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聊聊天可好
按照惯例，晚上给母亲打电话，十几声铃响过后，电话才被接起。那端，母亲上来的第一句便是，“你爸今天喝醉了”。
父亲平时烟瘾很大，却不大喝酒，虽不至于“一杯即倒”，也相差不多，即使是在朋友聚会、春节团聚等最为热闹的场合，通常也多是以茶代酒。父亲的酒醉让我很意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对酒水颇为厌恶的他在今天破例。而借酒抒发的情绪，又是属于哪一种？
母亲告诉我，父亲的一个老哥们的儿子今天中午置办婚宴，父亲自然受邀捧场。
其实到了父母这个年纪，其子女大多步入婚嫁行列。何况小城不大，人情味浓，身边的好友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感情更是亲密。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个各自参加的婚礼总和，恐怕手脚并用也难以数清。不过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新意可言，大多数的现场混乱程度堪比菜场，一场婚礼下来可能连主角双方姓甚名谁都不清楚。不过也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新人收获了他们想要的热闹和祝福，紧要的是许久未曾见面的老友，在婚礼现场得以一场不期遇的重逢。
新郎的父亲与我父亲自小一个大院出生，一起玩泥巴，一起打架，到现在也是隔三差五碰头喝茶聊天，感情不消多说。坦白讲，我很羡慕父亲那一代人的兄弟情谊——他们都曾完整地参与过彼此的人生，即使是街头斗殴的不堪，在若干年后把酒言欢的畅聊中，也成了珍贵的青春影像。
自然而然，婚礼现场成了一次老兄老友的聚会。只是，当年的一群不畏天不惧地的愣头青，而今变成了体态发福、眼神慈爱的中年大叔。
据母亲讲，这一次父亲见到了很久没有音讯的两个旧相识。多年前兄弟俩因聚众打架、涉情严重而被判刑入狱，从此彼此间也就断了联系。不想今天见面，双方都有一种岁月催人老的恍惚之感。曾经的热络因为各自不同的轨迹而渐行冷却，既已蛰伏的年少轻狂几乎是在眼神碰触的瞬间，甚至比伸出去的双手更早地认出了对方。
从小我与父亲的关系就不亲密，现在虽有好转，仍旧难算热络。
我们父女之间仿佛隔了一堵墙，永远都无法看清彼此真切的模样。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变成了习惯。
我一度认为，在家庭的组合中，父亲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至少在我小时候，几乎我所有的关乎温暖的童年记忆都是来自母亲，而父亲，不曾给过我一丝宠溺。
所以一直以来，我独立，我坚强，我从不依赖，我长成了所有人眼中懂事而优秀的姑娘。却唯独，没有他的肯定。
高考过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要逃离，离得越远越好。到达学校一切安顿好后，我走到校园门口跟父母告别。是我先转的身离开。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表情，只是当时一直在疑惑，回宿舍的路为什么比来时，要长那么多。
后来，我中途出国，毕业，工作，读研，兜兜转转了几个城市，一切按部就班，一切有序如常。除了国庆和春节，平时都不能回家，与父母见面渐成一种奢侈。
当年想要尽早离家，浪迹天涯的愿望算得上部分成真，只是，心绪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反而溢满酸涩。而这种酸涩，在每次见面又离别之后，发酵愈甚。
关于父亲年轻时的故事，他从来没有主动对我提起过。当然，以前的我，一味抗拒他的所有信息，自然也没有了解的兴趣。
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我逐渐从长辈和他好友的谈话中，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渐渐鲜亮的形象。
父亲从小就淘，是那种让人极度不省心地淘，而且还特别拧。据奶奶讲，在几个子女当中，父亲挨揍的次数大大超过了其余人的总和，甚至连家里的狗都养成了默契，每当屋内传来爷爷的大声训斥时，狗在第一时间跑到父亲身边作保护状，一副忠贞护驾的姿态，让人啼笑皆非。
父亲的睡功了得，只要他想，几乎可以在第一时间成功入睡，无论周边环境如何。上学的时候，父亲的老师曾找奶奶谈话，一脸担忧的神情，几度欲言又止。原来父亲总是在课堂上睡觉，整堂课整堂课地睡，而且睡得很沉很投入。老师开始以为是学生贪睡并未多留意，只是后来许多老师反映，父亲每天都是如此的时候，老师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甚至怀疑父亲得了重病，因此找到家长反馈情况。
对于父亲的睡功，我倒颇有体会。记得有一次他去参加我的家长会，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时不时接到同学投来的揶揄的目光，当时我颇为不解。后来才知道，家长会那天，教室里因为成绩、升学、早恋等让班主任和各位家长愁聚眉峰的高压，在父亲的一声鼾起间烟消云散，氛围转瞬变得轻松。我好奇的是，在讲台上一向严肃、威严有加的老班，那一刻表情如何。
父亲脾气不好，或者说很不好，年轻那会儿基本属于一点就着的状态。为人又好行侠仗义，抱打不平，满心的少年英雄梦，这一点在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身上都能体现，放在今日，反而成了一种难得的品质。那个时候的他，参与打架仿佛是家常便饭一般，有事由的打，没事由的也要打。据说有一次路上看见两拨人争执，彼此都不认识，父亲弄清个大概后就上去动手了，后来接到报案的民警赶到后才平息了混乱。两方都不是的父亲被询问时就说了一句话，“我只是看不惯欺负人”。大概是类似的事情以前经历的多了，奶奶愈发的敏感和容易焦虑，哪怕是现在，要是父亲回家晚了或是没有如约见面，老人总是要亲自打电话确认，生怕父亲又出去闯祸。母爱总是这样没有道理，年过半百的父亲早已不像少时般热血冲动，但在奶奶眼中，他还是那个压不住自个儿、看不惯就要动手的毛头小子。
