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没走远,就回头看我一眼。
01
待我出生时,四位隔辈老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于是,他把四个人可能给我的爱,一个人都包了。
时至今日,我依然无理而固执地觉得,姥爷既是姥爷,又是姥姥,也是爷爷,还是奶奶。
与我见面时,他已是满头华发,所以在我眼里他从未年轻过,就这样老着,安安稳稳地老着,而那对老人来说极敏感的“死”,似乎是与他无干的事情——孩子都是这样以为,自己依赖的人、宠爱自己的人永不会老,更不会死;那是坏人才有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少年,他们才会一点点了悟,原来生命的这份残酷并不能因爱就被改写。我们都在向死而生。
十五岁那年夏天,当年被姥爷娇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女孩,已成为一个离家寄宿在外地学校两年的高中生。
一切令人憧憬的画卷开始在高中女生面前徐徐展开,青春欢畅的时辰,连忧伤都显得诗意盎然。
而我的姥爷,一向风风火火、手脚麻利、看谁干活都嫌磨蹭的姥爷,却像废弃古堡里的一座老钟,积满了尘垢,一下、一下,仍发出走动的声响,却无比滞重迟缓。
窗外已是夕照时分,漫漫黑夜即将吞没天地间一切,一夜过后,小鸟还会在晨光熹微中啁啾,而那老钟,没有人知道它能否挺得过一个长夜。
姥爷一天天地坐在院子里。天一亮就搬着椅子出去,日落见凉后被家人催回来。
我不知他在望什么,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望,什么也没想。我努力寻找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逗”他的话,故人、往事、旧梦……一下子惊觉,人到了这个时候,能说的竟都是过去了的,他们俨然已没有未来。
实在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不想我的姥爷了无生趣,只要他活着一天。
谁记得他曾陪伴我度过了多漫长寂寞的童年。那些停电的夜晚,一只手横放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捋捏着长眉毛,用早已不再清澈的声音给我讲南朝北国的故事;我拒不睡觉的那些午后,他一边在老花镜后眯着眼睛,一边用枯槁的双手给我剪皮筋、做弹弓,管它是不是小姑娘玩的,只要宝贝外孙女高兴;我被大人呵斥后的那些逃亡生涯里,他支起一张不大的方桌,水汽腾腾的饭菜色香味都谈不上诱人,却盘盘碗碗地摆出了我对“岁月静好”的最初体验。
当十五岁的少女第一次看到,生命的衰亡就这样无情地发生在她最爱的老人身上,而她,除了默默含泪看着他,无能为力。
02
一个平常的夏日上午,家人惊慌地发现——老爷子不见了。
以他那时的行动能力和范围,消失在我们目力可及之处,显然不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情。
左邻右舍都询问了一遍,众人分头行动,以家为中心、半径可观的方圆之内完全无迹可寻,大家彻底慌了神。
情急之下,我妈急中生智,派我去姥姥的墓地那儿看看,结果,在半路就成功“阻击”了目标,将之掳回。
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老爷子只能被尚未成年的外孙女押解着原途折返。
看着步履蹒跚、满头汗水的老人,我心酸不已,一边安慰他,一边忍不住埋怨:“姥爷,你想去哪儿要跟家里人先打一声招呼呀,我们带你来;这样多危险,大家都为你急成什么样了!”
