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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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曹总，你的咖啡。”齐萍手里端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明显是给他的。
曹鲲接过了咖啡，马上低头投入了工作，齐萍也没有试图搭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人力资源部Mary在电脑上发问：“曹总，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跟您谈谈齐萍转正的事情。”
Mary轻轻掩上了会议室的门，把一摞文档放在曹鲲面前，“曹总，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了，但这回的转正必须由您亲自核定。这是齐萍这三个月以来的考核结果，不仅有您的考核，还有同级别的同事、她小组的成员……”
曹鲲的手指不耐烦地在办公桌上敲了起来，他象征性地听Mary讲完，点点头说：“我同意转正，在哪里签字？”
Mary又说：“曹总，我们公司上次资助的那个帮助被拐卖儿童寻亲的项目，现在进展很顺利，那个基金会想找您去发言。”
“我……”曹鲲拧上笔帽，“我就不去了。”
“我已经想到您会拒绝了，”Mary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所以我私下做了安排，安排齐萍去那个基金会发言。”
“齐萍？”曹鲲愣了一下，“她才刚刚转正啊！”
“所以说时间赶得很巧，齐萍自己也同意去发言，她当年就曾经被拐卖过。”
“轰隆”一声，一直徘徊在天空的乌云里传来一阵闷雷，瞬间大雨倾盆。
2
曹鲲的名字是爸爸取的，这是曹鲲在4岁那年出事之后，父亲专门给他改的名。
曹鲲后来自己查了，这名字取自庄子《逍遥游》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父亲这是希望自己这一生能够逍遥自在啊！
那件事情曹鲲自己已经记得不真切了，他只记得自己手上拿了两个棒棒糖，其中一个递给了对面的女孩。那女孩也4岁左右，细眉细眼，头发贴着头皮，是不健康的细软发质，眼睛一看到棒棒糖就挪不动了。
女孩拿了糖，跟着自己回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柔声柔气地跟女孩说话，女孩奶声奶气地答。
曹鲲就觉得两人的样子好笑，一边舔着棒棒糖一边笑，那两人对话的场景，至今还出现在曹鲲的噩梦里。
一并出现在曹鲲噩梦里的，还有奔袭而来的警察，以及惊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父亲。
父亲就是太天真了。他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直到离婚了才知道招呼老母亲来家里帮忙带曹鲲。父亲只知道家里的收成不好，知道老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却不知道自己的老母亲这些年靠什么营生，轻易就相信了老母亲漏洞百出的话语。
直到警察找到家里。
曹鲲看到奶奶被带走的时候，门外有一个女警，手上抱着的正是那个接过自己棒棒糖的女孩。那女孩已经被剃了光头，换了一身衣服，眼神空洞。
曹鲲看见了那女孩，心里高兴，刚想从屋里翻出两块糖，手还没伸出来，就被父亲一巴掌打在了地上。
警察只顾着带奶奶走，完全不理会对着曹鲲狂扇巴掌的父亲。
父亲的脸，第一次离曹鲲那么近，扭曲成了一张魔鬼的脸。
曹鲲惊呼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床头的电子闹钟显示不过凌晨两点半。
他冲进卫生间洗了洗脸，镜子中是一个典型的中年男子的脸，眉头刚毅有力，眼神平静茫然，像是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让人看着就心焦。
他擦干净脸上的水，坐在厕所的马桶上点燃了一支烟。这房子没有女主人，没有老人，没有狗，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不知道自己丢掉了什么的曹鲲。
