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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阅读 | 拍卖会(下)

2018-08-28 19:30:20 作者:王咸 阅读:载入中…

拓展阅读 | 拍卖会(下)

   编者按 

  没有买到心仪箱子的“我”沮丧地回了家 ,却接到了朱力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拍卖会重新举行了,有惊喜等待着“我”……

  作者 王咸

  链接拓展阅读 | 拍卖会(上)

  一直到坐在车里了,发麻的感觉还在。我点着火,但没有挂挡,在车座上坐了一会儿,脑子还在拍卖场上。那个女孩歉意地一笑说:里面还有很多好的家具,下午再来看吧。朱力立刻说:那你到时候帮帮忙……女孩点点头。我也露出感谢表情。当时觉得只有这样才显得自然。但是我脑子里其实转着另外一个念头,要是我们最初没有告诉这个女孩我们相中那个皮箱事情就好多了。

  在车里坐一会儿,麻木感也没有消失,以至于挂挡前,我把车钥匙拧了一下,本来是要启动车子结果熄了火。车子里热烘烘的,像烤箱一样。但是一方面觉得热,一方面觉得没什么,连车窗也没有放下,就开回家了。我觉得中午的路上空荡荡的,好像就我一辆车在路上开。74路公交车站头上站着好多人,冷眼瞅着我开过去。

  回到家,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在那个光头注意到那个皮箱的时候就赶快过去把它搬出来,或者,在他把箱子搬过来以后,就该趁他回去的时候找到那个女孩把钱付了,或者在他搬起箱子的时候把箱子摁住,或者在他强行搬走箱子的时候把他推到廊台下面……然后想着想着,就又重头想一遍。就这样想着吃了一碗面条。我把碗放下的时候,正好想到“把箱子摁住”这里,突然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我跑到楼上书房里,就觉得书房里有一个位置特别适合放那个箱子,就在那块粗麻地毯上。我沮丧地下楼,从楼梯窗户里看到外面异常明亮房子西边的小路像一道小河一样闪眼,一个人站在路边捂着一只耳朵手机,他的影子像墨一样黑。

  我重新坐到楼下客厅里,打开电视看。快递员骑着摩托停在我的门口,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看了半天不得不探着身子猛敲了一下铁门。我这才醒悟过来,走过去取了快递。他调转摩托后,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走回房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朱力为什么不给打电话啊。这时手机就突然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是朱力打来的。我摁下接听键,没有听到声音,又赶快摁了免提,手机突然传出很响的声音:听到了吗?我对着手机说:听到了。他说:快来吧,有惊喜。就挂断了电话。

  我一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四点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动身了。我觉得我不是很想去淘朱力说的比宜家还好的家具了,而朱力好像洞察了我的心思一样,告诉我“有惊喜”,搞得我非去不可了。我一边开车一边觉得自己在做身不由己的事情似的。但是一旦上了路,我的脑子突然清醒了许多,人有点清旷的感觉。开车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圣瑞公司的门口。门口静悄悄的,没有车也没有人来人往。我一个人看着圣瑞公司的大楼觉得虽然有点旧了,但确实很显肃穆绿草如茵,墙边的月季花呈焰色,秋日下像燃着一样。院子里没有家具,但有人拖着影子走动。脚步一点都不零乱,看不出停产搬家的任何迹象。我诧异地低头看了一下仪表盘,三点四十六,连四点都不到,难道拍卖会已经结束了?一种复杂的心情涌上来,既怅然若失,又若合心意。但隐隐有点不甘心,想看个清楚。我停好车,正好停在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下。耳边又响起簌簌的像雨声一样的声音。突然间产生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仿佛是多少年后又来到这个地方似的。公司的自动门关闭着,看门的保安恢复警觉严肃脸色,端坐在门卫室里。但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拉开窗玻璃,用手指点着我,好像等我很久了似的。正当莫名其妙的时候,他突然手指一拐,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一看,门口右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上说下午的拍卖会改在镇中心联华超市广场举行了。