姥爷歉意地念叨着:“是是是,孩子,是我不对,这大热天儿的让你找出来这么远……”沿途遇见好奇问起的熟人,他也必停下跟人翔实解释:“我想自己出来溜达溜达,没告诉家里,姑娘急坏了,让孩子出来找我,你看这孩子热得……”生怕别人误解他的儿女不孝,任他无人照应独自出门。
曾经不屑儿女情长的威严硬汉,岁月就这样将他变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柔软老人,我扶着暮年的他走在炽烈的大太阳底下,却真切地触摸到了生命的荒寒。
“孩子,姥爷本来想送你去上大学,还得我去,你爸你妈不行,但是现在看来,我可能……”
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原来,不只是我,就连我那年过不惑的父母在他眼里都是不能当大人用的孩子。
明明我手里攥着的姥爷的手掌还传来温度,但我仿佛已然看到了那虎视眈眈等在前边的绕不过去的结局,更悲哀的是,这不仅是姥爷的结局,也将是我的父母,以及我,一切一切人的结局。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这种免不掉一死却又拼命活着的动物,生出了深深的痛惜,还有悲悯。
“姥爷去了以后,你要好好的,有出息……等你长大,你还会记着姥爷吗?”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脚下的路,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我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多想就这样死死拽着他的手在这尘世的阳光下,一直走,一直走……
03
高考前一年的深秋,传来姥爷生病的消息。
是的,仅仅是生病。一个老人,他身体不舒服了,可能需要一段治疗。妈妈赶去外地照顾。我在学校为那即将到来的黑色六月奋战。
一天清晨,我从暖瓶里倒完热水,随手放在身后的地上,一声轰然巨响惊吓了洗漱间里的所有同学,我对着一地流泻的碎片和缭绕的热气,心中突感凄然。
拨通妈妈的电话,电话那边热闹得很,人声鼎沸,不绝于耳,她说亲戚们聚在一起张罗早饭,刚要开席。
我让她快去吃饭,就挂了电话。莫名地,那个让我心烦意乱的日子就重重地刻在了我心里。
姥爷病重躺在床上,儿女围绕在床边,趴在他耳畔,把孙辈的名字一个一个地点出来,问他想不想。
问到这个想不想,他点点头;提起那个想不想,他点点头;听到我的名字后,他没有动,大家以为他累了,便不再跟他说话,却见他闭着眼睛流出两行泪。
姥爷失踪了一年半。亲人们说他安好,病也不打紧,老人嘛,不都是那个样子,难免病病歪歪。
可我看不到他的脸孔,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胜券在握般地毫不担心,莫名笃信姥爷就在和我同一片天空下,吃饭睡觉,慢慢活着。
如所有亲人所料,那个他们自以为会无限期保守得很好的秘密,最终还是从他们认定的薄弱环节、最小的舅舅嘴里走漏了风声。
“舅,你什么时候有机会来这儿出差,顺便看我?”
“还真快了,但是怎么也得等过完清明吧。”
我不解,过完清明是什么意思?
他脱口而出:“给你姥爷上坟呀。”
我呆在那里。当一个可怕的预感被剥落成现实,除了对事情本身难以直面的巨大悲恸,那一份明知是侥幸仍拼命抱守、不肯放弃的侥幸心理被击破后的挫败感,更令人无法释怀。
电话那边显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话筒里不断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他在说,却怎么也听不出他的这些句子从哪起始,至哪终止,字字何意。
良久,我问道:“是2013年10月16日早上的事吗?”
他松了一口气:“唉,你知道呀。”
没有诀别,便仿佛从未相离。因此我并没有遗憾。记忆里的他一直安详,从不曾垂危。
仿佛,就算此刻,我唤出一声“姥爷”,仍会随即得到一句满蓄着爱意的回应,哪怕那声音来自天堂。
04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令我诧异的是,自知道姥爷去了之后,我竟只在梦里与他相遇过一次。
二十七岁时因为深陷一段旷日持久的虐恋,我焦虑、愤懑甚至有轻度的抑郁倾向,无心工作,草草生活,连伴随多年的写作也彻底荒废了。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日光明晃晃、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昆德拉的那段话不断浮上来:
“眩晕是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地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我知道自己已经倒在了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无力起身。而身边的世界依然热闹着它的热闹,光彩着它的光彩,从未停息。
那夜,半梦半醒间,这么多年从没来看过我的姥爷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我抱着他的手臂嚎啕大哭,仿佛倒出了压抑已久的委屈,我不说话,姥爷也不看我,我们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伫立在我童年时代疯淘的园子里,头上萦绕着嘤嘤嗡嗡的蝴蝶和蜜蜂。
姥爷忽然猛地甩脱我的手,丢下一句:“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没有你这个外孙女。再难过,还能有姥爷不要你难过吗?”
我在大汗淋漓中惊醒。
在一片漆黑中,我恍然——我的状态已经让另一个世界的姥爷都无法安息了,这是一种更大的不孝,让我没法原谅自己的不孝。
他的那句话仿佛就在我耳边,清清楚楚,无比地真切。我意识到,这是我命运启示我重生的一夜。
从前,我不确知人是否真有灵魂;而今,我已不再探究,因为姥爷让我十分笃定:
爱是一种可以跨越生死的注视,他看着你在这世界上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就算没法在你落寞失意时伸出一只可以触摸到的手,也总会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不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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