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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家庭

2018-09-25 20:01:51 作者:感觉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普通家庭

  有这么一大家子老母亲是个能人老父亲是个傻子。都说“爹挫挫一个、娘挫挫一窝”,这话放他家不行。四子女个个随爹,脑子不大灵气,唯独长子还些微肖像母亲一些。

  老大叫吉岭。年轻时当兵,倒还是一身正气、重情重义。下岗后卖过保险、当过门岗,老来专注于每晚八点小区广场牛逼

  吉岭是典型中国男人。侍父母孝悌、待众妹如父、娶妻娶贤——还好有个能干妻子擦屁股:吃饭时筷子老婆递、家里灯泡坏了老婆修、手机黑了老婆充电、玩电脑老婆开机、恨不得撅屁股老婆擦腚。不动手脑的结果就是天下没有他办不砸的事。扫个地弄坏一扇门、骑个小摩托被吊销驾驶证、推个自行车也能撞到人、种个菜都能刨出一座坟。

  吉岭行事作风颇难琢磨。他的生日宴他不出席,埋头在家吃剩饭。出门旅游大家走东他偏去西。被战友骗去传销笔记心得抄了三本。下棋时对方不准他悔棋或求和,能骂尽脏话

  吉岭节约。牙膏卷到最后一滴扔垃圾桶就要了他的命,怎么不拿剪刀剪开刮干净?家里瓶瓶罐罐旧报纸堆得像废品收购站,路边看见废马桶都抬回家收着。儿子电脑传文件,接水喝的功夫插头就被拔。煲粥时电饭煲、洗澡时卫生间的灯都遭过他毒手。日常不开灯,家人都练就了夜行侠的本领

  吉岭是个杠精。杠天杠地杠空气、杠黑杠白杠彩虹。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一视同仁

  吉岭老母亲生病,老家捐了个表妹来伺候。拖地吉岭说她动作不对、炒菜吉岭嫌她顺序不对、洗碗吉岭说她角度不对。

  全家一起包饺子,吉岭媳妇两手一扣便是一个,表妹是细细捏边的包法。吉岭发话了「你是不是嫌我们这种包法不仔细不漂亮啊?」表妹连连摇头「哪里敢,你们这快,我是笨办法」。钓鱼失败,但也拦不住吉岭开杠「这么说,你是不嫌弃我们咯,但我还嫌弃你包的慢呢」表妹忍了不到一个月,屁滚尿流的逃跑了。

  吉岭性格上都是小毛病,但身体上一点小毛病都没有。体检时从来不见上上下下的箭头,身体比年轻人要好。他不抽烟少喝酒、吃野菜粗粮。每日凉水冲洗不分寒暑,从头到脚一套仪式,连擦带呼稀里哗啦一个多小时。9点就寝、5点起床,睡得安稳踏实不带翻身。还且结实杠上几十年呢。

  吉华行二,跟着她姥姥长起来的——那是个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恶老太太。她小小年纪就把跳脚骂街、叉腰熊人的一套学了十成十。从小大院至霸,无人敢惹吉华丈夫青梅竹马打大的,是个老没脾气的人,也就忍了一辈子。

  吉华吃不得亏。吃席时最贵的是一盘大虾,夹给孩子他不吃,就能气得当宾客的面死揍一顿。妯娌孩子结婚时,她说「礼金来去好没意思,定了都不送啊!」到她儿结婚时又说,「有礼多少是个样子。」

  吉华总想挣钱。借贷、融资、传销、P2P、打麻将、买彩票……丈夫本挣不少,经她一折腾倾家荡产。在家门口睡免费的理疗床垫,听闻买一送一,就忽悠七十老母买个五万的,好饶她一床两万的。

  吉华脾气暴躁。任何场合一言不合就掀桌。谁面子都不给,谁的气都咽不下。是个不定时炸弹,“啪”!不分敌我全得死。

  一物降一物,吉华唯独被儿子拿捏。虽然从小毒打着他长大,一见面也彼此没好话,但毕竟宠他。未过门的媳妇不服管,她回回指着人家鼻子数落。女孩愤而分手,儿子上人家家去下跪道歉,她也只能拉下脸赔礼求好。婚后小两口自己挣钱自己花,房贷车贷信用卡都她还,没招。好日子没一年,儿媳服毒自杀,儿子一眼没去看就离婚了。

