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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徒

2018-09-30 22:04:18 作者:8余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狂徒

  我叫张三,现在是2025年。

  我在一家修理铺上班,因为大学五年我是学机械的,所以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往那些坑洼的烂路上撒些图钉扎破掉那些大爷小姐们的宝车车胎,顺带顶上他们怀疑眼神,边挖鼻屎边向他们透露附近的小孩子实在顽皮的紧,喜欢在路上扔图钉,转移掉他们最后一点怒火,让他们乖乖掏钱在我上班的铺子里修理。

  修车的师傅是我大学的老师,这个老不死的总是自己揽活,连扳手也不让我碰一下,只有当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我才有机会走进修理间,但一来车主看我是个后生仔拖着老板不让我修,二来我师傅一个月才上那么一两次课,所以来铺子这么久了,我连机油味都没怎么闻到。

  毕业之后就没怎么和当年的同袍联系,一开始聊得热火朝天的聊天群也随着我们四散在祖国大江南北而渐渐冷寂,我只是隐约想起建筑系的师弟在雄安新区的工地上砌砖,人事管理师妹当起了人贩子工商管理的师哥戴上城管帽子,整天在大街上赶着那些拿着称坨背着背篓老头老太材料系的师兄去了一家米其林酒店搅和鸡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材料和鸡蛋的关系

  你看,我在心里胡诌同袍们的远大前程说明我还挺想他们的。

  我习惯性地从衣兜里摸出包烟,还是白沙的,想起我高中的时候,周围抽烟的同学抽的不是黄鹤楼就是金沙,白沙烟只配贿赂寝管,还是整条送的,我庆幸我那时没染上烟瘾,不然厕所里叼着白沙被老师捉到了也很过意不去

  我从半包烟里抖出一根叼上点着,我少时从没想过我会抽上烟,直到我高中毕业时我还面白须净,除了成绩不好之外简直就是三好学生,现在我胡子拉碴,一嘴黄牙,吞云吐雾时连个烟圈都弄不出来,每天踩着自行车在城里的出租屋和修理店间往返,师傅也踩自行车,不过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扭动屁股车流里穿行,自己远远被落下。高中毕业后我没像其他同学一样去学车,因为我想自己以后可能没有车开,而现在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你所见,现在的我,吃着别人吃剩下的生活,不过我觉得还好,只要不是拉下来的一切都成。

  现在是2025年的中午,离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还差五年,这是政府说的,当然,我也这么觉得。老板不在,老板是个中年胖男人肥肉眼睛眯成一条缝,多余脂肪堆积在下巴上,一头不长的头发像河豚刺似的向四周炸开,他有老婆有娃,现在应该还在跪搓衣板,所以迟迟不来,那天恰好师傅去给学前班代课,所以铺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抓了点早上没吃完的馒头塞进嘴里,馒头放久了会变得和石头一样硬,我连忙吞了几口水进去,希望给胃里的馒头碎块泡松软点,别患上肾结石了。

  我在桌子上摆了张图纸,用口水蘸了蘸钢笔准备写点东西,于是我写到:

  很久以前,张辽还不叫前将军叫张三的时候……

  那时候,张三生活在东汉末年的雁门马邑,活在灵帝的时代,那时候喜欢以皇帝名字命名他坐在皇位日子,就像是如今的爱因斯坦时代,伏尔泰时代一样,整个纪元好像只有这几位巨人站在那里,俯视苍生

  雁门马邑临近大漠,远离洛阳,不论是那个方向的风,都不吝惜往这里撒些沙子人们就这样坐在门口端着饭碗,把碗里的饭菜和着沙子吃进去。位置偏远导致消息不通,举个例子,刘邦把项羽打垮称帝后,这儿的人还以为秦皇登基不久,汉朝从洛阳派来的地方官老死在上任的途中,连那些自婴孩就上任的神童也熬不到做官的一天,位置偏远让这里少了徭役和税收证明了没了官府收税征丁老百姓照样活着,除了塞上偶尔南下的胡马,这儿的人一直平静地活着,直到出了张三这个人。

  张三戴着斗笠走在沙漠里,把身后的雁门甩在风沙里,仿佛它根本存在,这样张三就是从沙子里蹦出来的,而不是从他老娘的肚子生出来的。斗笠上几块黑纱垂下来糊弄住脸遮阳,沙蜥蜴搓着手从滚烫的沙粒上爬过。

