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黝黑的皮肤，单薄的眼皮，下垂的眼尾，略深的鼻唇沟，齐耳的短发……母亲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然而，最令我难忘的，却是母亲的一双手。那双手，走过了几十年的春夏秋冬，无论是炎炎酷暑，还是寒冬腊月，这双劳动的手从不停歇，辛勤操持着整个家的生计。

　　母亲在二十四岁时，经人介绍了邻村的父亲，1968年跟父亲成婚。那个年代，鲜有自由恋爱之说。婚姻对于人们来说大多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年轻人大都俯首奉命。至于婚后生活质量如何，完全靠自己的命运。“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郞。”正是那个时代人们所持有理念的真实写照。

　　父亲家里兄弟姐妹共八人，父亲排行老大，下面是一群没有长大的弟弟妹妹们，最小的叔叔才五岁。六十年代正是农村经济匮乏、闹饥荒的时代，能吃一顿像样的饱饭就很不错了。嫁入这样一个家庭，以后的生活难度可想而知。年轻的母亲生性纯朴，什么也没想就嫁到邻村，从此开启她人生的另一扇大门。

　　1970年，母亲怀孕了，为了生存，她每天坚持在田家劳作。真至产前最后一天，正在地里忙活的母亲腹痛难忍，赶紧回到家中，在村里接生婆的帮助下，生下了大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因家中实在没什么吃的了，妈妈不顾产后正在坐月子，自己拿一篮子菜到镇上换鸡蛋回来。

　　看着襁褓里的大姐，母亲不住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农村，受传统观念的影响，重男轻女的思想可是根深蒂固的，是全村人的共识。因为男孩可以顶门立户，而且谁家男丁多，这家的父母人前说话的底气特足，腰杆都挺直了。村里地痞、二流子等人也不敢招惹这样的人家。所以，为树立家庭威望和地位，村里妇人怀孕后，个个盼着生男丁。生男丁人家必定欢天喜地，喜大普奔，闹得全村皆知。若生女孩，则在人前低人一头，成天唉声叹气的。

　　和三年后，母亲又怀上了我。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末、“四人帮”运动时期，全民上下投入批林批政治运动中，国家经济一片萧条。家里条件更差了，为了糊口，母亲上山摘了芍药回来，用细棍串起来，再抹以糖浆，第二天拖着笨重的身躯，拿到外村去卖，赚零花钱贴补家用。由于外村路途远，又仅靠步行，所以母亲早上出发，中午饿着肚子挺到晚上方得以回家。整个孕期就是在这种坚苦的条件下度过的，1974年，刚刚出生的我带着一身未褪的绒毛，用母亲的话说，瘦小的就像一个毛芋头，不忍直视。又是一个女娃，母亲不止一次地背着人抹眼泪。

　　1976年，满心指望生男孩的母亲，生下小妹之后便痛哭一场，感叹上天不公，命运不济。

　　好在我们姐妹仨还算争气，大姐做了辛苦的园丁，教书育人。我则从事了喜爱的白衣天使的行业，救死扶伤。小妹学习成绩拔尖，一路考学，研究生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村里人每每谈起来，总是称赞她育女有方。母亲总算扬出了这口气，心中的创伤得以弥补。

　　记得1989年夏天，我考入了市里的护士学校。开学那天，母亲特意从柜子里翻出了出门才穿的崭新的确良料子的淡黄色衬衣，背着被褥，带我到学校报到。来到那个陌生的城市，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胆怯和茫然，一切不知所措。母亲帮我整理好宿舍的床，便带我来到学校的教务处，排队交学费。该到我们了，只见母亲小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那是厚厚的一沓，共4500元。这笔钱对当时家里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想到这里，我鼻头不免一酸。

　　母亲用手沾了沾口水，认真地数起钱来，那双手，上面布满了老茧和沟壑，因长年劳作接触泥水及植物的汁液，那双手就像生了铁锈一般黝黑，洗不掉的庄嫁杂草液体已深深地渗入手上的皱纹里。因皮肤皴裂，母亲在手指头上面缠满胶布，以减少劳作时由于用力导致的疼痛。眼前正在数钱的这双手，就像一位遍体鳞伤的战士，坚定地捍卫着那沓厚厚的学费。

　　突然，我无法抑制那种想哭的感觉，心里暗暗下决定：亲爱的母亲，感谢您为女儿的操劳和付出，女儿一生都不会忘记您这双手。将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

　　母亲这双粗糙的手，虽然已经失去了年轻的芳华，但在我看来，它是最美丽的，最温暖的。如果母亲在我身边，我愿意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这份暖、这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