  吉华老公大志。吉华总嫌他配不上名,胸无大志,总不钻营,九级钳工当一辈子。大志脸上总笑眯眯,谁骂他也不生气,更别提一天生八百回气的媳妇。走道上谁踩他一脚,他先问你鞋底有没有硌坏。

  大志有个大伯,家里没孩子。于是打小他便过继了去,长到7岁上才又回了自己家。

  一晃五十年,上头的老人们也是凋凋落落,只剩了个伯母。前两年,大伯母长了病又老糊涂,大志就把老人家接来了自己家。

  吉华气得没法,骂他骂不动,丢又不能丢,一腔怨愤只能发老太太身上。吉华提起她,总是牙缝里挤出个“老不死玩意儿”。

  老太太脑子不好使,扩约肌也不好使。屎尿满床,墙壁上都沾着。吉华当然不愿意清理这肮脏东西,就任由她躺自己的秽物里活着,自生自灭去吧!有天她拿趣跟人说:那老东西玩儿自己的屎呢!

  吉岭媳妇看不过眼,劝她「总是自己家,没得弄得乌烟瘴气,不如送养老院好了」吉华眉眼一斜「那不得2000一个月么!」心说老太太的退休金一共才2000多,都拱手送人吗?

  不人不鬼的活了一年多,老太太可算是过世了。吉华就差不能敲锣打鼓了,悄声无息的就给化了埋了。

  大家还说大志是个好人是个孝子,只是家里摊上了这么个媳妇,把老实人拿得没办法。

  吉奇行老三。家里一个霸道的哥一个娇横的姐一个跋扈的妹,她便成了受气包子样。唯唯诺诺、好声好气、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打出来了也是夹着屁眼不出声的放。

  “好好好、行行行”的活了大半辈子。身材越过越瘦、面相越来越苦、皮肤越老越乌,三四十上就得癌,这里扑灭那里起来,还都是都是原位癌。医生说这是憋的,得释放自我。

  后来就没了好脾气。什么道理一母同胞兄妹里,生出三个爆竹就她一个例外呢。

  但还是热心肠大哥儿子订婚,回来宴请全家的席上她问「给了多少礼金?」答曰:「一万,万里挑一嘛。」她说,「咱几个的姑娘时候得要十万,十万里挑一。」她还纳闷:大哥家儿媳妇、大哥、亲戚家几个姑娘,不知吃错了什么耗子药,脸都恁臭。

  吉奇带外甥媳妇去买衣服。「这女人啊是男人的脸。穿得好我外甥才有面子」。说话间到了小商品市场,绕过卖凉席的、杯子碗的、插排电灯的、内裤袖套的店,来到了一家卖衣服的门头。花一百给买了件衣服。外甥媳妇拿回家下了一次水,收起来。听说后来生的孩子长到四岁,穿起来不大不小刚刚好。

  吉奇丈夫带着吉华进传销,吉华没钱他给垫了两万。后来吉华抽身了两万没还两家别扭闹到吉华儿子二婚她们都没出席。

  吉文活得像种昆虫,一惊一乍的,走路都蹦哒。说话跟花腔女高音似的,带满了咏叹调。可是口头禅又有点山歌民俗腔,总是“哎呀”“哦嚯”“咿呀喂”。可以说得上是中西合璧了。

  从小当太妹,果然嫁了个黑社会。靠和弟兄们一起维(rao)护(luan)社会治安,也不少賺,算得衣食无忧。

  只是谁也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现在做的又是在干什么。

  当着肺癌病人抽烟、给糖尿病的喂甘蔗、拉着瘸腿跑步比赛、对痛风的劝酒、逼结巴说绕口令。对她来说,是兴之所至,无关故意。

  吉文女儿嫁给了个外地搞工地的。从小从爹妈耳濡目染技能派上了用场负责要账,是丈夫的贤内助。看夫君眼光类似守口如瓶这事也遗传。吉文女儿有天回娘姥家,带了个两岁多的女儿。一家亲戚谁也不知道她有了孩子,关键人还是婚内正常生的。

