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苦 ｜婵琴

　　老人居住房子的餐厅，有一面镜子，每次吃饭，他都会对着镜子，不停嘀咕：“里面的那个老人很苦，要给饭他吃。”就这样，很长一段时间，他趁家人去其他房间的空隙，习惯将餐桌上的饭、菜、馒头……都塞入镜子后面，这也意味着他将食物分享给了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

　　食物长时间被堵塞于角落，导致客厅开始有了发霉、酸臭的味道。一天，他的儿媳做家务大扫除，才找出了气味的起因。

　　这是母亲在看望一位老人后，回来给我的描述：“老人82岁，得了罕见的老年痴呆症，长时间整夜不入眠，吃喝拉撒全无意识，需要两个儿子轮流交换、24小时身边不能缺人照顾。”而五年前，他还是头脑清晰、思维敏捷、步伐矫健的一位干脆、利落之人。

　　时间让人衰老，也带来了无尽的苦楚与折磨。据说，老人年轻时，叱咤江湖，戎马一生，向来做事雷厉风行、为人硬朗豪爽，未曾想到在年老之时，会接受这般命运之苦。

　　“都怪他年轻时命太硬，想教训谁就教训谁、想责骂谁就责怪骂，从不服输的性格过于强旺，所以年老才这样吃尽苦头。人啊，在年轻时还是要适当的懂得退让、让内心柔和些。”老人的媳妇总是以为他年老所承受之苦，都是年轻时过于强硬造成的果报。

　　老人两儿一女都在身边。女儿温柔、聪慧，每周过过来看望他；两个儿子家境尚好，时间宽裕，孝道具足，相互交换，细心如婴儿般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这也使他免除了诸多被保姆照顾的不适与尴尬。

　　而另一位老人则没那么幸运，他不到70岁，就得了不治之症，有过两次婚姻，生养一儿一女，他临终的最后两年都是在医院和敬老院之间往返，病症最为严重，半夜咳血不止时，刚好儿子出差外地，身边连递杯水的人都没有。

　　“父亲年轻时，身边从不缺女人。未曾想到年老，会这般凄苦，还要接受病痛的折磨。是我在他身边，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已过而立之年的儿子这样回忆父亲在世的情形。那一刻，他神情低落，伤感无尽。父亲的离世，成为了他内心深处永远的难言之隐，及无法弥补的黑洞。

　　曾经有时间，我需要频繁出入S城的某栋大楼，每次到大厅，清晨都有一位高龄老人如期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他弓腰低头，眼神无光，呆呆地看着来往的行人，看电梯频繁开关，发出轰隆的响声……这些构成了他眼中的世界。相比亲历病痛之苦的老人，他算是幸运，至少可以自己行动，看看外界的风景、呼吸新鲜的空气。

　　而那些迟暮之年，还要接受病症之苦的老人，则只能停留于相对封闭的空间，如婴儿般始终需要人陪伴和照顾，他们接受生命末期的苦楚，也考验身边亲人的耐心与孝心。

　　“人为老所压，身羸心意劣，伛偻柱杖行，此苦不可说。”所以，又有人说长寿若健康还好，不健康真是很苦。试想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路时，需要两个人搀扶；吃饭时，需要像婴儿般喂食；大小便失禁，需要人清理……那一刻纵然对俗世有千般眷念、身边有福环绕，却每日要面临病痛折磨，实则是一种受罪。

　　这个世间的公平之处，在于无论贫贱富贵，没有人能免于生老病死。千百劫以来，它如日落昼夜，循环交替，不断上演。终然今天的此刻，你拥有足够富裕的金钱、健康的体魄、风光的事业，谁又敢肯定，年老之时，就一定能继续享用它们能持续带给身体和精神的满足呢？

　　经书里谈到人生有八苦，其中包括老苦。人在年老之时，如同日暮途穷，油灯耗尽，迎接的多是暗淡之光：思维堵塞、双耳聋残、体温失调、弯腰驼背、谈吐不清、疾病缠身、等待死亡的来临……所有因自然衰老带来生命即将结束的种种苦楚前兆，则是娑婆世界，每个人都将面临的人生之历炼。

　　而那些在年老之时，能无疾而终的人，则需要多大的福德因缘来感召与成全？

　　“衰老渐渐地降临，所以还稍可忍受。假如在一时之中老苦顿然至身，实在没有能忍的方便。”对于老苦至身，在接纳、默认的规律背后，它所隐藏的深意，大抵也是世间的本性与人生的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