  离联华超市还有三四百米的距离时,我就感觉到动静了。有一辆三轮车载着一台崭新的立柜飞快地向相反的方向驶去。跟我错车的时候,似乎还抽空看了一眼,仿佛知道我去干什么似的。路边的停车也多了。我放慢车速,看到一个车位将车子倒进去。

  “天青色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联华超市的位置算镇中心了,不知哪家音像店里的喇叭高音播放着周杰伦的《青花瓷》。喇叭的低音很重,不时有嗡嗡的声音响起。镇上只有汽车荡起的灰尘浮动着和这悠扬模糊音乐相应。这里的人还真不少,因为超市对面是菜市场,还有两路开往市区的公交车站,一路开往青浦的公交车站。人们不时地向超市方向扭头观望,有的一边离开一边回望。不时有人相碰。我向超市门口走去,广场上确实摆放着一些家具,但是没看到等着拍卖的大堆家具。人们也不是在看家具,而是在看一个人。我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我受惊似的一回头,没人。朱力站在我的左边笑。

  你怎么才来啊?他说。

  我等你打电话呢。我说。

  我打了你好多电话啊。他说。

  我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有三个未接电话,电话一直放在口袋里,我怎么前面没有听到啊?

  不拍卖了吗?我说。

  你不知道,下午东西卖疯了。买的人都抢呢。大概经过上午的拍卖,大家都知道处理的都是好东西了。他好像把我的晚来看成对他的轻视了,还在强调这个公司的家具比宜家好的观点

  已经卖完了?我说。

  场面有点失控,圣瑞公司停止拍卖了。他说。

  失控?我说。

  黑社会也来买了。朱力说。

  黑社会

  对的。他们不是自己用,他们大概是先买下来再卖给别人。

  那个光头吗?我说。

  那个家伙就是个混混。这次是真的。不过这个人也在我店里买过摩托车的,人很爽气,不问价,只问好不好。就是那个人——

  顺着朱力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人,矮墩墩的,肚子鼓凸着。他几乎没有脖子,头直接按在肩膀上,头发右分,脸色赤红。他正仰着头,听一个女人说话——好像是在听,但是不停地用右手捋他的头发,很担心在那个女人面前的形象似的。而那个女人,左手肘上挂着一只塑料袋,好像是芹菜露出来。身材比黑社会还高一点,比较瘦,但是也就是我们在菜市场经常会遇到的一个烧饭阿姨。她穿着一件很浅的粉红色衬衣,四十多岁,皮肤已很粗糙,像经常干农活似的。惟一有点奇怪的是,左手上还夹着一支烟。当她把烟放到嘴巴里抽时,脸上突然呈现的淡然神色,让人觉得她有点异样。她正不停地向黑社会说着什么,脸上满是笑容,还不时地用右手扒一下那个男人的肩膀。她扒一下,那个男人就往后退一步。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抢家具抢出事了。朱力说。

  出什么事了?我说。

  等会儿给你讲,你先跟我来。朱力说。

  我跟着朱力走到广场左边一个卖服装的小店门口。那里放着四只有布垫的木椅子,一只半圆形深陷的布沙发,一只深蓝色垫脚……让我吃惊的是我上午看中的那只皮箱子赫然也摆在那里。

  朱力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个人没买?我说。

  这个你别管。你想要吧?朱力说,不要我要。

  朱力一定是看到我的脸色不在他的预料之中,颇有点失落

  要啊。我说。

  你仔细看看。他说。

  我用手去摸那块皮子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上午那个箱子上的皮子是黑色的,而眼前这块是褐色的。

  你是怎么弄到的?我说。

  这个公司的一个小头头经常在我店里修摩托车,他中午让我直接进到仓库里挑,挑好他就给放拢一起了。这个箱子打的价是一百元,比上午还便宜五十。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朱力说,露出牙齿笑了。

  朱力是个腼腆小伙子,即使得意地笑,也是一副腼腆的样子。我搬到这个离市中心有十九点七公里的小镇上,就认识了他一个朋友,也是因为在他店里买了一辆摩托车的缘故。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镇上每个人都在他店里买过摩托车啊?他想了想才说:不一定,有的人买过三辆四辆,丢一辆买一次。我说:那小偷为你做贡献了。他又想了想说:也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成了好朋友,有事无事我就到他店里坐坐,来修车买车的人总是压他的价,他都是一副不好意思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在他有一个精明能干老板娘。等到她出来的时候,就轮到顾客不好意思了,因为觉得占了老板的便宜,很快就接受了老板娘坚持价格。两个人像演双簧,买卖做得很兴旺

