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坏,始于嘲笑中年人
文:羽戈
来源:羽戈1982()
董桥名作《中年是下午茶》开篇便道:“中年最是尴尬。”随之是他最擅用的大段排比:中年是天没亮就睡不着的年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的年龄,只有哀愁没有愤怒的年龄,吻女人额头而非嘴唇的年龄,用浓咖啡服食胃药的年龄,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不过这些譬喻远不如文中一个荤段子妙趣横生:
中年的故事是那只扑空的精子的故事:那只精子日夜在精囊里跳跳蹦蹦锻炼身体,说是将来好抢先结成健康的胖娃娃;有一天,精囊里一阵滚热,千万只精子争先恐后往闸口奔过去,突然间,抢在前头的那只壮精子转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问他干嘛不抢着去投胎?那只壮精子喘着气说:“抢个屁!他在自渎!”(见《跟中国的梦赛跑》,圓神出版社1987年版)
董桥作此文,正值中年,这些文字可谓切身之谈,纵使藻饰过甚,却无矫揉之感。这也呼应了一点事理:中年更适合自嘲。假如令董桥现在来写,以老年人的阅历与智慧嘲讽中年危机,哪怕字字珠玑,斐然成章,却难脱说教的嫌疑,只会令中年人反感。
诚如董桥所言,中年是最尴尬的年龄,这不仅表现为老与小、身与心、志向与力量、自由与责任等矛盾的苦苦纠结,更要命的是,在此之间,无论中年人怎么抉择,都是错误,都是遗憾。相反,换作青年或老人,怎么选都有理由,都可宽恕。因为青春和苍老都是资本,唯独中年不是,不仅不是资本,反而被妖魔化为一种累赘、一种病毒、一种原罪,直教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如保温杯、枸杞,本是中性、普及的事物,只要沾上中年,便成了群嘲的对象。
还有油腻。这个词与中年挂钩,源自冯唐《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猥琐男》。此文与《中年是下午茶》恰成鲜明对比,前者不无恶意,后者不无善意,前者充满了自恋,后者充满了自嘲,前者的底色是炫耀,后者的底色是悲悯。高高在上、智珠在握的冯唐一脸人生导师状,判定他周围的中年人被嘲笑,主要在于油腻。什么是油腻呢,根据冯唐的十条建议,可知其包括胖、脏、懒惰、猥琐、自大等。然而,这里哪一点专属于中年?冯唐一面说“不要鄙视和年龄无关的人类习惯”,一面却把这些“和年龄无关的人类习惯”统统扣到中年人头上。看来,中年人被嘲笑,并非因为油腻,仅仅因为他们处于狗日的中年。
好玩的是,冯唐批判油腻中年,此风一开,反噬其身,他亦不幸沦为刀下之鬼。有人总结油腻中年二十条标志,诸如“戴各种串”“保温杯泡红枣加枸杞”等,回头一看,冯唐不正“鼓吹戴手串和带保温杯”么?当然这二十条,纯属乱弹,其中一些习惯,的确叫人不敢恭维,只是不该捆绑于中年人身上。说白了,哪怕冯唐一只手戴十条串,天天喝三大保温杯枸杞茶,他也未必是什么油腻中年——不过他那篇文章,十足是油腻文章。
冯唐文中引用了一句流行语:世道变坏,始于嘲笑文艺青年。我则想稍加改动:世道变坏,始于嘲笑中年人。事实上,非但中年不该被嘲讽,老年何尝该被嘲讽呢。人之生老病死如月之阴晴圆缺,缺少任一阶段,人生反而不够完满。我们应该善于从中发掘光芒与意义,如先贤云“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非不惮以最大的恶意讥讽、攻击生命的退化特征。后者只可能呈现人心的粗鄙与低俗。譬如有些人喜欢嘲笑杨振宁与翁帆的婚姻,这与嘲笑郭敬明的身高一样,都在解构文明的底线。
中年不是原罪,正如油腻不是中年人的原罪。中年危机不是身体危机和生命危机,如果一定存在危机,借用一位朋友的话,那应是价值危机、信仰危机,也许这不独属于中年人,只是结合中年人的生活与心理状态,在他们身上表现尤为显著,譬如事业有成之后的偏安,阅尽沧桑之后的世故,饱受摧折之后的犬儒,心灰意冷之后的虚无。当一个中年人深陷这样的危机而不自知,或者有所察觉而不知悔改,那么他活该成为备受嘲笑的对象。
我已经三十六岁,此生渐入中年。曾有人垂问对中年危机的看法,我写下了几段话,其结语正适合抄在这里:
我对中年的态度,袭自胡适先生。1938年10月31日,47岁的胡适赠予陈光甫一张照片,背后题了一首诗:“偶有几茎白发,心情微近中年。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最后两句的无奈与决绝,令人感念不已。其实在终将消逝的生命面前,每个人都是“过河卒子”,跨过楚河或汉界,一格一格走向九宫的死神。唯一区别,则在姿态。当生命譬如朝露,时光不可逆转,我并不恐惧中年与老年,我所恐惧的是年华虚度,髀肉横生,壮志未酬,一无所成,正如我并不恐惧死亡,我所恐惧的是为我们书写墓志铭的那个时代无法承载我们这一生的苦难和梦想。然而我们别无选择。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
2017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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