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
街上人群熙攘，来来往往也热闹得很，落在他眼里却无声无息地沉淀了.巡街的兵从远处过来，他便拢拢领子，又往摊里靠一靠.
整队兵越发近了，为首的面上很是不耐，挨个地将道旁的人瞧过去.他的眼神终于也落到少爷脸上，却多停了阵，几乎剜得少爷的面骨发痛，桂花糊在口里荡了几圈，没能吞下去，硬生生烫掉一层皮.
终于，兵们重重地踏着，继续寻找他们的目标去.好事者不禁打量起少爷，他这时不慌张了，梗着脖子自顾自喝自己的.
少爷状若无事，最后一口糊糊咽下，就着袖子抹了嘴，碗扣好，排出铜板，起身踏出小摊，很快就融进了人潮之中.他倒也自在，轻车熟路地抄近道，避开提篮叫卖的姑娘嫂子，还有往日里常去的酒楼，径直奔向另一处繁华地.
当然，他也避开了家——现如今已空无一人.
都道秦淮一带金玉为墙，珠屑铺街，这富贵荣华绝非戏言.风月佳话，更不曾少.可惜人情翻覆间，朝承恩，暮赐死.还好他向来是个懂得等待的性子，没浪费大大小小几十口人沉重的期望，更没抱怨他爹的用心良苦.流放的队伍那样长，所有人都咬定他死了，死在半途，葬在半途，没有碑文.人们口里念的是一个他，现如今不慌不忙地走着的也是一个他.想到这里，迎面有阵风吹来，他下意识地张开口，尝到丝冷冰冰的桂花香.
“好呢——就来.”她拖长音朝楼底下答了一句，却全没有立刻动身的打算，仍旧细致地描眉，自白瓷上斜飞两道青山，又将唇抿得嫣红.种种工序作罢，她矜持地转动颈项，从镜中满意地发现一件看起来价值连城的、明码标价的艺术品，这才曼妙轻巧地下楼去，将纱衣上坠的铃铛摇出百般风情.
那楼梯口本靠了几位子弟，各有姑娘伺候的，此刻齐齐拧过身看她.胆大的便调笑道:“终于来了！倒是和名儿一般，这样迟！到底喝一杯，不然今天绝不肯罢休的！正好把你抢回去，锁进院里——”另外的也围拢来，笑嘻嘻地劝着.她用惯常的，揉捏得细软动人的嗓音示弱，接了酒杯饮尽，极合时宜地换上嗔怒模样.
不过是推杯换盏，逢场作戏而已.她早就习惯，甚至能分神梳理心事.想到少爷那天掀开帘子，又一抬手，撩开了那层纱帐，指节在烛火映照下泛起微红，甚至模糊了刀剑磨出的茧.在她梳拢后不久，老爷把自己的“不孝子”拖回去，打得半死，又数次当着众人面骂得紧，言语间尽是失望.她却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妓子对这些人情，向来敏感得很.
所以旨意一下，风声大作，闲言碎语流传的速度，比少爷家道破落的速度还要快，只是不知能不能追及他们流放去北方的漫漫长路.她却照样地过日子，照样地嬉笑怒骂，连姐妹们有时都要感叹，说她真是生来吃这饭的，简直没有心肝.可到底少爷当天半夜来敲窗的时候，她还是毫不意外，也毫不犹豫地开了窗子.
她不仅开了窗子，还帮着少爷改头换面，拉拉扯扯地用尽了自己的“江湖关系”.每次少爷问起，她就说是偿还情分.
这样深重的情分，怕是没有吧.
小儿女的事情，不过亏欠来亏欠去，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懂甚么情不情的.
告别的时候，她站在门口，少爷背对着她，在那面梳妆镜里映出一张毫无特色的平淡的脸.她本来想说这面镜子还是当时催妆的东西呢，话到嘴边却无缘无故停了，不知怎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总让她惶恐地觉得这话一但说出去，所有事便实实在在逼到了角落，没有余地.即使她化着适合夜奔的妆，却不值得撞得头破血流去染一柄桃花扇.
于是少爷伸手，谨慎地触摸崭新的，易容后的自己.片刻后，他背起包袱，包袱里是他的剑.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却没有立刻翻出窗户.
她并没有应.少爷等了稍许，最后低低地讲“珍重”，人就跃了出去，又快又轻，连她眼中的倒影一时间都还未消散.
是夜，长街灯火通明，有笑声闹声叫卖声劝酒声，絮絮低语，脉脉情意.少爷将包袱拎在手中，贴着墙往前走，边走，边用舌尖轻轻地顶烫掉了皮的地方.
他也是用剑柄敲着墙，听那沉闷的钝响时，才惊觉已经是秋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