  这时,广场那一边突然骚动起来。一个男人高亢地说着什么。服装店店主也站到门口翘首观望。

  我的东西先放在你这里,你帮我看一下。朱力对女店主说。

  好的,放在这里管你没事。女店主很殷勤回答

  走。朱力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看黑社会。

  我说得很明白,我说得非常明白,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我说明白了吗?那个矮墩墩的男人很激动地说,简直有点像吼,嗓子里好像有沙子,声音沙沙的,但很混厚,仿佛他那墩实的身材是一台音箱。

  那个阿姨模样的女人还站在他旁边,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手上已经没有烟了。她说什么听不清楚,感觉她很赞成那个人说的话,但她这时只想站得跟黑社会更近一些,而黑社会很警觉,始终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也许是他觉得没有女人高,离得近,有失派头。女人嘴巴里不停地说话,黑社会似听非听,朝一边仰着脸,又愤怒,又不屑的样子。阿姨不停地说啊说,他就干脆若无其事地左右转转头。有一刹那,我觉得他的眼神跟我对上了,他嘴巴突然咧了一下,露出一个笑容似的,又转脸对阿姨说:我说得很明白,我说得非常明白,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我说明白了吗?他的右手从他的右耳朵那里起往前下方做了一个砍的动作。我觉得耳朵嗡嗡响,好像他的声音全灌到我耳朵眼里去了似的。我回头看看朱力,朱力又在像刚才我看到箱子时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发毛,只好又去看那边。那个阿姨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正徒劳无功地想用手去扒黑社会的膀子。我觉得配合她这个动作,她说的话是算了算了。然后就是她往前凑,黑社会往后让。以他粗壮身体,只要轻轻一拨就能把这个烧饭阿姨拨出两米远,但他始终礼让有加。他的愤怒显而易见,但是只冲着另外的目标,不迁怒。不过阿姨对他的作用也仿佛是零,他对她的不礼貌就是充耳不闻。终于阿姨绝望了,停止了说话,站在原地沉默了。围观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有时间扭头看看其他的地方。黑社会还是仰着脸站着。没有那个阿姨在旁边骚扰,他一下子显得孤零零的,不再像黑社会,而是成了一个赌气的孩子

  阿姨跨着她的芹菜离开了黑社会,走了二三十米远的距离,站在了两个年轻人的身边。

  朱力说:就是他们两个前面跟那个人抢拍一张双人床。把那个人惹急了。

  谁买到了?

  这两个人。一直不让,一直抬价。

  我仔细地看了那两个人一眼,说:床呢?

  朱力四下里看,没有看到。那张床不要太好,比宜家要高两个档次。朱力说,我估计这两个人特别喜欢,拍到五千块钱,差不多是这次拍卖最高价了。把那个黑社会给气晕了。

  男的高高瘦瘦,脸很白净嘴唇薄,紧紧抿着。看上去有点紧张,但是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女的长头发,脸也很白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很像会计的模样。她双手叠着放在小腹前面,和她老公站得比较开。阿姨在跟他们说着什么。男的头也往后一仰,嘴巴咧了一下。女的脸上一副困惑的样子,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似的。阿姨的右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然后,那对夫妇突然离开阿姨向一辆白色汽车走去。我看了一下车牌,是马自达六。男的走向驾驶座位置,女的则走向副驾驶的位置。从车子的后窗看到里面放了一排布玩偶。车子的屁股上贴着“别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的字样。男的坐进去了,车门却给阿姨扳住了。

