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的有钱人
文/叶木喊山
八五那会，村里大部分人都还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如果收成好，一锅子的面条里可以多放几勺清油，几颗土豆，那已经是让人羡慕的日子了。
经过了60年饥荒的老人们大都还在，所以那时候村里人的理想单纯而平凡，那就是种的粮食扣除公粮后，可以养活一家人。
然而，村里过着好日子的人还是有的。
村子下头有一户姓赵的人家，男的在供销社里当工人，走过的地方多，见过的世面广，是高出社员一头的人物。
那时候农村合作社已经没有了，村里的队长也削职为平民了，但社员这个词还是被大家广泛的用着。
赵家的院子是个神秘的地方，门永远是紧紧地闭着。赵家的房子那时候就已经用砖做了檐墙，鹤立鸡群的伫立在周围众多的土屋之中。
小时候走过赵家的大门，我不禁要猜想，这个大院子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像张叔家一样种着葱葱蒜蒜，还是像王婶家的一样放养着一群肥嘟嘟的母鸡呢？猜想总归是猜想，进去开一下眼界的机会，好像却是没有的。
父母都是庄户人，和赵家攀不上什么关系，也没有什么交往。赵家人交往的也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无法抑制的那般强烈。自己不能去看，于是就找那些曾进入过赵家院子的小伙伴打听。
听小伙伴描述，赵家院子不是鸡圈，也不是菜地，而是一个砖砌的花园。花园里没有种菜、养鸡，而是一些他们也从没见过的花，冬天都还有开着的。
更神奇的是，赵家的堂屋里摆有一个用电的方盒子，里面有小人在说话，唱歌，跳舞。我的天，我那时听得眼睛都直了。
村支书家的那台收音机与大喇叭就够让人费解了，但却也只是听到有人在里面讲话，喊什么计划生育啊，公粮之类的而已。
赵家那可以看见小人在里面唱歌跳舞的盒子又是什么东西呢?我的好奇心不仅没有得到满足，反而更强烈了。
可是赵家的大门，却总是整天紧闭着。我所有渴望知道的东西，还是在猜想之中。
于是出去玩的时候，我总喜欢在赵家门外晃悠。现在看来，偷窥这种不雅之事我几岁便已做过了，长大后犯点更严重的错，似乎无可厚非。
这种对赵家院子近乎执着的关注，让我发现了赵家婆娘的一些癖好。村边有条沟，是夏天用来泄洪水的。
村里人的垃圾大都倒在沟里，赵家人也是，什么破衣烂衫菜叶帮子的，都倒在了沟里。
可有的时候，赵家婆娘却很令人疑惑的把自家垃圾郑重其事地倒在大路正中间，甚至干脆撒在自家大门前。
有一次，我就看见她正在往路中间倒红红的橘子皮。倒完后，她还用脚把橘子皮拨匀，然后环视了一下路的两端，这才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家去。
我们那里是不产桔子的，那时候一般人也吃不到桔子，我之所以认识那是橘子皮，是因为我曾经随爷爷去过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亲戚家，在那里吃了一回橘子，并牢牢记住了这种甜美水果的名字。
不晓得赵家倒的这些橘子皮让那些没见过橘子的人看到，会产生怎样的猜想和羡慕。
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赵家撒在他家大门前路旁几棵白杨树下的鱼头。
隔村子不太远的地方虽然有一条小河，可我只见过比我大的伙伴们捉到过拇指大小的鱼儿。
赵家撒在他家门前的鱼头只一个就像我们的手臂一样粗，金黄带白环的眼，尖尖的鱼嘴里还长着锋利的牙齿。
这让生在位于大西北的这个小村庄的我很是震惊，虽然山里的飞禽走兽见过不少，可这样大的鱼头我还是头一次见，要是没见过赵家门前的鱼头，我肯定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神奇，这么大的鱼。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从沿海运过来的冷冻带鱼。
但那个时候我心里却是如此地把那些鱼头当做稀罕看，以至于我在赵家门前的白杨树下久久不肯离去，拿着根棍子拨弄，观察那些鱼头。
赵家的大门在我正观察的入神的时吱的一声开了。比我大十二三岁的赵工人的儿子，凶神恶煞地走了出来，对我吼道：“快滚！这些鱼头是养白杨树的，不是养你的。”
我被这当头棒喝吓了一跳，就好像是窥私的人被逮了个正着，又怕又愧的赶紧逃开了。
站在远远地方回头，我看见赵家婆娘与儿子又把鱼头摆在了那原来路人都可以瞧见的地方。
自从被赵家的儿子吼了之后，我觉得自己的羞于启齿的秘密被揭穿了。我再也不肯去赵家的大门前，必须经过时也是远远地绕着走。
在那个物资匮乏和小孩子好奇心强烈萌发的年代，我虽然对于一切新鲜事物极感兴趣，却也隐隐知道了自尊是什么。
赵家大院你有多神秘你就神秘去，我宁愿把你的一切都存在在猜想里。
后来也还是听到过来我家串门做针线的婶婶阿姨们说起过赵家的长长短短，比如说赵家从卡车上运来的面粉要比村里电磨磨出的白很多呀，赵家婆娘穿的尖头皮鞋街上没见过什么的。
可是我对赵家的好奇心却是逐渐变淡了。先是姨家也买了那有人在里面唱歌跳舞的电盒子，知道了那叫电视，后来常常能吃到母亲从街上买回来的橘子了。
再后来，上了学，知道了更多以前不知道的事，那能在冬天开的花，原来也不过是一种叫梅花的植物罢了。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村里开始掀起了外出打工的热潮。很多人远赴广东、浙江等地打工。
赵工人也不知为什么从供销社回到了村子，他终于摘下了那高人一等的工人的帽子，带着两个儿子在镇上做起了药材生意。村里的生意人越来越多，一些包工头的腰包也很快鼓了起来。
赵家在村子里好像也没有昔日的显眼了，赵家婆娘徐娘半老，却是依旧喜欢粗声大气得在人多的场合向别人说自己的衣服鞋子是从哪个大城市买来的。
赵家依旧是村里有光阴的人家，不过有光阴的人家在村里已不再只是赵家一户了。
我的感觉则是，赵家人的吃穿生活好像在某一夜就已经和村里人毫不相干了。没人再去专门谈论赵家，也不见得有多少人羡慕赵家。
大家都开始忙着赚钱，忙着建新房，忙着娶媳妇，忙着供孩子，没什么闲心思再去操别人的心。
我上高中时，村里已经有好几家买了轿车，赵家是其中一家。不过赵工人和他的婆娘都好像老了，内敛了不少。
赵家二儿子迷上了赌博，每天都有人开车来村口接他。先是去县城洗个澡，吃顿好的，然后再随招赌的人开车拉着赌具、帐篷去深山老林里聚赌。赌完之后，又有人开车送到家门口。
有人戏称这些赌徒都享受的是县长级待遇，然而赌博终究发不了家，当不了县长。
不久，赵家二儿子的老婆就嚷着闹着离了婚，赵工人也把二儿子赶出了自己的药材仓库。
赵家婆娘哭哭啼啼，却也只能看着自己三十好几的二儿子一个人跳上窜下，也肯定是操碎了心吧！
现在的人谁肯为了别人家的好光阴而把女儿嫁给一个赌徒呢！
八五年已经远远地过去了，生活或咸或淡的还在这个西北村子里继续。不知道村子里会不会又有了一个赵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了一个或是数个在赵家大门前徘徊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