斩钉截铁说:是他看错了!我每天上完厕所睡不着,抽会儿烟,没事推门干嘛,我还想多拉点下线赚钱呢。
干这一行的老大,是人精中的精虫。老大对小万的信任始终控制在合理范围内。这次,老大给了他一半的信任。
这天,小万身边又多了一个圆脸女孩子,有人叫她小慧。小慧二十左右,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脸老实相。
耗子还是寸步不离,小慧除了他上厕所睡觉也步步紧跟。一公一母,对小万形成包围圈。
有一次,耗子蹲大号,剩下小慧和小万在在一起。
小慧突然悄悄拉拉小万的袖子,轻声说:你要想逃,带上我吧。
小万心里一动,片刻间的惜香怜玉。但他吃过女人的亏,摸不清小慧的底细,是不是老大派来的探子。因此又沉默下来。
小慧又悄声重复了一遍。
小万狠心说:你这次这样说,我当作没听懂,但如果再有下次,你看清我的立场再说话。
小慧眼神躲闪着,像一只误闯老虎领地的小鹿,迷茫不知所措。
无数场洗脑的课程后,信徒们都做起了成为富豪的梦,他们深信不久后,自己咸鱼翻身,资产也打滚。他们中间,将会盛产一大批王健林马云和潘石屹,最次,也是脑门流油的土财主。
他们个个像洗果子一样通过了组织的流水考验。下一步,将进入发展下线阶段。
于是,阳光一万组织里,每天上午有一个钟头,被允许使用手机。微信和QQ被卸载,每一条短信,每一个电话,都是严格监控的。
拿到手机的小万,犹如拿到了一把通往自由的钥匙。
魔鬼把他投进牢狱,上帝为他开了一扇门。
05
小白有一天坐在自家的阳台上吃瓜,接到同学小万的短信: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
他马上回过去:宝塔镇河妖,蘑菇放辣椒。
小白是小万睡在上铺的兄弟。四年里俩人好成一个头,曾开玩笑说,未来闯江湖,若江湖凶险,可向对方发暗号求助。
没想到这么快用上了。
小万又说:加点羊和花,大锅炖一窝。
小白于是明白了,小万在广州。广州被称为羊城或花城。宿舍里小万年龄最大,山东土话管大哥叫大锅,这大锅在什么窝里?
疑惑间,小万发信问小白在干啥。
小白:我在阳台上吃西瓜,一根一根洗指头。
小万:你看你,每次在阳台上吃完西瓜都不洗手,真是的,不讲卫生。传出去,笑你。
小白抓着最后几个字,恍然大悟:传销(笑),敢情哥们深陷广州传销窝点。
小白:天王盖地虎,虎在哪山头。
小万:虎落平阳中,四顾两茫茫。
小白于是明白,小万并不知道自己的具体位置,且无人身自由。
这时候,短信断了。电话打过去关机。
小万拿到手机后,过滤他的狐朋狗友,只有小白能听懂鸟语。他爹老万更直接pass掉,老万用老年机,连短信都不会看。
耗子监管他的手机,甚疑。小万说:懂个球,你上过本科吗?大学生都流行就这么说。
耗子初中肄业,不懂文化人那一套,作罢。
原本定下每天使用手机一小时,组织变卦,改成不定期不定时。
获准使用手机两个星期后,开始割韭菜。
信徒们基本被彻底洗脑,下线陆续到货,钱也陆续到账。人们怀着发财的梦想,阳光万点。
小万也随大流,明里发短信要小白过来,暗里小白当然晓得他意思。
小白往小万提供的账号上打来五千块。五千块是个忠诚的大包子,让小万脸上有光。
小白想通过对方银行卡取钱,顺藤摸瓜,也就能知道小万的大体位置。
令小白泄气的是,取款显示在广西某小城,明显卡邮寄到异地取钱。他玩不过骗子。
06
五千的金钱支援,令小万在组织里信任升级。他们逐渐放松了对他的监管,上大号时,耗子也不再贴身跟随,强挤点屎尿出来。
有一天,小万来找老大汇报工作。老大房间里空无一人。小万眼贼,竟然发现放学员私人物品的铁皮橱子留着一条缝隙,居然没上锁!
小万心头一热,打开橱子,找到自己的那部手机,还有身份证,也不知谁的零钱,顺手牵羊,火速掖在腰间。整个过程也就一分钟,很像他小时候捡石子放弹弓上,瞄准,打鸟。鸟扑棱一声,倒地而亡,一气呵成。
他刚站好位置,老大进来了。看样子,他刚去厕所了。
小万精神抖擞,以一颗忠心汇报近期工作。老大沉默着听完,表示很满意,对小万说:我已经把你当成半个自己人了,想把你引荐给更大的老板,如果批准,你可以独当一面。只要好好干,财源滚滚来。到时候,你小子别忘了是谁一步步把你拉起来的。
小万感激涕零表达谢意。一瞬间他心软,如果他真的跑了,老大的日子能好过吗?