  马达的轰鸣声就是这个时候传过来的。马达声强劲有力震动空气,震颤着人的耳膜,让人感觉到整个广场都抖动了。广场上的人都向轰鸣声看过去。五辆红色嘉陵摩托车头尾相连缓缓停在了广场旁边的大路上。看到这五辆突然而至的摩托车不免让人心惊,但看过以后又不免有点失望。五辆摩托车都很破,甚至到了破旧不堪的地步,跟刚才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真不般配。那种轰鸣声一般是雅马哈、哈雷这类摩托车才会有的。每辆摩托车上坐着三个人,最后面那个人站着,扶着当中那个人的肩膀。他们都不戴头盔,都是年轻人,打扮不一,有的留着鸡冠头,染成火红色;有的剃成光头,凹凸不平,后脑勺铁青。

  朱力又突然笑了。他说:他们这些摩托车都是改装过的。

  是你改装的吗?我问。

  我肯定帮他们改装过,但这里面有没有我不清楚。朱力说。

  他们停在两根水泥高压电线杆旁边,我这才发现有二十几根高压线从我们头顶上穿过。他们没有熄火,引擎突突突地震颤着,像即将出征的战马一样骚动着。我觉得他们头顶上的电线也跟着马达声共鸣了。然后,不时有一辆突然轰油门,好像要蹿出去一样,车头抬起来又落下。一辆平静了,另一辆仿效,一股青烟汩汩地冒出来。

  然后突然间,五辆摩托车都熄火了,《青花瓷》的音乐又响了起来,好像摩托车轰鸣的时候它自动停止了似的。然后,我才看到还站在原地的黑社会举起的手臂,像上午的光头一样手指叉开着。但他的手臂是不动的,而且不是指向人群,而是指向那五辆摩托车。广场上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把视线都渐渐转到了黑社会那只举在空中的手臂上。

  他的手臂终于活动了,手指握起来,只伸着一个食指。他点一下摩托车,然后点一个方向。一共点了八下。然后双手分别扯住自己的耳朵,先往两边扯了一下,停了有一秒钟,再猛地往下一拽。手是空的,没有把耳朵拽下来。这一系列哑巴动作一气呵成,有条不紊得像排练过一样。广场上的人都看呆了。看一下黑社会,再看一下那边的摩托车。短暂的沉默以后,五辆摩托车突然启动马达,油门紧一下松一下,松一下紧一下,不一会就笼罩在了青烟里。前面两辆往前开走了,后面两辆掉头而去。等青烟散去,我发现当中那辆摩托车根本没有发动,坐在当中的小伙子甚至用拳头支着下巴出神。

  你知道他扯耳朵是什么意思吗?朱力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你猜一下嘛!他说。

  我摇摇头。

  他琢磨着说:我估计是要削耳朵。

  削什么耳朵?我问。

  削那个人啊。他指着十几米远的那对夫妻说。

  这时,那一对年轻的夫妻已经从车里出来了。阿姨跟他们站在一起。男的冲车子摁了一下钥匙,车子上的灯闪了一下,发出“嗯”的一声响。他们两个并排站着,都盯着阿姨看。阿姨在打电话,她挂着塑料袋的左手上又夹上了一支烟。

  那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啊?我问。

  这个,这个要问你啊。他说。

  问我?我吃惊地看着这个摩托车维修员。

  你不是研究社会的吗?他说。

  我不研究这个。我说。

  他们大概有自己的规矩。他说。

  我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远处又响起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仿佛走掉的摩托车又回来了。很多人把头转过去。随着轰鸣声渐近,一辆撅屁股的豪华摩托车开过来了,驾驶员几乎是贴在摩托车上,戴着亮闪闪的头盔。

  哈雷。朱力说,是那个开工厂爱好摄影的人的。我拆开过一次,质量不要太好。

  那个人停好车,摘下头盔提在手里,向场中心走过来。我还有点印象,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像朱力说的“很有个性”,而是一个温厚的发福的中年人。他向那个阿姨走过去了,跟阿姨说了几句话,然就后向黑社会走过去了。