  沙丘上插了一副挑子,曾经写下的字在热风中和布一起褪色。张楚客就着一张桌子坐下,脱下草鞋抖落灌进里面的沙子,拂开眼睛上的黑纱看向对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头。

  张三忘了自己来这的理由,或许本就没有,他说服自己是来找水的,雁门确实缺水,那里的人过着一种脱水的生活,用沙子刷牙洗澡,实在是要用水就取地窖里存的雨水,或是早晨用布吸的露水村子里唯一的一口井里只有黄沙和前朝的破水桶,但张三心里觉得没水也没事,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也必将繁衍出下一辈。

  张三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出来的理由,对,就是找水。他只是希望自己到达目的地时还没老死,虽然他不知道目的地是哪。

  对面的老人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摆弄起面前的摊子,锅子被一把破菜刀隔成两块,一边在煮着混沌,一边在炸馄饨。等馄饨煮好后晾干就扔进另一边炸。

  “大热天煮馄饨很容易馊的,炸一炸不会变味。”老人这样解释着自己的多此一举,在这个大漠上,每个人都习惯脱下裤子放屁。老人包着头巾,热汗在他稀疏头皮上发亮,一身皮肉,像是马邑里卖豆腐干的豆腐西施,干瘪粗糙,如同挂在房梁上晒干的辣椒

  “有一年,”老人放下烟袋,一双老眼盯着张三,“一个弟弟跟着姐姐来这吃水煮馄饨,一个字一碗的混沌不知道吃了多少个子的,在路上喝口水后就撑死了。”老人说着陈芝麻谷子的事,却又像是昨天刚发生新鲜事,从肠子里漏下的混沌洒了一地,一村的黄狗在流泪的姐姐身边舔舐。

  听了老人的告诫,张三决定点一份油炸的混沌,油炸的一碗要两个子,因为好歹裹了层油。

  张三用手抓起混沌一嘴一个,无时便吃完了,准备付账时,老人说:“我不收你这种人的钱。”

  “哪种?”

  “亡命之徒。”

  张三走出了荒漠,嘴里叼着仙人掌的刺,那或许是大漠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张三走着无人的路从马邑走出来,便再也没有走回去,最后他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头朝着哪个方向,故老们都说头朝着故乡便能魂归故土,这是他们的矫情,但张三偏偏是个路痴,找不着东西南北

  石子路铺向一座土屋,张三顺着石子踩了过去,所以说这都是天意,作弄人作弄得想哭。

  屋外一个女人在木盆里揉着衣裳女人穿着粗布衣服,揉着粗布衣服,穿着的衣服打着多多少少的补丁,揉洗的衣服满是破洞,女人的手指泡得白皙指甲白里透红,坐的小板凳旁放了一堆皂角,仿佛就这么洗了很多年。

  “你谁啊。”女人从地上捡起捣衣棍,在空山里锤起捣衣声。

  “一个……过路人,雁门,那边来的。”张三在路上许久没说话,喉咙有些干涩得发哑。于是在这深山里,对于同样久不说话的两人,反而是后来为人称道的军锋先露了怯。

  “哦,到南边去的吧。”

  “嗯。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从这里再往前一步就回不来咯。”

  张三蹲下身看着女人的脸,那或许是一张有姿色的脸,总比马邑里那些萎缩南瓜皮似的女人来得痛快。张三就那么蹲在那里,看起来挑衅又无助。女人锤着她的衣服,不紧不慢,那时候,屋外的一条小溪照旧泼洒着溪里的鱼虾沙石,翻着它的白沫,远处的山上有人绑着绳子山顶慢慢放下,好像是在找着什么值钱山药

  “南边的生活老贵了——不过你有钱的东西。”女人挽起一缕垂下来的头发,对着这青山绿水骚首弄姿。

  “什么东西。”张三想到了自己内裤里搁的几锭银子,这一路走来把大腿内侧硌得深沉

  “你的命,你的命难道不值钱?你的命怎会不值钱?”女人丢下棍子双手捂脸,想个春天里的小女人羞涩,却又发着老太婆疯癫

  “屋子边靠着的东西是他给你的。”女人说,好像她是个代收物品和蔼大婶,好像真有一件东西是赠给张三的。

  张三走过去,顺着蒲柳堆成的墙面摸索,一根长棍挨在墙上,顶上是菜刀状的铁片,整个都寂寞地生着铁锈。

  他伸手握住,单手横在空中,掂量着它的份量。他走到溪边,扯把水草恶狠狠地擦掉上面的红锈。一溪的水都染成红色的时候,张三认清了那是把大戟,戟刃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光。张三顺着戟刃看过去,山谷里的采药人的绳子恰好在尖石子上磨断,那个人掉了下去,拉扯出一声尖啸。