  吉文无忧无虑,一天到晚高兴得很。像个神不管鬼不拘人不知的妖精野怪,活得滋润。虽不能被理解,但偶尔看她这样,还挺羡慕

  这天吉文陪老母亲年例体检,查出来癌。她谁也没告诉。一月后其他姊妹从医生那得知,问她,她说「得都得了,说了有啥用」这才算东窗事发

  老母住进了医院

  四子女病床前轮番照顾还算尽心——毕竟费用国家全报销,没有经济压力。四个人退休工作的,来回跑跑倒不算什么。何况母亲身边还请了个护工,老实肯干手脚麻利,一个月4000,从老母亲退休金里拿出十分之四也就够了。

  治疗期间四个人一律抓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问,医生爱怎么治怎么治。老母亲愿回家就回家,想再来就再来,把住院当作一件过家家般的事,糊里糊涂对待着。

  半年下去,老母亲病情日益加重,癌症转移全身。如果病人够老、疾病时间够长,家人对死亡的耐受度就够高。四兄妹开始置办后事,二手墓地买好、碑刻上、衣服也妥了。

  圆滚滚的老母亲逐渐瘦成一摊皮骨。糖尿病、心脏病一律跟着发作,经历了几次抢救,一日突然偏袒了,嘴巴也不再能说出囫囵话。最疼爱孙子带着媳妇和重孙女去看她,也只能搅着舌头喊出“光光”“囡囡”这样的小名。

  老母亲拿剩下的那只手和来访者一一握手,握住的时候,代表其他不能动肢体一块使劲,要把那一只只手捏进心里。那双已经浑到分不出白黑的眼睛,则死死盯住人们的脸,好像要把他们的脸皮扒下来,和那手模子一起刻到心里去。

  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境地了。

  吉华是第一个动心思的。

  吉华有过一次分家产经验。大志亲妈去世时,三兄一妹分家产。房子指定给了那个瘸了腿没工作的小儿子财物四家平分。平分也不乘心,总归人人觉得自己功劳高,别人不配拿。

  分完又闹了一桩,起因是厂里发了20个月工资的一笔抚恤金。瘸腿儿子想独占,另外三家去厂里满地打滚。工会见多了世面「你们四家人选举出一个账户收钱,大家都签字画押,这钱才能给你们。」吵了一个月没吵出个结果,工会又加了一道指令「三个月不出结果,这钱你们谁也别要了。」才总算分赃结束

  吉华为没房子的份早气炸了肺,为了钱更是跟大志兄妹集体闹翻。但上次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她有了经验,甭管不动产给谁,动产好歹是几家分的,当然剩越多越好。

  正巧碰到护工要求工资心疼钱的吉华二话不说请了个便宜的把原来这位给替走了。护工涨工资不是没道理,老太太偏袒后,事情更多,夜夜翻身按摩,起夜也靠扛。可是吉华不管,钱字当先,到死也不能拿超了4000去!一分钱不拿做慈善才好咧!

  便宜的新护工责任心差了十万八千里。老太太半夜再哼哼,她这头也睡得呼呼的。没几日,老母亲就长了褥疮,在糖尿病的推波助澜下,烂得没眼看了。

  老大吉岭还只是闷头只管照顾他的老母亲。三姐妹却背着他商量开了。

  吉华说「这情况,拖下去有什么用?受更久的罪。妈这脚都黑了,你们看看背后那褥疮,烂的都要长蛆。我看啊,早走了不是坏事。」

  最小的吉文颇同意「早走晚走都是走。当时查出来不治就最好,看现在咱妈给糟践的。我看国外都有什么安乐死,不知道咱这有没有,给打一针反而舒服了。」

  吉华鼓动苦着脸不说话了吉奇「你在这不有熟人吗?你问问,你问问咱这有没有这针。」

  吉奇把母亲那直勾勾的眼、大力捏的手都忘了,光听见姐妹说的受罪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瘫在病床上一堆皮一样的母亲,越多看一眼越觉得母亲是挺着受刑呢。