  走近黑社会的时候,他快走了两步,主动伸出了右手。黑社会看到了他,看到了他伸出的手。他也把右手伸出来,不过不是去握伸过来的手,而是让伸过来的手握了一下。看样子他深知来人的用意,表情寡淡。握手之后,摄影师递上一支烟。黑社会摇手拒绝,摄影师只好把烟又塞了回去,自己也没有点,然后脸上挂笑开始说话。听不清他说什么。黑社会不看摄影师的脸,但嘴角上似乎绽出一丝笑意,好像摄影师说了什么让他开心的事。摄影师又说了些什么,他突然大摇其头,然后右手掌往摄影师站的方向劈了一下,好像把摄影师介绍给众人一样,嚷道:你们有钱,有钱也不能欺负咱是吧?咱也得讨生活是吧?是不是?摄影师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一样,不由自主地哈哈笑起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黑社会又拒绝了,身子往后闪了闪,不过动作很温和,声音也降低了一些:我说得很明白,我说得非常明白,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你说我说得明白吗?摄影师殷勤地点着头,第三次把烟递过去。这次黑社会只摆了一下手:我只要两只耳朵,我心太软了,但我不能再软了。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我觉得他的头跟脖子都要磨出电来了。摄影师手里拿着烟,很尴尬地站在旁边。大概是为了挽回一下自己的面子吧,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自己抽了起来。

  太阳已经偏西了,轮廓不再清晰,有点毛茸茸的,光线变得有点稀薄,空气中仿佛氤氲了淡淡的雾气。

  那两个年轻人你认识吗?我问朱力。

  不认识。朱力说,好像不是镇上的人。

  没有在你店里买过车啊?我说。

  没有。朱力说,看上去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我说。

  都是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朱力说。

  他比我厉害。我说。

  什么?他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摄影师已经走了,而阿姨又回到了黑社会的身边。那辆三人乘的嘉陵摩托车还在原地待命,三个人显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相互之间偶尔会捅一下对方的胳肢窝。年轻的夫妻原地呆着,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就像圣瑞公司的拍卖一样,这场街头暴力不怎么像黑社会在行动,倒像是一群群众演员在模拟。人们之所以还严肃地看待这件事,不是在场的这些人,而是前面开走的四辆摩托车。他们是奉了杀伐之令走的。

  我突然发现,现场的人们并不怎么关注那对年轻的夫妻,我自己也是。但是,我猜那两个人会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不想让人看到的样子。我真想告诉他们,其实没关系。只是现在即使明白这一点,也无足轻重。

  为什么不报警呢?我对朱力说。

  千万别。朱力受了惊吓似的说,好像我正准备跟派出所打电话似的。

  为什么?我说。

  他突然头一偏,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边说:其实警察就在这里面。不过他也是来买家具的。

  哪一个?我问。

  他四下里看。

  那一个。他突然用手一指。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广场来了。等他走近一点,我确认就是那个光头。

  那个不是小混混吗?我说。

  跟你开个玩笑。他说。

  下午他来拍卖了吗?我问。

  好像没看到。他说。

  光头竟然直奔黑社会去了。难道他也是来替那对夫妻求情的?我的脑子似乎也不够用了。我努力想象了一下,如果我像那对夫妻一样坚持要下那只箱子,会产生什么样的格局?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我也会有一个阿姨一样的人帮我的忙,那就是前摩托车店店主朱力。

  果不其然,光头走到黑社会那里去了,和阿姨三个人站成了三角形。光头比黑社会高出两个头来。但是一站在黑社会旁边,感觉他整个身子都在往下缩。他递烟给黑社会的样子很像那个演小品的郭冬临。黑社会接了他的烟,他又忙不迭地给点上火,脸上笑容可掬。黑社会深深地抽一口,然后像摩托车排气管一样把烟雾又急又长地吐出来,人仿佛也放松了许多。仿佛光头不是来替别人来说情的,而是来增援的。然后两人好像聊起来了。这次黑社会的声音不高,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气氛似乎变得很融洽,黑社会仿若在倾诉,而光头一个劲地点头。突然,阿姨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面对着黑社会说着什么,一只手却轻轻拍着光头的一只胳膊。而光头则温驯得像一头北极熊一样。不知道阿姨说了什么,黑社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以后摇了摇头,一转身离开了这两个人。本来以为阿姨说了个什么圆场面的笑话,这样一来,似乎变成了她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了。两个人微微愣了一下,阿姨似有意拦下黑社会,但终究没有动作,倒是又扒拉了一下光头,好像是让她再努力一下。光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光头走了。

  光头走的时候竟然吹着口哨。

  他吹着口哨走了。我对朱力说。

  我没听见。朱力说。他没吹吧?