  张三隐约知道这件东西,砍下很多人的脑袋也不会打卷,事实上也如此,直到张三躺在床上归了天,大戟也没缺了一个口子

  “为什么把它给我。”

  “有人没拿它去了南边就再也没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张辽。”徐徐推进的溪流倒映着他抱着大戟的影子

  洗衣服的女人,炸混沌的老人,飞扬的黄沙,连绵的荒漠。

  张辽从床上爬起,摸了摸床边,那杆大戟还在,也是,没人会要那东西,杀猪的都会嫌不趁手,除了亡命之徒,但亡命之徒连命都不屑于顺手带走,更懒得去捡拾别人床铺边的废铁,哪怕这轻而易举

  张辽本应不在意这东西,但一个人身上若缺少了带着他烙印的东西,便会像一缕烧断的烟丝散在墟里。

  他推开被绳子纠缠在一起的门板门框,并不发出咿咿呀呀的合页转动声。门外月色很好,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些民居散落在城墙里,却没有人在夜晚清点家长里短,只有甲叶舒伸,刀剑厮磨,不知道打着哪家旗号军人歇在这些破屋里,原主不知逃哪去了,或是全睡在坟里。

  他拨亮了一根灯芯,看见不远处的城上阁楼也点燃了灯,仿佛挨紧的齿轮那般默契。风吹着城楼上飘飞的旗帜,沙沙的响。那时候已是秋深,军人抢割了城外的麦子,剩下的民众相互啃食。

  他走出破屋,朝着阁楼走去,秋深时候的风还不太冷,他不自觉地想发抖。

  张辽钻进从城墙上缒下来的箩筐,摇了摇头上的绳子,半响,没人拉他,城上的力士都喝酒去了,这很正常

  他顺着绳子爬上去,到了半空中的时候,想起了那个从山上掉下去的采药人,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连他的脸也没看清,想到这,他感到兴奋愉悦

  他翻上墙跺,朝光亮的地方走去,瞄见油灯石板上撒下圆圆的网,一个男人房间里踱步,手里摆弄着鲁班锁,怎么也弄不开,一只蛾子翻身躺在地上扑腾着灰翅挣扎,怎么也没被男人踩着。

  “你是……”男人坐下,把鲁班锁搁在桌子上放好,倒了杯水喝下,水随着喉结的滚动落下——丝毫没有请张三来一杯的意思

  “你手下的兵,在这里吃了很久的饭了。”这听起来不像是正常的将军与士兵对话,不过那时候一切都不是正常的。

  “你没杀过人吧,”男人凑上前,一张中年人的脸棱角分明得像个少年,“杀丁原之前,我也没杀过任何人,不过你很快就会杀人,然后杀软了手,最后变得像我现在这样,实在的杀不动了。”

  男人从柜子里抽出一碟豆子,拈了颗塞进嘴里咀嚼,又倒了杯水,仿佛饮酒般自斟自饮,边喝边谈。

  张辽踏出一步,轻轻将地上的蛾子揉搽成一堆碎末,世界清净了许多,除了灯火还在闪烁着它的身子

  “或许,你可以从我来杀起。”男人抬了一下眼皮子,看了一眼压在蛾子身上的脚板,草履缠裹的脚踝满是疤痕

  “嗯。”男人起身,他们一起向门外走去,夜色下的城墙里只有伤兵的呻吟,城墙外人马嘶鸣,秋风冷劲。

  他们一级级地走下城墙,城外一盏盏地点起灯火,睡在营帐里的人被摇醒慌忙爬起,有人披挂上马,如临大敌

  张辽抽出佩刀,刀光挥洒在城墙上的旗帜上,现出“吕”字的痕迹。

  张辽在合肥的时候迎来了他的高光时刻,在合肥以前,刺客的信函里不会有他的名字,诸侯博弈时不会把他计算成一个筹码,老百姓在心里咒骂着别的名字。在合肥以后,他与王同坐一辆辇舆,周围的人环绕着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个怪物。

