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挺好
“黄先生，黄太太，你们来啦。”钟惠听见敲门声，轻轻起身，捋了捋衣服，拨了拨头发，看着旁边正襟危坐着的自家老公，仿佛在问他，她的着装与妆容是否可以，她家先生点点头，她这才缓缓走到包厢门前打开门，把黄家夫妇迎进来。等他们进来之后，她再轻轻地把门合上。
这时，杨得望也站起身，目光转向走进来的夫妇俩，他们穿得很得体，却不刻意。
男子休闲装扮，白色体恤上衣，黑色运动裤，再加上一双黑色球鞋，显得格外年轻。目光扫视完男子全身上下后，又停留在他的脸上。短而浓密的头发，把整个人衬得特别精神，黝黑的脸上尽是风吹日晒的痕迹，像是历经沧桑的老者，最出彩的是那一双眼睛——清澈却坦荡，像极了大自然中自由流淌的一汪清泉，让人感到十分的宁静且坚定，又如孩童一般，从未沾染世间的险恶。
杨得望又把眼光转向他旁边的女性。扎着马尾，些许头发贴在脸上，白皙的脸庞上有点点雀斑，估计是生完孩子后留下的，神采奕奕的大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一身碎花裙，脚上穿着跟男人搭配的白球鞋。
她的手紧紧牵着旁边男子的手，对着他笑时，像个被宠着的孩子。看得出来，他们十分恩爱。
杨得望一身黑色西装，乌黑的头发梳在后面，锐利的双眼隐藏着正气，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看的出来年轻时候是个帅小伙，如今也是个有魅力的中年大叔，更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
他家太太身穿黑色旗袍，头上盘着发鬓，柳叶眉，樱桃嘴，笑起来十分清婉，是个古典美人。
“黄太太，这边坐。”杨得望出于绅士风度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伸手想帮姚瑶把椅子拉出来。
这时黄清水挣开妻子的手，快速来到杨得望身边，厚重的手掌按在他手上，杨得望感受到了他手上一圈一圈的茧纹。
“谢谢杨先生的帮忙，但是我太太的事还是让我来忙活吧。”黄清水说。
“那好。”杨得望收回被黄清水按在椅子上的手，走回对面自己的位置。
黄清水把椅子拉出来，姚瑶坐下去的时候，帮她理了理裙子，然后自己顺手拉一张椅子出来，麻利地坐下。
等到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地落座到一张不大却精致的长桌上时，大家都相对无语，一阵沉默。
姚瑶灵动的眼珠子还在乱转，这是一个偏西式的包厢，整个房间被幽黄的灯光笼罩着，光亮的大理石反射着四处的亮光，十分温馨。墙上挂着她不知道的名画，凸显出异域风情。桌子上点着蜡烛，配着红酒。
杨得望本来认为黄清水看见这样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姚瑶，会感觉到赧然，会训斥她。
没有想到，黄清水笑着看着她，还配合得点点头。
“杨先生，杨太太，我们吃牛排？”姚瑶闪着大眼珠子问着杨家夫妻俩。
“是的。”钟惠看着对面的姚瑶，笑着说。姚瑶打破了她对农村妇女的印象。钟惠一直以为农村妇女都是穿着邋里邋遢，再好也就是朴素的样子。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更应该是脸上皱纹遍布，一副尖酸刻薄相。好一点的话，也就是看起来是慈祥大妈样。可姚瑶就如同一个二十出头，对外面事物好奇的女孩子。虽然是农村出身，但落落大方，不懂就问，想吃就说，一点都不矫揉造作，令人很有好感。
“对了，杨太太，我们给你们带了礼物。”姚瑶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酒。不大的却雕刻的十分漂亮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深红色液体。
“这是杨梅酒。大黄特地挑黄梅时节下的第一场雨后，上山采的野杨梅。个个又大又红，漂亮极了，吃起来酸酸甜甜的。采回家洗干净之后，他精挑细选，把杨梅整整齐齐的放进玻璃瓶内，倒上邻居家酿的白酒灌满，拧紧瓶盖。接着装进陶器里埋在桂花树下，等上三两个月就可以喝了。”
姚瑶把酒递给钟惠，钟惠站起来双手接过，然后放到桌子上。
杨得望看着黄清水，他在姚瑶说怎么酿杨梅酒的时候，眼里闪着光，嘴角上扬着，明显很欢喜。杨得望似乎看到黄清水酿酒的情形，从采梅开始，到买入土里的用心，心里头动摇着他对农民的看法。