  吹了。我说。

  你的耳朵很灵光啊。他说。其实他就是一个小混混。

  其实?我说。

  他又像上午一样讪笑地看着我。

  这时,阿姨又走回到那对夫妻身边了。阿姨走路的时候,两个膝盖有点往外撇,双脚呈八字形。那样子真是地道的家庭妇女。但她走回来时不慌不忙,样子就像在菜市场比对哪家的货便宜一样。我突然间觉得人就应该像她那样走路,有点罗圈腿,人走得会更稳。她的神色一直镇定着,即使讨好黑社会的时候也很有节制,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跟那对夫妻说着什么,那个年轻男人双手交叉,不停地搓弄着。年轻女人则苦着脸,好像要哭的样子。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听着阿姨说话,连头都好像不会点了。阿姨老是想用手去摸黑社会,后来又摸光头,但是她好像一点也没有想摸这对夫妻的意思。那个年轻女人都要哭出来了,她也没有想安抚的意思,只是微撇着八字脚穏稳地站在那里,跟他们说话。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男的比较高,一直低着头听,好像听累了,或者觉得再听,阿姨也说不出更有意义的话来,他突然把脖子往我们这边扭过来。黑社会在他的右边,大概十米远的距离,他要活动脖子只能向我们这边看。他慢慢地向这边扭脖子,然后身子也跟着扭了一点,幅度不大。我们在他的西北方向,他扭头过来,整张脸就完全暴露在夕阳光下。虽然今天的光线有点凄清,但夕阳已开始有点红晕,而在他的脸上我看到的却是纸一样的白。嘴唇还是紧紧地闭着,好像咬着一边的牙齿。看来这并不是他不服气的表示,而是他惯常的表情。那样子很像我高中的一个同学,他即使说你吃饭了吗这样的话,也好像说得恶狠狠的。他脸上的白好像是因为他紧闭着嘴唇紧咬着牙造成的失血而致。他向我们这边看着,先是很茫然地看,然后我感觉他的视线慢慢固定在我和朱力身上。因为看到了我们,他也好像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他那样子真像是看到了我们,就像我们打量他那样看到了我们。他那张纸一样白的脸几乎像镜子一样都能反射出光来了。

  一个阿婆从我们面前走过。过了一会儿,她还在我们面前走。她走得太慢了,只能算是一点一点地挪。她出奇地瘦,出奇地高,个头应该在一米七以上,而她的高有一半显在脖子上,感觉有二十公分长,很细;更出奇的是,她的头很小,仿佛只有宜兴茶壶那么大,也像茶壶那么扁。整个人就像一条直立行走的蛇。她细长的脖子使她整个人都显得飘飘忽忽的。看着她擎着长长的脖子慢慢挪动的样子我自己也一刹那间变得飘忽了,感觉自己并不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她刚刚走过我们的身边时,突然停下了,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了一下,“朱力,你也来买么子啊。”朱力说:“老阿婆,吾库库(看看)。”好像没等朱力说完,她已经转身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我心惊了半天才确定刚才那声尖细的像少女一样的声音出自这个踽踽独行的阿婆嘴里。