烟燃到尾端，他把烟屁股丢进马桶冲掉，拿起手机发了个邮件给齐萍——“明天上午10点，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齐萍竟然马上就回了邮件——“明天上午10点见。”
3
上午十点。
齐萍端端正正坐在曹鲲的办公桌对面，手里拿着笔，面前摊开了本子，恭恭敬敬。
“曹总，有什么事您说。”
齐萍拿起笔要记笔记。
曹鲲昨夜打了一夜的腹稿，这会儿却没了词儿。他东拉西扯了一阵子，先是祝齐萍顺利升职，又是夸赞齐萍工作认真。不论他说什么，齐萍都工工整整地记在笔记上，本子上一会儿就记了一大片。
“准备好了。”齐萍点点头。
“那个……需要我给你看看么？”曹鲲自己说完就觉得不太妥当，连忙往回找补，“我……我大学是文学社的主力……”
呸，大学文学社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之后曹鲲就没在工作之外写过一个字。
“没事的，我虽然差点被拐骗，但还好我很幸运。”
“所以你……并没有真的被带走？”
“差一点，找到我的时候我头发给剪了，衣服也给换了。”
一阵大风从35层的窗子里卷进来。曹鲲起身关窗，抬头一看，刚刚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一下子又阴沉了下来。
曹鲲觉得自己心脏“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那，你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被骗的么？”
“不记得了。”齐萍笑笑，“我妈说我小时候特别贪吃，估计是为了吃的吧！”
曹鲲整个下午都在看齐萍的发言稿，齐萍在其中谈了自己的经历，谈了自己对公安民警的感激，谈了自己对儿童打拐项目的关注，偏偏没有提到棒棒糖之类的东西。
下班前，曹鲲专门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袋子棒棒糖。所有品牌和式样的棒棒糖，他都买了。大的小的，粉红的透明的，带糖霜的，水果味的……满满一大袋子，提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同事们被拿着棒棒糖的曹鲲惊呆了。大家愣愣地坐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曹鲲自己也尴尬了起来，干咳了两声说：“大家辛苦了，我……我请大家吃棒棒糖。”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曹鲲更窘了，“那个，大家快点，棒棒糖化了就不好吃了。”
这下好几个女同事都笑了起来，有人起身要来拿，却被曹鲲用眼神制止住。
“齐萍，你先来挑。”
“曹总，我……”齐萍眼神惊慌，再三确认，见曹鲲没有要改变决定的意思，才不情不愿地走到塑料袋前。
曹鲲把五花八门的棒棒糖在齐萍面前摊开，急切地问：“有没有喜欢吃的口味？”
齐萍抬起头，淡淡地说：“曹总，我不吃糖。”
“啊！”围观有人失神叫了一声。
“怎么会不吃糖？女生不都喜欢吃糖？”曹鲲傻了。
“我不吃糖，一点也不吃，谢谢曹总。”齐萍轻轻点点头，回自己的办公位去了。
4
齐萍怎么会不吃糖呢？
曹鲲想不通，每天愈发地心烦意乱，他越想越觉得齐萍就是当年那个接了自己棒棒糖的小女孩，毕竟是女孩子，哪有不喜欢棒棒糖的？
曹鲲认定了这个结论，对齐萍愈发赎罪般地关照起来。
齐萍莫名其妙得到了曹鲲的重视，年终评定的时候，齐萍在所有新员工里评分最高。
第二年过了春节，齐萍直接升了一级，是公司有史以来升职最快的新员工。
又过了半年，齐萍已经接手了曹鲲手上负责的大多数客户，也就是说，如果齐萍愿意，她随时可以挤走曹鲲，自己当这个部门的头儿。
齐萍长得不算很美，姿色中上，而且大家都说她有点神似舒淇。这两年升了职，中长发的掩映下，耳垂也可以看到小巧的Chanel耳钉。
同事们都在传说，齐萍现在在积极相亲，就等着结婚之后好在市区买房安家。
他们公司一直援助的那个儿童打拐项目，今年又向他们发出了演讲邀请，人力资源还是决定让齐萍去，但齐萍竟然婉拒了。
Mary在线上问曹鲲：“曹总，这件事您说怎么办？”
晚上下班的时候，曹鲲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给齐萍发了一个消息，说：“晚上有时间么？约你吃晚饭。”
“是工作么？”齐萍问。
“勉强算是吧。”
“那半小时后楼下见吧。”
曹鲲依着齐萍说的时间、地点去饭店赴约，齐萍已经点好了菜，说这家的黄鱼面特别出名。