  张辽在合肥的城上时,望着城外蚂蚁排衙的兜矛,握着戟,心中只有庆幸。他庆幸自己有生之年终于来到了一个稍稍偏南点的地方,这时候他还没有老死,仍然精神充沛,体格健全。这是很奇怪的事,唯一的解释是那时候时间的流速变慢了,以前杀一个人一刀就解决了,那时候一刀下去后偏偏还要死命地挣扎。这个时代,过去,将来都不会有的。

  白天打开太祖(太祖是头的庙号,他们都知道头死后肯定被尊称太祖的,张辽的同僚私下里都用庙号呼他们的头,言语间充满了深深的恶意)的信函,信上说要他们几千条命和孙权十万条命对打,这没什么,上了战场,每个人都被简化成棋子,既然主帅认为他的一颗棋能抵别人的十来颗,这是棋子的荣幸。

  夜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围火而坐的几百个恶汉面目狰狞,捂着烧熟的牛肉用力啃食,骨头被扔进火里,让火苗越烧越旺。在这耕地荒芜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牛肉。

  张辽就着火堆烤火,那时候并不冷,只是他觉得身上发痒,或许是心理作用,从南方来的兵有些陆续死于瘟病,他让肌肤感到微微炙痛,觉得这样多少好些。周围营帐里的士兵呼呼大睡,火光下的面孔都照耀得通红。

  他想着这次头从荆州吃了败仗回来,又急急忙忙去了西边打张鲁,把孙权的追兵交给这么几个兵堵截,或许头需要一场新的胜利,一场无与伦比的胜利来挽回颓势,就像官渡时候的一骑千里,成王败寇。

  他从火堆里抽了根烧得炭黑的火柴,在地上划着漫无目的的横横竖竖,周围的壮汉慢慢席地睡去,火光投下他半蹲的影子。

  拂晓照亮了一地的灰烬和牛油,张辽睁着一夜未合的眼翻身上马,身后的恶汉紧跟着踩上马身,仿佛踩着丛云的天兵,入目皆是肌肉虬劲。几个新兵哆哆嗦嗦拉开城门,城外的人张望着疑虑的眼睛。

  他抖抖身上的重甲,用食指轻刮鼻翼,大吼:“老子就是张辽!”就像以前他在马邑一样,对着那些追着他的混混大吼,声音在大漠的风沙里直入云霄。

  他们轻夹马身,向着对面狂掠而去,鲜血在半空中横流,枪缨被早早濡湿,一根根马槊被戟刃磕断,马匹轻蹭着软倒在地的尸首。

  他听见身后被包围的壮汉大喊:“狗日的张辽不要老子们了!”于是他掉转马头杀回去,七进七出。

  后来修史的著作郎向张辽请教当年合肥的事,两个头发花白耳朵不灵光的老头在书案上大吼着对话。

  “听说将军差点就砍下了孙权的脑袋?”

  “放屁。”

  后来张辽便和乐进、于禁并称军锋,文远,文谦,文则,这是头给他们赐的字,他们是曹操文字辈的敢死队,曹操的手下都是敢死队,许诸的虎骑,典韦的亲兵,一支支敢死队仿佛鲨鱼的牙齿,这排折了就用下一排。曹操把兵力分成几股,让他们树立山头、相互掣肘,自己指东打西,如臂指使。

  合肥之战后,张辽也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当中。史书上说张邈、陈宫自疑,于是他们就反了,和吕布一起捣了曹操的老窝。至于他们为什么自我怀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多看了头的老婆一眼,或是在头面前放了个又臭又响的屁,再加上头那张烂糟糟的脸,让人琢磨不透,很容易就让人觉得头对自己生了杀心。头老得很快,在他们这些武将文臣能打能说的时候就死了,头走的那几天,老眼昏花地看着铜雀台上琳琅的歌女,有心无力,让人心中生出一股代他操劳的念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合肥之后,李典就死了,虽说张辽当时和李典不太对付,但合肥的时候两人好歹是换命的兄弟。两个人就当兵的能不能抢女人打了一架,李典读了些破书,就想打破部队抢女人这条铁律。最后张辽打赢了架,不过还是没说服李典,于是就让抢女人的跟着张辽,不抢的跟着李典。几个患了阳痿的老兵进了李典的阵营,从此李典就失了势。