  她在你店里买过摩托车吗?我问。

  没有。朱力说,她住我家隔壁。

  广场上时间似乎是凝滞了,就好像剧本演到一半,演员集体忘记了词,都僵在那里茫然失措一样。那个阿婆在挪动,还有两个瞎子在挪动。他们看上去像母子,同是瞎子,母亲的双眼是两条缝,儿子的双眼则是两只向上翻的没有瞳孔的眼珠子。儿子的年龄大约十五六岁,母亲也就四十多,各自拄着一根拐棍。母亲的另一只手搭着儿子的肩膀,儿子的另一只手托着一个搪瓷碗,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挪动着,沿人乞讨。他们两个都是盲人,但总能把搪瓷碗准确地伸到施主的正前方。他们在每个遇到的人面前停上几十秒,儿子不住嘴地说:帮一下吧,帮一下吧。听到当啷一声响,就说:谢谢您了,谢谢您了。如果几十秒以后没有什么动静就默默地转向下一个人。男孩的头会左右转一下,好像机器人在锁定方向。他们今天一定会感到有点奇怪,这里这么多人,但愿意施舍一个钱币的人却少得可怜。但他们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只是耐心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夕阳柔和的光线照在別人身上,也照在他们身上,但是他们大概感觉不到吧?他们兀自来兀自走,不靠光明也不惧黑暗,竟然有点自由自在的感觉。我要是把这种感觉告诉朱力,他肯定会说我神经病。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突然响起,一辆桑塔娜2000停在广场边上的大路上。停了一会儿,才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此人比黑社会的个头略高一些,但不像黑社会那么墩实,有些驼背。但是驼背却使这个人显得很精神,双眼鼓突,嘴巴有点近似北京猿人。他一走路,我立刻想到了穿山甲的样子,他晃着身子一拱一拱地往前走,仿佛不用看路,转眼就到了黑社会面前。

  “老高老高老高……兄弟,哈哈哈哈哈哈……”边说边给了黑社会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黑社会原来姓高,老高那矮墩墩不怒自威的身体经他一抱,一下子变成了装粮食的麻袋一样没有了威力。他勉强地回抱了一下。刚才跟摄影师勉强握手的时候他显得傲慢粗暴,而现在却给人扭捏的感觉。二人松开以后,来人也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笑眯眯地递给老高,老高接过来。来人打着打火机,打火机突然冒出一尺高的火苗。老高受惊似的往后一躲,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着火点着了烟。两人对着各自抽了几口。来人突然又靠近老高,老高的脸不自觉地往后闪,来人是冲着老高的耳朵去的。他伏在老高的耳朵边说着什么。很快他的嘴巴撤了回来,然后又是一串爽朗的笑声。他手拍着老高的肩膀,声震屋瓦地说:“兄弟,给我一个面子。”老高好像回过神来了,表情变得很漠然,像受辱的人极力保持尊严一样。他躲了躲来人的手说:“兄弟,这不关你的事。”

  “哈哈哈,兄弟给我一个面子。”来人一直笑着说。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我问朱力。

  朱力摇摇头说:不认识。看上去也像黑社会。

  镇上这么多黑社会吗?我说。

  其实算不上黑社会,都是在镇上干活的外地人结成伙,有安徽帮、福建帮,还有你们山东帮。你们山东帮主要搞黑车经营,要是其他地方的人开黑车,他们会砸车的。

  本地没有吗?我说。

  本地都是小混混。朱力说。

  来人忽然又伏在了老高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后又退后一步。“哈哈哈,兄弟给我一个面子吧。”来人抱着双拳,微驼的背仿佛也直了,仰着脸,一副肝胆相照的样子。黄昏的光线照在他本来就赤红的脸上,更是红彤彤的。老高的脸也是红彤彤的。两个人的脸比所有广场上的人脸都红,红得像门神,只有生吃牛肉的外国人的脸才会这么红。

  老高好像被他的耳语打动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举起举起右手大声说道:“好!”停了一下才说,“兄弟我给你一个面子,我——只要他一只耳朵。”还没等来人反应过来,他又冲着摩托车上的三个人说:“通知他们,一只耳朵,现在搞一只耳朵!”

  摩托车后面的那个人果然开始打手机。这说明前面的一切都不是儿戏。

  来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了,“哈哈哈,兄弟说笑话,给我一个面子。”来人说。来人好像不善言辞,车轱辘一样来回说着“给我一个面子”的话。叫老高的人大概觉得只搞一只耳朵算给了他面子,对他的哈哈变冷淡了,开始躲避他,径直往一边走。来人也不生气,追着他说话。老高对他的围追也不生气,只是躲。来人突然张开双臂,又想像刚见面那样跟老高来一个拥抱。老高则早有防范,突然一个健步蹿出两米远。矮墩墩的身材突然便显出矫健来。来人双臂扑了空,更加大声地哈哈笑起来:“兄弟,给我一个面子。”说着又走到老高身边。因为周围很多人,没有多少空地给他们腾挪,老高只好又往回走。这一次,来人没有事先张开双臂,而是在接近老高的瞬间把老高给抱住了。抱住了,他不再说“给我一个面子了”,只是说“兄弟、兄弟”。他背对着我们抱住了老高,老高的脸伏在他的左肩膀上,正好面对着我们。

