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豆
经常在朋友圈分享一些食物小品，多是甜食，也有水果或者野果子甚至酱油，像疯糕啊，龙桑葚啊，鸡蛋果啊，仙人掌的果啊，诸此等等，因为不常见，总被定义成小资。这却是我顶顶不愿意接受的，小资吗，也并非多反感，只是这词跟愤青一样，早不是褒义了，总觉得它潜藏着做作和装，有被调侃的嫌疑，而这恰恰又是我缺少的质地，我是真实的人——我总是理直气壮地想当然地说，虽然我也清楚，现如今真实这个词也已经不完全是褒义了。
其实除了那些小品食物，我也写丝瓜、南瓜、山药豆这样的朴实作物，我不小资，相比遥远的区域，我更愿意写身边的蔬果，它们更接近我的生活，比如今天的扁豆。
扁豆是一种豆角，也叫猫耳朵或猪耳朵，是姐姐刚刚从农场摘的，知道我喜欢，特意分我一袋，我刚才说过我是真实的，从不说谎，比如，我说：扁豆角不好吃，但是我喜欢吃。
我写过一篇丝瓜，像丝瓜一样，扁豆，也是家的记忆，有父母的身影。
记忆里的春天，父母把上一年留下的扁豆种子随便洒在房前屋后的边边角角，不多久，地上便冒出了芽蕾，很快又长出了藤曼，这过程根本不需施肥和管理，似乎只要有泥土，就够它们生根、开花、结果，茂盛生长，终其一生。于是每到秋末初冬，父母便放倒扁豆架子，挑那些肉厚皮白籽硬的老豆角，放院子窗台上晒至半干，再煮至半熟，晾到干脆脆了，再用有网眼的兜子盛放，挂在房檐下收藏起来，这是要等到过年时候才会吃的。
我能说出很多扁豆的做法，说吃一项是我的特长，扁豆吃法不多，通常肉食，撕掉扁豆的边，切丝肉炒或者五花肉烩。也有素食，扁豆焯水，花椒油拌，或者盐水腌透了做来年的泡菜。但无论荤素，总是有大众不习惯的味儿，只有把它们加工成扁豆干，隔年再吃，或炖或炸，才会完全去掉腥气，才有了豆角的真香，但，那需要时间和等待。
我还记得有一年春节的时候，父母一起做扁豆丸子：干扁豆温水泡了，中间换水去土味儿，切细丝，加肉末面粉用姜末花椒粉拌匀，醒至佐料入味，温油炸焦，青青黄黄的扁豆丸子筋络缠绕，又有嚼头，又清香，那香才是豆角的本香，应季时却是吃不出来的，应季时是豆腥的涩味儿。
可是我不想描述吃扁豆的细节了，因为除了吃，扁豆还有我更多的青春印记。
那年，父母在院子后身种了一片扁豆，那里还有一片池塘，东边就是我的中学，暑假的时候，我在开满紫色豆角花的架子下复习功课，说是复习，多数时间都在看天上的云，或者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想着秋水的少年，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就顺手摘一两个最嫩的扁豆，悄悄放在嘴里嚼着，有豆腥的味道，混合着暗生的情愫，亦或遗憾，让我顿生一种漂浮感。后来开学了，秋末了，其他的花草已枯萎，只有那片扁豆秧依旧顺着架子使劲攀爬着，白紫的花开得挺拔妩媚，像乡野的姑娘，一簇簇结着群。许多有青有紫的果实来不及摘，三五一串地在初冬的凉意里晃荡着，那么新鲜又那么嫩绿，叶片上沾着露水，阳光失去了夏日的威严，懒懒地照着。我悄悄摘了两个最嫩的扁豆塞到口中，天空飘浮着云，又远又近，那是放学的路上，我突然跑了起来，这是个秘密，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真的，我吃着最嫩的扁豆角，心就会像天上的云一样漂浮起来。
多年以后，这是一段纯净的回忆，散发着温暖的忧伤，像一个紫色的梦，静静地躲在心中的某扇门后。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豆角有毒，扁豆中含的皂素是天然有毒物质，可以致人头晕、心慌、麻木，但……不会死亡。
我依旧偷偷地吃生扁豆，只是从没有主动买过它们，偶尔菜市见到，也只会回过头多看上几眼，我不买，在我心里，它不属于菜市，它是家里的，是自己的。
后来吃的扁豆就都是意外得的，有亲友送的，也有邻居种的，或者干脆在乡间地头里不知道什么人种的。真的，我没说谎，我并不喜欢扁豆的味道，我就是喜欢它，喜欢到从来不去征询主人的同意，只要看到了就会跑过去摘，也不管穿的是时装还是工作装，摘了就悄悄地放到衣服口袋里，又偷偷地丢一两个在嘴中。
那豆腥的味道又一次让我有了漂浮感，我已经知道它是有毒物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会担心被毒倒，我也没有奔跑，我只是要那漂浮感，像从前一样，真的，不说谎。
多年以后，一位师兄对我说：你不说谎？够了，从小你就闪着纯真无知的大眼睛说你不说谎，到最后你自己都信了，世上哪里有不说慌的人！
是吗？我闪着我依然还有纯真的眼睛，好吧，讲真，我不说谎，我偷偷地生吃扁豆的时候，满口的豆腥让我泪流满面——我一直有漂浮感，但这漂浮已经不同于从前，这漂浮也已不是来自一两个生食的扁豆了，那个让我奔跑着回去的家已经没有了，父母不在了，我留世间游荡，很久没有归属的感觉了。
我在想念他们，他们在天上，像当年的云。我还想念那一年只要奔跑着就能回到的那个家。人会说谎，眼泪不会。我再也没有吃过扁豆丸子了，很多年过去了，生活教会了我很多，包括成为一个美厨，但我依然没有耐心等待，没有耐心等待时间把扁豆晾晒成干，等待来年它散发的本香，那原本的豆香，我拒绝尝试。
我依然生吃扁豆，只是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