他本身看不起农民的小家子气、俯首作低的奴性、以及深入骨髓的不愿改变的落后习性。但是，他女儿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找了个农村小伙子回家，扬言要跟他结婚。而这个男生，真的让他对农民有些改观，杨得望一方面拗不过女儿，一方面出于好奇心，只得和妻子一起来见见男方家长，再做打算。
他做足了准备等着黄家夫妇，给他们足够的尊重，想要看看他们是怎样做的。他们一进来包厢，杨得望就对这对夫妻的好感直线上升，看见他们，仿佛见到了大尘俗世的清流，他们身上很干净，对，很干净。而且，眼里坦荡真诚，并没有因为是农民，就低人一等的想法。在他们眼里，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阶层可言。
“约你们到这里，是因为黄信这个孩子我们看着挺好，所以我们想见见养育他的父母。”杨得望考虑许久，开口。
“我们来这，也是因为杨蕴这个女孩很好。”黄清水同样说道。然后他们相视一笑，话题匣子就打开了。
“你怎么看他们两个的事，清水。”杨得望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以他多年的阅历，人如其名。
“就像你和你太太，我和我妻子一样。”黄清水摸了摸空空的高脚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虽然说牛排还没上，未到饭点，但是心里涌起一股想要喝酒的欲望，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红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杨梅酒，目光灼灼地看着杨得望：“喝一杯？”
“哈哈，好啊！”杨得望爽朗地笑出声。
黄清水站起来，拿起杨梅酒，瓶盖一拔，就往杨得望的高脚杯斟满酒，然后往自己酒杯里也倒满：“女生们身子比较虚，就等上了牛排，垫了肚子再喝，不然容易醉。”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性，听到黄清水称呼她们为女生，心里乐开了花，都笑了起来。
黄清水坐下后，就拿起酒杯示意对面的杨得望举起酒杯，等到杨得望举起酒杯后，他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杯子：“虽然说，高脚杯配红酒且斟三分之一满才是社交礼仪，但是我这个从农村来的比较喜欢杨梅酒和把杯子填满，就望得望兄别介意。”黄清水清澈明朗的眼眸三分认真七分玩笑的看着杨得望，酒杯往嘴里送，咕咚一声就半杯下肚。
杨得望也喜欢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爽快人，高兴地抛弃绅士做派，学着黄清水咕咚一下，然后被浓烈的杨梅酒呛了下。
杨得望难得腼腆到脸红。等到杨梅酒滚到肚子里，他才体会到农家人的炽烈，面对大自然滚烫的内心，与真挚的感情。
这时牛排上了，姚瑶已经迫不及待了：“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吃牛排了，请大家见谅我不正确的吃法。”姚瑶拿起刀叉，用着生熟的手法切着牛排。
“慢点，很烫。”黄清水看见姚瑶像小孩子一样吃着牛排，手不自觉地放下酒杯，一脸无奈地帮她把头发撩好放到后面，还细心地把纸巾扑在她的裙子上，害怕她的裙子被牛排溅到，洗不干净，那样她哭的。
对面的杨家夫妻看见黄清水忽视他们为妻子忙活着，默契地笑了笑。
黄清水全部都帮姚瑶弄好，才重新握起酒杯，抬眼望去发现对面的人盯着他看，他老脸一红，咳嗽了下。
“清水，姚瑶说二十多年没吃牛排是怎么回事？”钟惠好奇地问道。
“二十多年前，我们才十七八岁，年轻人嘛，总想出去闯闯，总想看看这个世界。所以我跟姚瑶就出门去打工，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北漂，广漂，哈哈。”
“那后来呢？”
黄清水又抿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个时候啊，我们一边打工一边玩还一边吃，日子过得飞快。等到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一开始也想在城里扎根，那个时候房价不高，我们努力努力可以买的起房，也可以做个体体面面的城里人。”