  你跟这个黑社会熟吗?我问朱力。

  不算熟。朱力说。

  那他怎么看着你啊,你看他的眼神。我说。

  没有吧,这么多人他怎么能看到我?朱力说。

  噢。我说,真是奇怪啊。

  我也觉得。朱力说。

  觉得什么?我问。

  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朱力说。

  他们真会削人的耳朵吗?我说。

  你觉得呢?朱力说。

  这是你说的惊喜吗?我说。

  什么呀,我是说箱子。朱力说。

  哦,差不多。我说。

  一模一样的啊。朱力说。

  我知道。我说。

  两个男人在广场上紧紧地拥抱着,穿山甲一副对方不答应誓不放手的样子。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是一对久别重逢而且重逢在意想不到的场合的好朋友,不惜在广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情流露。

  阿姨看着他们拥抱,因为背对着我们,不知道什么表情。那对年轻的夫妻始终没有看过黑社会那边,只是神情木然地站着。他们跟我做了不同的选择,不知道现在想的是不是跟我一样。

  那四辆摩托车不知道在哪几个路口候着,瞑色四合,小镇变得令人不安。

  朱力就住在镇街上,叫了一辆大三轮,把他的家具拉走了。他又帮我把那只箱子抬到后备箱里,正好放得下。我们就分手了。也许是气温降下来了,我感到异常的清凉,周围的一切显得很清晰,好像我戴了一副度数略高一点的眼镜一样。天空是白色的,广场右边十字路口一家饭店的牌子“小香港”三个字红通通的像烧灼的炉条。一辆公交车刚刚停在车站,乘客从拥挤不堪的车厢里下来,匆匆地向各个方向走去。卖羊肉串的新疆人一边扇着烤炉一边盯着走近的路人。车子拐到纪翟路上,一条横幅挂在半空,红布黑字:维护城市形象,坚决打击黑车。路右边一家水果店门口亮着一盏灯,将苹果、芒果、橙子照得鲜艳夺目。开到纪梅路,路口一家元元超市新开张,门口搭了一个彩虹桥,桥下站满了人,旁边一张桌子在赠送香港化妆品,鞭炮的红纸屑铺了一地,有些鞭炮没有炸开。超市旁边的路上停满了车,一个警察正在耐心地给一辆五菱面包车拍照贴罚单。过了三个路口了,我也没看到停在路口的摩托车,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拐到纪友路,一群穿着黑T恤的老太太正在微弱的路灯下跳广场探戈。孩子们则在旁边溜冰追逐。到乐安桥,一辆小型卡车停在那里,一根棍子顶着一盏雪亮的灯,地上铺满皮鞋,皮夹子,皮带。一只喇叭重复着喊话:江南最大的皮具厂倒闭,厂长带着他的小姨子逃之夭夭,这个厂长不是人,卷走了工人们的血汗钱,血债要用血来还……二百块钱的鞋卖三十块钱,三百块钱的鞋卖五十块钱。摊子前没有几个人。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旁边的几个摩的哥围着一辆摩托车借着灯光打牌。我终于有点疑惑起来,觉得广场上的一幕不像是真切发生过的。就像前几天到打旺火锅店吃饭,里面竟然客满为患,等座位的人在门口挤成一堆,一点也感觉不到金融危机的气息。我突然想,如果我回到广场,广场上会不会像下午圣瑞公司的门口一样空空荡荡的?我掏出手机,一边开车一边摁下了朱力的号码。手机震动了一下,响起了朱力埋怨的声音:你走那么急干吗,箱子也不要了?先放到我家吧。

  我踩了急刹车,在驾驶座上呆了一会儿,然后下车,走到后面打开后备厢,里面空空的,只有一本翻烂了的全国地图册。

  本文为《拍卖会》的下篇,选自短篇小说集《去海拉尔》。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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