父亲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做成过，在他这里，从来就没有亲兄弟要明算账的概念。他从来都不承认，或是不愿承认，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情谊都禁不起考验。
时间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力量，它会在无声息中改变一切。有多少惊世骇俗变成了理所当然，有多少亲密无间变成了形同陌路，有多少风华正茂变成了老态龙钟？
不要轻易地承诺永远，因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发现，任何一个笃定也经不起一次时间的回首，那些一度以为永恒不变的固执与偏见也并非如想象般牢不可破。
这些年来，在外面经历的多了，受到的挫折多了，我好像也能慢慢理解父亲，读懂他曾经的张狂，以及，那隐藏得很好的、不为人知的脆弱。
最近几次回家，我暗暗观察父亲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望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我竟有些无措，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的变化是如此之大，大到我来不及思考，该怎样调整我与他之间相处的方式。
或许，这些变化早已经开始，只是，我无暇，甚至是刻意无视这些改变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街头飞扬的父亲，如今会爱上做饭，每次在我回家的时候，会变着花样为我做各种好吃的东西，甚至在半月前就提前好了一周的菜谱；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惜字如金的父亲，如今会每天缠着母亲对我的近况询问个不停，超过三天没给家里通话就催促母亲赶紧跟我联系，尽管他鲜少直接拨打我的号码；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不会夸人的他，如今在外人面前提到我的名字，竟会欢天喜地得意万分的夸上半天，尽管我本人现在还没有听到过他当面的夸奖；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坚硬如铁的他，有一次在他和母亲吵架之后，我一味袒护母亲质问他心中可曾有过这个家时，竟会一瞬间红了眼眶，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他不堪一击的脆弱；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心比天高的他，有一天会心平气和地对我说，闺女，在外面不开心了，就赶快回来，我和你妈妈这里终归是你的家……
我从来没有想到，曾经那个酷到不行的父亲，有一天会如此需要我，我从来没有想到的，还有很多……
许是年龄大了的关系，每当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追溯以前、还未离开小城的时光，突然发现那段我曾经希望尽早剥离的日子，竟会成为日后我受伤无助之时，最赖以依靠的温暖。
之前，我总是习惯把我与父亲之间的隔阂全部归咎于父亲的寡淡，如今想想，怕是自己也非真诚之人、总是心口不一吧。
在这方面，我确是他的女儿无疑。我们的性格、处事方式十分相似，就连选择的逃避方式，都惊人的一致。在渴望一声安慰、寻求一个拥抱的时候，我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背过身去隐藏自己的脆弱，却不知道，只要开口，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想要的温度。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父女之间从来没有并肩而行过，仿佛永远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在我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少年佩剑江湖，不料江湖险恶的伤逝之中。那个时候的他还未曾学会从男孩到父亲角色的转换，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从年幼的女儿眼中投过来的，一次又一次殷切而后失望的目光。
等到他回过身来，终于意识到女儿是需要父亲宠、父亲呵护的时候，却发现身后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整天眼角噙着泪、总是娇娇弱弱的奶娃娃了。女儿在他低头赶路的时候，快速的长大了。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女儿面对他时，时刻紧绷的唇线和防御的姿态，在一瞬间刺伤了他，让他只能收回欲伸出去的双手，放慢脚步，无声地跟在女儿后面。这一次留给他的，只有注视女儿倔强而单薄的背影。
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窗外已是昏暗一片，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来往车辆无声装扮着整座城市，犹如一幅浸染了雾气的油画。手边是新沏的普洱，泛白的水汽丝丝缭绕，氤氲一片，缱绻异常。
我在想，在自己与父亲错身而行的这么多年时光里，可否有一天、或是一个契机，双方能够放下各自的骄傲，坦诚地坐在一起，只是简单、安静地聊聊天，听他讲一讲他的故事，品一品他成长的那段光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年代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