  李典好像死了很久了,死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还在打谁,跟着捷报一起进来的人说李典死了,还说他从东边跑来,跑死了五匹快马,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烦人的废话。

  后来郭嘉、荀彧、典韦都死了,死的时候都和他们隔着老远,听到讣告的头一样地痛苦流涕,封官加爵。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留言蜂起,说什么头给荀彧寄了一个空盒子,扰得人心惶惶的流言诸如此类。

  典韦或许是死在合肥以前,张辽觉得这几年来记忆恍惚,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军中不准用大米酿酒,将军们托火头军里的老头用野果子酿的酒烈得出奇,灌下去好像能烧掉喉头。听完了谁人的讣告,宿醉了一天的大将从女人的床上爬起来撒尿,扎好裤头后也就忘了死者的名字,在军队里,死人就代表着不存在。

  张辽想起了曾经在吕布帐下的时候,那时候没有酒喝,他也没忘记什么东西,不过那时候他本就没什么记得的。

  “李典是谁?”他问在石板上磨着板斧的虎痴。

  “不知道!”虎痴正用手指打量着斧刃,忽然指尖抖落出深深的伤口,血雾喷在在明晃晃的斧刃上,像是水墨画上的石榴纱裙,虽然水墨画上是很少有石榴纱裙的。

  张辽陷入了种自我怀疑中,觉得日子过的如此不真实,一是杀人越来越顺手,和他厮杀的人仿佛都成了纸人,一戟下去就被哗哗撕裂;二是他看着手上虎口处的疤痕,知道这是被一双短戟震伤的,那一场决斗中他没挑断对方的武器,可他偏偏就想不起对方是谁。

  后来张辽慢慢变老,变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披着南瓜皮的人,于是他就不得不去除这种厌恶,不然根本就没法活了。

  随着慢慢变老,杀的人越来越多,有些疑问慢慢变得明了起来,比如为什么杀人变得越3来越容易,因为在杀敌后报告斩首人数时,总是比实际上掉的脑袋多,这事是国渊捅出来的,头知道后吹胡子瞪眼,明面上还要对国渊大加褒奖。在此之前,张辽一直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把十几个兵看成了一个兵。从春秋战国到近代,书上说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或许也是因为写书人的胸襟越来越宽广,可埋伏下的兵就越来越多。

  张辽后来老得不能亲自上阵砍人,不过没关系,他被任命为都督,督某某军事,从某某攻某某,史家书写下这些名头,却从没有涂抹上当时流下的鲜血。

  张辽老的时候情形是这样子的:八个人抬起他的步辇,弄得他像个刚出阁阁的小姐,步辇后两个妇女扛着长长的羽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旁边拖拉着两辆小推车,一辆车装满了头帕,一辆车架个煮水的大铁锅,一个稍稍强壮的妇女从一辆推车上拿根帕子到锅里蘸湿把水拧干,然后爬上他的步辇,摸上放在上面的床,换下他头上尚温的头帕。说句实话,他也不知道大热天头上放根热帕子到底有什么用意,或许头想要他们早死也说不定。据说那时候,曹军能打仗的将军都被摁进这样的仪仗里,躺在三军中间,匪夷所思地冒出一股移山担月的气势。

  老了的张辽被放在床上,妇女簇拥着的身体软的像泥一样,曾握戟的手像煮得烂熟的面条一样摊着,连女人都不能摸,那些女人给他穿衣,擦身,换帕子,惺惺相惜地握着他的手,搽了米粉的眼角驾轻就熟地注入含情脉脉的神色。

  说起女人,张辽没记得一个女人,这或许也是因为他多喝了酒,他觉得女人都长着一个模样,靠在男人身上小鸟依人。他有一个儿子,却忘了他的母亲,或许那个女人死于产后的溽热,张辽不怀好意地想着。他喜欢叫他的儿子狗日的,好像把自己骂成一条狗能让自己舒服些似的。

  后来他被册封为前将军,头派了一队人去马邑接他的老母亲,为了绕过胡人,这支队伍先向东走划过白令海峡,绕过风暴角,驶过地中海,一路上不少人被土著妇女劫走,最后一个跛子把老娘送到邺城,却也因为见得太多怀疑人生,不得善终。头总是做这些无事献殷勤的事,像个变态,比如把蔡文姬赎回来,其实人家根本不领情。