“那现在怎么……”
黄清水画风一转：“城里好玩的很多、好吃的很多、好看的很多，使人迷醉其中，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欲望之都。我们也曾经迷失过，以至于怨恨农民的身份带给我们的难堪和城里人对我们的鄙视。于是我们想尽办法的想要摆脱这重身份，假装自己就是个城里人，可是越来越活得不是自己。这可不是我们要的。有一次我们偶然到郊区玩，看到农民在耕种着，突然间意识到我们就是农民，不管怎样去欺骗别人，欺骗自己，我们的身份不会改变。既然出生不可逆，但我们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城里虽好，但土地才是我们的归宿。这一次，我们心甘情愿地选择当一名农民，毕竟我们爱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黄清水吃了一口牛排，看见姚瑶嘴上沾了点肉屑，手臂碰了碰姚瑶，示意她转过头来，然后放下刀叉，接着一只手轻轻地托着姚瑶的下巴，一只手拿起纸巾，认真且温柔地帮姚瑶擦着嘴巴，擦完后把纸巾折好放到身边，又拿起刀叉切好牛肉，放到姚瑶那里。最后放下刀叉，拿起酒杯灌了一口酒，满脸享受。
“那你现在怎样看待自己的身份？”
“《相约星期二》中，莫里对米奇说，米奇，如果你想对社会的上层炫耀自己，那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照样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对社会底层炫耀自己，也请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只会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无所适从，唯有一颗坦诚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对整个社会。”黄清水说：“我觉得莫里说得很对，当我们回到农村，扛起锄头耕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以前害怕、不敢和别人对视的毛病一下子没了。我和姚瑶竟然可以很坦诚地面对整个社会，面对所谓不同阶级的眼光。我想因为我们的内心清亮而踏实地走着自己选择的路吧。”
杨得望突然很佩服黄清水，他对这个农民彻底改观。现在敢于面对自己，接受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了，每个人似乎都带着面具，害怕被人看穿，看到最真实的自己，于是使劲去作，把真我丢掉。
可黄清水和姚瑶不一样，他们敢把最真实的自己活出来，坦坦荡荡地对着万千世界的变化。
“清水，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吗？”
“日起东方，迎着光亮去田地里，看着自己亲手播下的种子，给它们浇水施肥，期望它们茁壮成长，我便满心欢喜。日落西山，带着最后一丝金光归家，看着妻子忙上忙下，孩子碰碰跳跳，我便心中安稳。无所谓甘不甘心，我就是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充实。能守着这片土地，守着我的一家老小，守着我的心，我感觉分外开心。虽然日子清贫，但是十分自在。”黄清水忍不住露出满足的笑容，估计是喝了酒，想要一吐为快：“我现在做着我喜欢的事情，春天播种，夏天收瓜，秋天收谷，冬天收薯。闲的时候，上山打猎，下河摸鱼。有兴致的时候，种种花，看看书。就像宋词中说到：江天晚霞，舟渡横野，网晒町沙，一家老小无牵挂，肆意喧哗。好不快活。”
杨得望有点羡慕黄清水，虽然没钱没权世界还只围着土地，家人转悠，但是知足常乐，日子在平淡生活中开出了花。他想，他家孩子嫁给黄信，吃不了亏。
等到饭局结束，两对夫妻在停车场道别。杨得望钻进宝马车启动汽车的时候，看见旁边开出来一辆红通通的三轮车，黄清水坐在前面一本正经地把着车头，姚瑶坐在后面笑着。钟惠打开车门进来之后说：“他们这样也不错。”杨得望点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