曹鲲随口就说自己小时候也特别喜欢吃黄鱼面，特别是奶奶烧的。
“那你奶奶可真疼你。小时候我过生日，年年都希望自己能换一个喜欢自己的奶奶。”齐萍笑着，但曹鲲的心里却莫名一紧。
曹鲲记得后来曾经见过奶奶一次，奶奶坐在探视桌子的那一边，能看出来是刻意梳洗打扮过了。如果没有身上的囚服，谁都会把她当成一个疼爱孙子的普通奶奶。
“我家君君都长这么大了，来叫奶奶，叫一个奶奶听听。”奶奶皱着一张脸，满脸是笑。
“我叫曹鲲，我不叫君君。”已经9岁的曹鲲冷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知道知道，你爸爸都说啦，给你改名字，未来你的前途更旺啊！奶奶要好好活，要等到我们君君结婚的那一天，看看君君的媳妇……”奶奶说着，粗糙的手拉住了曹鲲的手。
曹鲲把手抽了出来。
“我将来结婚的时候，你不要来。”9岁的曹鲲，语气分外地冷静。
奶奶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的媳妇不要给你看，我的孩子不要给你管，你是坏人，把我的孩子教坏了……”
奶奶手抖着，脸上的泪流了下来，曹鲲爸爸本能地要发怒，可扬起的手最终只是轻轻拍在了曹鲲肩膀上，“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曹鲲爸爸转头看了一眼嘤嘤呜呜哭着的老妇，一个“妈”字在嘴里憋了很久，最终变成了“没什么事儿，我们就走了”。
那是曹鲲最后一次见到这个曾经被他称为奶奶的人。
“对了曹总，您说找我有事儿，您说吧。”齐萍已经吃完了小小的一碗面，脸上都是满足的微笑。
“就是那个发言的事情，你做得那么好，为什么今年不肯去了？”
“怎么说……”齐萍往后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舒展开了自己，“我知道曾经差点被拐骗不是我的错，但一次次地跟人说起这个故事，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蠢。”
“其实我当初的事情，不完全怪大人。”
曹鲲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长久以来的担心终于要在自己面前变成现实。他紧紧盯着齐萍的嘴唇，等待着她对自己的宣判，心脏都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齐萍却又盛了一碗面，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面的空当，抬起头来对曹鲲说：“曹总，那天的演讲，要是你也去，我就去。”
“好。”曹鲲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5
曹鲲想到了这个演讲会很难捱，但没想到会这么难捱。
两人一进基金会的门，曹鲲就一直低着头，好像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被营救的小孩披着警察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一下一下地疼。
齐萍的演讲很成功，基金会的领导邀请曹鲲上台，大家一起留影。曹鲲死死盯着自己脚上的鞋，自始至终没有抬起头看镜头一眼。
照片后来洗了出来，寄到了齐萍手里，齐萍送来给曹鲲看。
曹鲲一看，自己哪里有点领导的样子，死死盯着地面，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反倒是齐萍，衣着得体，笑容亲和，整个人都发着光。
“你真好看啊！”曹鲲忍不住说了一句。
“曹总，谢谢……”齐萍被曹鲲突如其来的赞美弄红了脸。两人尴尬地沉默了两分钟，齐萍点点头打算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曹总，你平常周末都做什么？”
曹鲲一愣。
周末，他一般是一个人，健身、看美剧、吃点饭，然后就是处理工作和睡觉。
“周末？周末的上午我会去健身。”
“曹总你去哪个健身房？”
“就我家小区门口的那个X-man。”
“好的。那这周我就去那边体验一下，我现在也在找健身房。”
齐萍走了，曹鲲却有点不明白，齐萍是要和自己组健身搭子么？
周末，曹鲲在应该去健身的点儿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穿着一身安德玛出了门，刚进健身房，就看见齐萍在跑步机上冲他招手。