  老娘好像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拆了顶梁柱往他脑门上砸的关西悍妇了,呆望着邺城迎接马队的女人鹤发鸡皮,一张皱巴巴的嘴里没有多少牙,身材矮小得仿佛蹲在地上,一天到晚也不像以前唠叨。

  总之老去的一切都让张辽很不适应,一个人年轻力壮的时候是很难想到自己老了是多么无力的,张辽就是这样,不过他总算是活了下来,至少比头活得长久。

  头死以后,文官们在大殿里嚷着,武将在大殿外磨着刀子,虎痴坐在石阶上抠着脚丫子说:“待会儿冲进去了,先砍上面还是砍下面?”

  这是个恶俗的荤话,让人想要牙关紧咬地撕杀。他忽然想起合肥城外的废墟里的八百亡魂,觉得软成泥的身子正逐渐烧硬,他轻呼口气,像是窑子吹出来浓烟。

  张三走在马邑的沙丘里,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不过好像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两个好像叠加起来,就像两面相向的镜子,各自反射着无数的影子。

  风在风堆砌的沙丘上吹拂,好像对人的耳语,有人在说话,好像在说把要什么人的皮子扒下来,裁剪成军旗以震军威。

  只要不是他张三的皮子就行了。他一步步走在马邑的沙子上,沙子的温度透过破洞的草鞋底传来,箬笠缀下来的黑纱像腌了的黄瓜一样搭在脸上,张三生在北3方的黄沙里,张辽的车辇也从未到过春烟缭绕的南方,就像张三从未看过自己自己戴着箬笠的可笑样子,所以这是个绝妙的比喻,绝妙得让人想在沙地上打滚。

  那时候,张三仿佛置身于一口蒸锅里,身上冒着腾腾的水汽。如果他像曹子建一样风流,大可以顿步吟咏:“若夫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然后晕死在沙子里,风化成白骨,被后世的庄周摇着喊老兄。张三只是个俗人,他走在一口蒸锅里,只能发白着嘴唇,摇晃着脑袋。

  老天在马邑这个地方撒了一把沙子,或许它怕没了沙子炒出的人肉软硬不熟,就像人用砂炒栗子一样。

  张三走在马邑的漫天风沙里,在延展的沙漠里留下痕迹,像是蛛网里的老鼠吱吱踩在灰尘里。那个时候,热风在地上做着沙炒人,张三朦朦胧胧看到了一根木头柱子立着,一片石头铺在下面。

  都说人在沙漠里热昏的头会产生幻觉,不过张三觉得眼前的景象或许不是,一来眼前的土坷垃并不是他心中想的酒肉美女,二来幻觉里的木柱石片与生养他的那个马邑小村子是如此相似。

  石片上并没有什么人坐着向远处张望,张三好像忘记了他有一个会打死他或者唠叨死他的老娘,也忘了这么个老娘早就被一个叫张辽的家伙接去了邺城,在那里,离开了风沙和南瓜皮一样的人后的老婆子就像抽离了水井的井绳一样迅速萎缩变形,在变成一堆不知名的东西前就离了世,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以前,张三走进木柱石块装饰成界碑的村落里,好像他从未离开,他不过是往东做了回樵采,拾了些干仙人掌和骆驼粪便作为漫漫长夜的燃料,甚或他只是去村口玩了半天的沙子。

  他的鞋子也不是在长途跋涉中走穿底的,而是早就烂了很久了,他的疲惫也只是暂时,只消回到他那四面透风的家里歇歇脚,喝口凉水就没问题了。

  不过家里是没有现成的凉水的,还要把仙人掌裹在布里拧干,把柠出的水放在木桶下在井里,隔夜的凉气会把稠汁般的绿汤冰冷。

  张三走进村子,发现里面寂静得出奇,连一个滚木环的小孩子也没有,就是那种藤蔓挽的环,把钓鱼用的鱼钩稍稍扳直,就架在上面推着滚动。张三说不明白,因为他从就没玩会过,童年时代的他蹲在墙根下,看着别的孩子在路上扬起的灰尘起落。

