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

　　故国的梅花开了，从北国来的信上如是写道。苏某捏着薄薄的信纸，仿佛嗅到了旧院中庭的腊梅幽香。

　　自战乱纷起时，他领着家人一路南迁，直至此地，经年翠绿的楠竹，婉丽的山水，唯独少了北地泥土的铿锵血气。

　　妻子在白墙上搭了根瘦长的竹竿，上面晒着他很是喜爱的一件大氅。

　　“反正也用不上了，扔了便罢！”他皱着眉，心中无名火起。妻子温吞的拍了拍大氅上积尘。

　　会用上的，会用上的。

　　可惜故国炮火扬尘千万里，连一处安宁也难寻。

　　苏某没说话，南边竹林昨夜劲风大作，又折了一竿好竹。

　　约摸在次年夏季，滞留北地的友人没缘由的停了往来信件。

　　他抽着水烟袋失眠了一整夜，妻子问怎么了，他没说话，次日月上中天的时候，扛着锄头往林子里去了，妻子起夜时去看，多了一座小土包，他拿着平日里刻章雕玉的篆刀，在薄竹片上一笔一划的琢磨，比刻那块名贵的独山玉还要仔细。只是不小心落了满手的泪。

　　再后来，他就再没碰过章，妻子想起当年最常见的一幕，便是阳光充盈的四合院里，苏某与朋友两人一壶新茶，捧着收来的石头津津乐道，多好的光景啊，她不是文人，说不出什么曲酒同觞的漂亮话来，只觉着鼻头一酸，好像一晃好多年。

　　再后些，都快忘了怎么提笔，当初舞文弄墨的公子就好像被断了文思，他想着，也没什么，这年头哪有人在乎这个。

　　曾经无比鄙薄那些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现在也不过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一个老屠夫，始终只恭敬的称呼他为先生。

　　好呀，读书人好呀。

　　屠夫敬佩文人，只凭着一支笔杆子就能将状书黑白颠倒，当初被乡绅凌辱的姑娘也不至于落得一个玉损消香的下场，更添了个不守妇道的罪名。

　　苏某同这写满脸横肉的老屠夫交好，跟着屠夫越了几招不入流的刀法，架子功夫也算的上虎虎生风，他对妻子说，你瞧，什么战火来不来的，这黑白还不是照样颠倒。他说着便呜呜的哭了起来，想起了他在北地惨死街头的挚友。

　　是友人的老母亲发来的信件，八九十的老太太和儿子守着动荡的家，苏某看着信，脑海里想起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模样，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几乎心胆俱焚，不敢去想象老太太找人代写祭书，广发讣告的情境。

　　友人死在一场混乱的枪战里。敌军浩浩荡荡的横行在街道中，一个激进的学生高呼了一句洋鬼滚出中国，引发了一场血祸，友人没有想着逃，北平街头都是驻扎的联军。听着他随行的朋友说，先生没有跟着人群喊叫推搡，他负着手，没乱了一点性子，甚至还记得护着手里刚购来的一枚好成色的玉扳指。

　　就那么分毫，一颗流弹不偏不倚的射进了他的眉心。

　　浓稠的血色涌了上来，友人还没来得及皱眉，闭眼的神色都是安详的。

　　妻子得知后，哭了一夜，在苏某写回信的时候，从掺了些许白发的发髻上拔下了那支她很喜爱的点金步摇，求他一同捎着寄回给了老太太。

　　到了第三年，连妻子的身体也羸弱了。苏某没了当年文士的半点模样，被日光晒成微古铜色，一双布满了茧的手，以及那件洗的发白的粗布长衫，他摇着蒲扇，熬着土灶上煨着的中药，目光死灰。

　　妻子倚在榻上，手指苍白细长，捏着针线还在绣那副三年未成的隐梅暗香图，苏某端了药来，她却又疲惫的睡了过去。

　　日子像是一潭死水，搅不起半点涟漪来。

　　很好的清晨，苏某从屋外水井挑了水，一桶一桶蓄满陶缸。又点了柴火，在哔哔剥剥的燃烧声里，他只急着为两人热好米粥，却没听到妻子微弱的呼唤。

　　待他擦了汗水，干好活计，妻子都凉了体温。

　　他蓦得想起，当年娶她进门的场景，没有十里红妆的盛景，普普通通的吹锣打鼓，几张火红的囍字，还有一对上好的龙凤烛。他在影影绰绰之中挑起了红帕，还是女孩儿的她目光拘谨又羞涩。

　　真好。

　　真好的光景呐。

　　苏某抱着妻子在榻上坐了整整一昼一夜，他又想起他的友人，他怀里的妻子，只是多年的苦难经磨，就连几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最先发现的是老屠夫，可惜他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腐了，苏某手腕一指宽的伤口，暗沉沉的血锈色把那副隐梅暗香图染的失了形。

　　屠夫心里的悲怆涌了上来，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苏某。

　　他心心念念的故地北国啊，却已失了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