他偷手机,本来想跟家里人报平安,甚至,更冒险地报个警。
忽然间他觉得那些想法并不成熟,想把手机还回去,但主人在场,完璧归赵比登天还难。
这时,有人敲门,小慧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进来。
小慧最近被任命手机派发。
有几个业绩差的学员,需要增加一次和下线沟通的时间,争取钱尽快到账。
老大把文件橱里的一篮子手机拿出来,每部手机都贴着主人名字。小慧按照纸上名单,从中拿出几部手机。
小万心里紧张如潮,如果老大发现他刚偷了手机,那么,从前铺垫的努力都白费,自己肯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死路一条。
还好,小慧大约捡出七八部手机,老大并无怀疑地把剩余手机锁进橱子里。
走出老大办公室,小万成了小慧的跟班。
学员在规定的时间使用完手机,乖乖上交,像温顺的绵羊,看不出半点逆反之心。
走廊里,掌管手机大权的小慧忽然调转回头,对小万悄声说:你要是想放进来,就放吧。
小万心里炸开了花,这个圆脸姑娘轻易看出了他的小九九,她知道他偷了手机。
他不管了,掏出手机,迅速放回去。
小慧救了他。
小慧垂着眼睛,低声说:你要想跑,带我一起。
小万垂着眼睛,低声说:我还想发财呢,跑什么跑。
他心里痛得长了草,其实是怕,怕背叛,怕被发现,怕连累更多的人,更怕自己的弱小,无力对抗强大的命运。
只好冷漠,只好轻描淡写。
有一天,外出的机会终于来了。
07
小万被派去见大老板。
有三个保镖随行,两个人高马大的小队长左右夹击,耗子在前面引路。
出门前他被蒙上眼罩。但是下了楼,小万闻到青草树木的气息,还有花香!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密封了一个多月,这人间的草木香气太珍贵。他向往大口呼吸,他热爱自由不羁。
他被塞进一辆车子。从出门起,小万凭感觉记路。直到车子驶进嘈杂里,淹没他的思路,才放弃。
到了大老板地盘,小万的眼罩被摘掉。总部和分部格局相似,也有一批狂热的善男信女。小万和大老板的聊天,好像相亲,一见如故。临别从大老板握手的温度里,小万即将被委以重任,独当一面。
一瞬间他有过邪恶的念头,当个骗子多好,至少,有钱。
但是,自由的气息如旷野的青草,更诱惑。
大老板看中的栋梁,仨保镖似乎有所放松。
但他还是被戴上眼罩,塞进一辆车,淹没在闹市区里。
世界是一块黑布,逃跑几乎是黑暗中的一道光。小万暗中规划方案: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把司机打晕,想办法把推测出的位置信息告诉小白,在下车的一瞬间飞奔…
梦想照亮胸膛,小万很兴奋地和三人聊起天来。车上除了司机,四个骗子相谈甚欢。
没想到事情突然来了大转折,小万的计划全部胎死腹中。
司机突然把车子停在公交车站,说家里临时有事,他要回去趟,让四人坐公交回去。
三人骂骂咧咧一通,还是带着小万下了车。
这时候,小万的眼罩摘掉了。
两个壮汉形影不离,耗子去查看公交站牌,小万再次目睹人间风景,连汽车放出的屁都深深地吸着。
俩壮汉紧张地靠近了小万。株连九族重压下,他们一点不敢闪失。
小万说:哥们,心放到肚子里,我从小喜欢闻汽车屁。
公交车来了,三人护卫着小万上车。
因为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手拉着头顶的扶手。小万悄悄查看地形,他所处的位置,离下车的门口大约有七米。
他瞬间制定出新的逃跑方案:
大喊自己被传销窝点控制。但中国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恐怕以为他是神经病一只。
踹倒身边俩人,最快速度逃跑。但俩人早已戒备森严,又不是纸糊的,一踹就倒。
剩下的一条,就是乖乖跟他们回去,等手机到手把推算的大体位置告诉小白,让他来救自己。
最后这条路,犹如长夜漫漫,不知何时天亮。
四面楚歌,唯一能押上的,就是小命一条。
思想间,一站到了,有人下车。小万手心出汗,不敢不敢。心里有个声音说:放弃吧,放弃吧。
这一站下车的人特别多,人们拥挤着从他身边走过,小万似乎不胜人流后退了两米。
两米,多么危险的信号,随行的三人马上警觉起来,似乎识破了他的逃跑意图,迅速对他形成包围圈。小万站柱子中间,耗子靠着门,左右各有大汉。
插翅难飞。
就算什么都不做乖乖回去,还要被控告有逃跑的意图,如何处置还说不定。
小万心里的一点光亮,忽然暗淡下去。
08
又一站到了。出笼屉的包子少了,新装锅的包子多了。
一个老太太要下车,抱怨小万身边的壮汉挡住了路,于是壮汉闪到一边,耗子也挪开门的位置,等老太太慢吞吞通过。
小万突然脑袋一热。
当门还有一秒钟要关闭的时候,小万以箭的速度冲出去,把老太太撞了个趔趄。
每秒速度七米,而他距门五米。小万做到了!他成功跑出来了!