  村子好像在某个奇怪的时刻被按上了暂停键,墙角下几个南瓜皮似的老人凝固成冒着青筋的雕像,半张的嘴仿佛要吐出什么块状物体,手中抱着襁褓的妇女往干涸的井里拖曳着水桶;又好像在局部被按上了快进键,带帽的农夫在树墩上对着空气风砍,一座座土楼瓦解成蚂蚁筑巢的沙砾。

  张三看着路上的一个小水塘,虽然在马邑的路上出现一个水塘也是颇不寻常的。在水塘里,他终于看见了自己,是个孩子,又像个恶魔。

  于是他倒了下去,连带着整个马邑。

  我是张三,现在是2025年。

  我在汽车修理间工作,或许我以前和你说过。我有过一个师傅,之所以说是有过,是因为他上个星期天就翘了辫子,埋了之后师娘给他的坟头放了包好烟,原来生前惧内的师傅也没抽过什么好烟,当然,死后的师傅空剩一副骨头架子,也不太可能去吞云吐雾了。

  师傅走后的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多抽一根烟,当然还是老白沙,算做是纪念师傅,不过更可能是他想多抽根烟罢了。如果是胖老板这种体量的熟人挂了,他大概要为他抽上两根。从中他明白一点:一个人身后挂的人越多,他抽的烟也就越多。

  师傅挂了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吧,坟上大概已经长了如酥的草,坟头的好烟大概也被来去的农人一根根抽完了。

  说句老实话,埋师傅那天临走的时候,我也偷偷抽了一根坟上的烟,不过师徒情分一场,师傅什么也没教过我,什么也不让着我,当然在马路上倒钉子的活计除外,那一根好烟,就当是他送给徒弟的一点东西,我宽容大度地收下了。

  师傅走了以后,我本应接管师傅未尽的事业,去换下那些扎破的轮胎,然后说服我那顶着爆炸头的吝啬老板,把我那死掉师傅的工钱分成两部分,当然,大头归我,用小头雇一个辍学的小学生接管我那撒图钉的工作。

  之所以用小学生,一是儿童的童真或许可以多多少少消掉当事车主的火气,二来童工便宜,虽然事发后的罚款也照样不菲,不过到时候说成是他或者老板的远房亲戚,吃饱了没事干来这个破烂修理间转悠。

  不过最后我的想法却没能实现,虽然那时候辍学的小学生还不少,不过修理间却在小学生来之前就倒闭了,我也跟着没了饭碗。

  现在是2025年,和以前的五千年一样,全球总体和平,但局部地区仍有争端,不过放心,都是些文明的行为,美国总统换了好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但终归可能只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名号而已。随着中东地区石油的枯竭,油价的顺势攀升,汽车业的再次低迷,紧接着的附加产业也加速垮台。

  我也就在这种浪潮中被压成一张相片,供后人翻阅。我以前在历史书上没少看见那些时代中的黑白相片,如今自己也即将变成里面的一张,已经不知道该发什么唏嘘感慨。只想着后世那些翻书的手脚要轻一些。

  我现在是个下岗男工,在落日的余晖中骑着我的破烂脚踏车回我那个在城乡结合部的租房,一路上吸饱了那些汽车扬起的车尘。我一进那间上了年代的红砖斑驳的房子,头发花白的房东就告诉我,这个世纪的房租该交了。

  这个房东平时连人影都见不着,有一次我半夜回来忘记带了钥匙,怎么喊都不应,最后在外面搁了一宿,连小张三都冻瑟缩了。

  终于搪塞走了房东,我走进房子里拉出把椅子坐下。正对着的窗子外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病焉的葡萄藤架在拉起的铁丝上,结着红绿相间没人摘的酸葡萄。

  桌上有一沓稿纸,那是另一个名叫张三的人的故事,自从我前几天心血来潮写下这个故事到今天好像也没几天,我也不知道这个三国的狂徒与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稿纸上撒落了些许烟灰,因为这些字大多是我抽烟的时候写的,稿纸间也满是烟熏味,或许用这种纸卷上烟叶就是一根好烟。

  在从葡萄藤间洒下的阴翳里,我把稿纸包成老家给死人烧的封包样子,用劣质打火机点燃。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我只是为了闻那一股烟味,毕竟桌上的烟和已经空了。在一阵烟雾缭绕中,阳光的金色一点点从我身上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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