齐萍把自己的水壶放在隔壁的跑步机上，作为健身房老手，曹鲲明白，这是在替自己占位置。
这下他不能不过去了。
曹鲲和齐萍默默无言地各自跑了半小时，齐萍突然冲着曹鲲递过来一个耳机。
是那种夏夜的雨，不是雷雨，只有雨，“唰啦啦啦！唰啦啦啦……”把人心里的不痛快都冲走了。
曹鲲听了一会儿，想把耳机还给齐萍，齐萍却示意他再听一会儿。
曹鲲将信将疑地把耳机又戴了回去，齐萍转过头，目视远方，已经把跑步机的速率调到了5，但她的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曹总，我要离职了。”耳机里的雨声里突然传出了齐萍的声音，把曹鲲吓得一愣。
齐萍明明就在他身边的跑步机上，这耳机里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儿？
“有一家猎头联系了我，我已经完成面试，待遇还不错，下个月我应该就去那边上班了。”
“齐萍，你怎么回事儿？”曹鲲有被戏弄的感觉，怒气冲冲地摘下耳机说。
“听完，听我说完。”齐萍还是看都不看他。
“曹总，我之所以选择离职，不是因为工作累，也不是因为待遇不够好，而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公司不允许办公室恋情。曹总，等我跳槽到了新公司，我们试试在一起好么？”
齐萍的声音从耳机里缓缓流出，曹鲲整个人愣在那里。
齐萍，竟然爱他？
爱他这个，曾经在幼年协助拐骗过她的男人？
“齐萍，你别闹了。我今天就当没听见，周一咱们还是在办公室见。”
曹鲲把耳机还给了齐萍。
齐萍淡淡笑了笑，接了过去，“我会安心工作到下个月。”
“不能不走么？”
“不能。”齐萍的语气斩钉截铁，“你同意，我不能留在这里；你不同意，我还是不能留在这里。每天在拒绝了自己的男人面前若无其事地工作，我的心理还没有那么强大。”
所以天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曹鲲几乎就要喊了出来。每天面对着自己童年时伤害过的女孩，这种滋味，他也要受不了了。
“曹总，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吃糖？”
曹鲲的心又一下子被揪紧了。此刻，他特别想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哪怕被齐萍唾弃，也好过经受良心上的折磨。
“因为，你小时候，是因为棒棒糖被拐骗的？”曹鲲吐了一口气，说。
“你怎么知道？”齐萍的眼睛闪了起来，眉头却满是不解。
“因为……”
曹鲲还没有说出口，齐萍就抢先说了：“我那时候只有3岁多，据说是妈妈带我在门口玩，她和一个同事说句话的工夫，我就不见了踪影。
“她骑着自行车沿着我们家门口的那条大路找，邻居警察也一起找，终于在一个女人家里找到了我。那女人因为失去孩子精神失常了，经常手里拿着一个棒棒糖到处溜达，偏巧我那时候特别馋，看见棒棒糖就跟人家走了。
“她带我回家，给我剪了她女儿的发型，还给我换了她女儿的衣服。这件事情彻底把我家人吓坏了，胖揍了我一顿，从此以后我看见棒棒糖就有心理阴影。后来年纪大了，为了维持身材，就更不吃了。”
曹鲲站在跑步机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气，艰难地说：“所以你没有被剃板寸？”
“为什么要剃板寸？”齐萍不解地看着曹鲲，“谁会给小女孩剃板寸呢？”
他们的面前正是两扇开着的窗子，一阵凉风正冲曹鲲的眼睛吹来，曹鲲的眼睛突然就泛起了潮。
他擦了擦眼睛，为了平静心绪，到健身房的水吧买了一瓶矿泉水。
齐萍走了过来，“你拒绝了我，自己还哭得这么伤心，真奇怪。”
“我才没哭。”曹鲲一边擦着鼻涕，一边嘴硬地说。
齐萍“咯咯”笑了起来。平日里在办公室，齐萍从来没有这样放松地笑过。她总像一只戒备的鸟儿，严谨，话少，有些恰到好处的冷漠。
齐萍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些微微皱起的纹路，看起来很有女人味。她撩头发的手指，也细长匀称，拨动发丝的当口，像是在拨动一根看不见的琴弦。
“曹总，下个月我就走了。今天的话，你若是不喜欢，就当没听见吧。”
“嗯，到新公司好好干。对了，下个月的美剧周边展，你想不想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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