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玉：与秋天对坐
秋天似乎比一个人衰老的速度还快，还没欢喜够，它就悄没声息地憔悴下来。看看那一池荷花吧，仅仅过了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虽然还有几朵零星伫立于池中，但荷叶已经不可抗拒似的褪去了青春的光泽，明显的泛出一些苍老的迹象，怎么看都像一个迟暮的美人。
一些高高矮矮的树，一些灌木丛，一蓬一丛的青草，在田野在山峦由衷地绿着，但不得不承认，它们呈现出来的是一副到此为止的生长态势，那种态势，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些庄稼，比如一排一排的苞米，农民掰掉了金黄的苞米，剩下半绿不绿的苞米秸倔强地站在黄土地里，与一些地瓜田，花生地比邻而居。地瓜蔓和花生秸已如同被第一遍秋霜打过似的渐无生气，泥土里它们的果实却是壮硕肥大的，它们已经开始躁动不安，渴望着一把搞头、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挨个将它们抚慰，而它们也将甘心情愿地去抚慰填满农家的仓房和胃口。
太阳像褪去了一层皮变得明朗热烈起来，仿佛是携着一段哗啦啦的流水和冽冽秋风，大地因此变得通透而温馨，秋天的景色更加的一览无余。清爽的风将一些芬芳的味道带入鼻息，我不确定那芬芳到底来自哪里，可能是一丛荆条，一棵酸枣，一些结着板栗的树，一棵野桃树，一棵山里红，一片刚刚揭开果袋的苹果树，一片开在地沿上的喇叭花和一些野菊花，还有一些不确定名字的植物，是，又好像不是，但毫无疑问这就是秋天的味道，它隐秘而又热烈！这时候如果能遇见一两棵野花椒树，躲避着尖利的刺摘下一串籽粒饱满的花椒，那辛香醇厚的味道足够绕梁三日，眼前甚至浮现出一碗炖肉，一盘红烧鱼来。
蝉还伏在在枝头上弱弱地叫，东一声，西一声，气力却远不比夏天叫的欢，大有蝉鸣天地远的况味。或许因这蝉声即将消逝，我又凭空生出一些眷恋，希望那些家伙们再多鼓噪一些时日，声嘶力竭的鼓噪也行，像夏天那样。可是秋天的气象是越来越浓了，浓烈的如同一杯琥珀色的红酒，某一天这杯红酒被一饮而尽，于是蝉声消逝，大地空旷寂寥。
秋意渐浓时，我是愿意游荡在一片旷野之上的，像一只游荡的野物，努力想嗅出点什么，找到点什么的野物。树很多，没有一棵是我亲手栽的，庄稼很多，没有一棵我能亲手收获，没有一垄地属于我，我只能徒劳地用眼睛一遍又一遍的看，用鼻子一遍又一遍地闻。我把一种叫回忆的东西从一口深井里打捞出来，眼前就分明出现一片金黄的谷地，一片翠绿翠绿的大白菜，一些茄子，一些红了的青椒和来不及变红的青椒，一棵一棵籽粒饱满的向日葵。我看见一脉青山起起伏伏斑斓无比，看见墩坐在菜园一角的大酱缸，看见父亲母亲额上一闪一闪的汗珠，看见硕大的古铜色的缸里渍满了酸菜，一个圆鼓留丢的坛子里装满了美味的蒜茄子。然后，一场一场的秋风刮过，一场比一场凉，每一户人家的主妇都打好浆糊，裁好一条条绵纸，溜上窗缝。没有煤，她们准备了足够的木头绊子，还有引火用的明子，她们溜到仓房里，把沉寂了一年的火盆打扫干净，她们缝好了一家老小的棉衣，她们把冬天拒之门外，然后大地渐渐现出它的苍凉底色。
像开启一瓶陈年老酒，往事变得悠长而陈旧。就像此时，农民在忙碌地收获庄稼，他们把花生刨出来，把地瓜刨出来，把饱满的谷穗装进麻袋，把绿豆和红豆捆成捆，把苞米棒掰下来，把红苹果摘下来，小心翼翼装满一筐又一筐，汗珠闪亮，我看着这些忙碌的身影，就像看着旧光景里的父母。我曾目送着我的亲人一年一年走入秋天，又一年一年离秋天越来越远，直到他们完全在秋天里消失，像饱满的谷穗，像虚飘飘的尘埃，而一个一个秋天依旧壮丽无比。我确定当年的父亲母亲也如眼前的农人一样，在收获的季节里心里充满着喜悦和辛劳，而年少的我又是多么懵懂和无知，总不能透彻地理解那份辛劳，总有太多无法体会到的东西。面对秋天，我突然陷入忧伤。
大地越发空旷了，这决绝的秋天，像一场梦，从热闹繁华到寂寥深远，但我还是由衷地热爱呀，爱着那一场丰盛丰盈。我仍然像一个野物一样在纵横阡陌的土路上游荡，我深嗅着那些来自旷野之上的一切气息，草木的，泥土的，还有那些收获过的庄稼的气息。只有这种时候，我将允许灵魂出窍，哪怕它跌倒，找不到附身。我的脚步惊起一群伏在枯草间啄食草籽的麻雀，它们呼啦啦飞起，呼啦啦地落下，像风一样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聚拢又向四面八方飞去，行踪无定。它们吵吵闹闹嘁嘁喳喳，它们有着人一样的小快乐小烦恼，也像人一样无休止地将繁琐的日子一天一天努力拉长。
我该用什么词汇去尽情描述这秋天呢，我词穷力竭，我与它两两相望。我热切地看着这大好的季节一日一日的丰盈壮丽，又一日一日的萧条寂寥，心情就不可避免地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仿佛我不能接受它的苍老离去，如同我不能接受最亲的人的离去，又无可奈何！于是，一个又一个的秋天里，我欢喜又寂寞，无声地迎来送往，不期然间，鬓间已丝丝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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