  于是吉华就把电话给拨通了。那边还真有办法,打一针冬眠针,降低各项指标,让老太太昏睡过去,不清醒了也就不疼了。

  这三女儿就这么背着哥哥做下了主。这一针,犹如人参汤里放砒霜,分不清是想吊命还是想要命

  老母亲陷入了“冬眠”。

  第二天吉岭知道后,气得牙关打颤。他冲到医院时,吉华早躲开了,吉文该干嘛干嘛去了,只剩下个吉奇守在老母亲身边,正心里不是滋味。昨天商量完了一个冲动就把这事做下了,晚上回去她愣是一宿睡不着,煎熬焦心,但又细思不出个四五六来。

  吉岭一扬手就要打吉奇「你们杀人啊!」巴掌未落泪先落,扬出去的手又收回来捧住了掉泪的老脸。吉奇一愣,突然疯了一般,在地上打着滚的哭开了,她心里的懵懂害怕后悔、自责、爱、苦、痛,搅成一团,从嗓子鼻孔眼睛里四散奔逃。那阵势,倒像是吉岭把老母亲给坑害了一般。

  两兄妹一顿嘶吼哭闹,老母亲静静的昏在床上,等着他们把这一道情绪化过去。

  当天下午老母亲心跳衰竭,抢救了回来。半夜终于又是不能行了。除了吉文手机关机通知不到,吉岭携媳妇儿子、吉华、吉奇都来了,守着一个昏睡着连回光返照也不能有的老母亲,在凌晨2点咽了气。

  也许上天为了启示生命的真谛,细述老叶的凋零是为了给新叶的生发腾地方,又也许这就是一老一小的缘分,吉华的儿媳妇凌晨四点生了个女儿。

  吉华得知后一扭头对开着死亡证明的医生说「把老太太死亡日期改成昨天,不然跟我孙女生日一天,多晦气。」

  吉岭媳妇劝她「死者为大,没有这样的。」遭拒后的吉华,撇下老母亲的遗体扭头走了。

  老母亲的后事,磕磕绊绊的进行着。多磕绊呢?吉奇被分配到洗遗照,还给洗了个红底儿的彩照。其余的操持好不到哪去。

  到第三天上,要火化安葬了。

  九十多岁的老父亲在家一直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过生日几个儿女都记不住,只有吉岭媳妇记得。儿女们忙着身后种种活计。这天他像条受伤的老狗,蜷在沙发上泪流不停的从嗓子缝呜咽,一起走了70年,陪伴的时间太长、依赖太深,失去了就太伤。

  吉华从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出现了,和吉奇、吉文一起哭。她们的哭像是浪潮,一阵阵汹涌。来一位宾客就拍打一次,冲刷完脸面又接着退去。收起眼泪后再和奠客南来北往聊,就与逢年过节走亲戚无异了。

  墙上贴满了家人们从小到大的照片。这是他们老一辈惯常喜欢的。老母亲老父亲的结婚照、四个儿女的工作照、孙子外孙的成长照、重孙重外孙抱在怀里的全家福,里面个个都在墙上笑盈盈的。

  摔了盆子,一行人都上了车去殡仪馆,没留下一个人陪老父亲。

  殡仪馆机械的调度着,和一座工厂无异。“145号家属到来了,三号厅准备”。他们看到的都是单调的虚假,不像医院能看到复杂的真实。

  三号厅业务繁忙,一场接一场。门口的牌匾上上下下的换,排队瞻仰遗容的十五分钟更新一队。接着厅里就传来大同小异的嚎哭,不同的妇女被抬着或架着出来,遭受各种恐吓危险安抚以便静止。

  人类的悲伤并不相通。下一场等待的人,对上一场的恸哭无动于衷。

  轮到他们进入告别厅。司仪有条不紊的安排着程序,老母亲小小一团躺在花堆里,皮肤是冷白的颜色。吉华不听安排,急急的冲到遗体身边嚎哭开来。这一哭,像一场小小的地震,引发了山洪暴发,大家都哭开来。没等从泪眼迷蒙中多看两眼,时间到了。工作量太大,多待一秒就要耽误正常工作。从告别厅出来,吉华又急急的走了,孙女还在等她伺候。

  烧成灰、埋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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