车门关了。小万向着车子相反的方向没命蹿出去。期间他还回了下头,发现车子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三个保镖在几百米的地方向他追过来。
飞奔,飞奔,他是河西村的野孩子,似乎把这一生要跑的路都跑完了,还停不下来,他就要跑,为自由而跑。阿甘从美国西部跑到东部,他要马踏羊城。
全世界的幸福就在脚下。
从中午跑到晚上,小万马蹄哒哒,直到跑不动了,蹄子一撂,瘫坐在地上。他想,如果这时候老大带人来抓他,他就认了。
环顾四周,没有追兵,只有广州无限的夜色,温柔地吞没了他。
09
一个小时后,小万出现在广州最繁华的闹市区。他偷手机时拿的零钱救了他。他把零钱和身份证藏在别人想不到的内裤口袋里。
源自老万真传。小万小时候,老万跟人去东北贩土豆,临行前,把钱缝在花花绿绿的内裤鸟窝处。老万说:鸟窝是男人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确定没有追兵的小万,没报警,他搞不清传销窝点有没有后台,怕蛇鼠一窝。
他也没有直接去车站,此时那里也许布下天罗地网,他是个蚂蚱,蹦跶不出。
他没有求助小白帮忙,五千块对目前的他而言,是巨款,是良心债。
他也没跟老万联系,一个村民口中888大学生,以实习的名义跑出去却如混得猪狗不如,不用说脸了,腚都不好意思。
他决定潜伏下来,即使垂下一根蜘蛛丝,也要热切抓住。
第二天,小万成了一家小吃店的洗碗工。
一天四十块,管吃住,流浪狗有了窝,这是上帝最好的安排。
他木讷,能干,不修边幅,工钱低,老板喜欢。
小吃店的夜晚,散不去的油腥和大料味,像糖衣炮弹安全包裹着他。他常常在深夜一点突然惊醒,不知身处何方。然后,他点上一支烟,就像他在传销窝点深夜抽烟一样,妙不可言。
老万说得对,男人烟酒总要有一样,否则跟牲口有什么两样。
香烟袅袅里,小万会想起圆脸的小慧,心里涌上一些愧疚,如果计划再周密些,他是不是可以把她带出来,日子虽苦,但自由如流水,终将甘甜。
他也会想起给予他信赖的老大,不过是个小boss,羊群里丢了一只狗,他会有什么连带?
还有耗子,他已经被打过一次,这次还会打个半死吗?
纠缠很多,而人性终归自私。
小吃店打工一个月后,手头攒了几百块,小万辞职,他要回家了。
他买了第三天返程的火车票,夜宿躺椅两晚,确定无人跟踪注意他,才安心上车。
后记:
回到家,小万方知道,河西村举行了一场盛大葬礼,人们哭鼻子抹泪,早把他埋了。
老万和老婆经历了命运的翻云覆雨。
他老婆一遍遍问:水库边的尸体你看清了,眉心有痣?头顶仨旋?
老万一遍遍回答:是。
重复了无数个是后,他开始怀疑不是。也许,那人眉心的痣是死苍蝇一只?那人头顶的仨旋,说不定是划出的伤疤?
老万和老婆心里,就当坟墓里埋着的人是替自己儿子死了,也把替死鬼当儿子待,照旧逢年过节给那坟烧纸添土。
大白菜丰收时节,老万拉着一车白菜去镇上赶集。这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围上来打探小万如何死而复生的事了。
地球日夜不停地转,新的热点滚滚而来,人们已经没兴趣知道老旧内幕了。
老万还想靠着热点卖白菜,心里总归有些失落。
小万在家短暂休整后,又去了大学所在的城市,从头再来。
有一天,他和小白见面,第一句话说: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
小白:宝塔镇河妖,蘑菇放辣椒。
小万:花城数日待,欠你五千块。
两人击掌而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