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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06 21:22:11 作者:天来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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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曾说过:“人类存于两个世界,一个是真实世界,一个是平行世界,它们只差了一个意识的距离,却永远不会相交。平行世界里,存在着一些灰白色的灵魂,没有精神的折磨、人情的困扰、思想的羁绊,只用每日倒数自己灵魂消失的日子,就如此,不留痕迹地于世上走过一遭。”可以说,平行世界,是无数疲于真实世界的人们的向往。

  异客像一位逃脱苦海的疯子,用一种喜悦到发光的眼睛和放大千万倍的肢体语言无声地欢喜着自己如愿来到这个世界。

  街道上的行人来路匆匆,像是游走世间的侠客,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飘荡,每一位行人经过异客身旁时都视若无睹,他们的脸上没有神经的触动,只显现出一个个如一的、凝然的神采,流于街道,走啊走,是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吗,还是生命的初始点。不知道,一切都是未知与新奇。

  异客望着眼前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内心有些异样的触动,不是正面的、不是负面的、不是矛盾的、不是凝然的。

  初始,他不知道这些像玩偶一样的灰白色的人要去往何方,他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何来自己的归宿,可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些灰白色的灵魂同自己灰白色的内心一样,他们,才是一路人。

  “你好,我是新来的。”异客鼓足勇气,向第一位经过他的行人打了声招呼。行人张了张嘴,又合上,没出声,接着赠以异客一个麻木、冷漠的黑脸,换了条路径,继续向前游走,一会儿,在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便不知所踪了。

  异客耸了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继续向前游行。

  走到一条未知的小径,是一条花圃,花圃里长着各类的花儿,都是灰色或白色,异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奋力一提,确是,无味无色。

  花圃的主人出来了,是位年迈的老太太,脸色苍白,那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下的脸上隐隐约约闪现出一种和蔼和善意。

  “你好,我是异客,是这里新来的,这是您种的花儿吗?真别致。”

  老太太从异客身边绕过,拎着浇花壶走向一旁,低头自顾着浇花,对异客说的话置若罔闻。

  记得,邻居家的阿婆总跟我说,热爱养花的人一定是热爱生活的人,热爱生活的人便定是向阳的好人。是的,邻居家的阿婆也爱花。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能够重逢到和阿婆一样的人,幸运。

  异客愣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老太太在一旁浇花。

  她许是年纪大了,没听清我的话。

  二

  莫名的,异客的眼睛里飘过一大片优忡,心想:我或许不该提及那个世界,那个人心冰冷、缺少爱和善意的世界。阿婆值得怀念,可仅仅是她。我不要再想到那个人,那个不爱自己、暴力如家常的人,幸好,我与他已经存于两个世界了。我不要想到……不再提了,我不再属于那个世界。

  回神,异客见老太太浇完花,又凑近她,声音高了几度,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面试演说,格外郑重其事、吐字清晰地说:“奶奶,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异客,您的花儿真别致,真漂亮。”

  说完,异客由内而外地呼了一口气,脸色涨红,满心期待地等待回答,他像是一尊雕塑紧张得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风儿一吹,凉凉的,花圃里的花儿也换了副姿态,暗淡的脸上似乎透出了一线不清不楚的色泽,连花儿似乎都被异客的真诚所打动了。

  老太太收起花壶,直起那高傲的身子,缓步向异客的方向走来。

  异客的脸上绽出了难得的喜悦,他理理胸前褶皱的衣角、拨拨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手缓缓地伸出。这一刻,异客酝酿了好久,久到可以跨越两个时空。

  老太太来到异客身前,张开了嘴,露出了她那残缺的、只余下两颗泛黑的大门牙,接着又缓缓地闭上,一如从前,无言地回屋了,将门闩得紧紧的。异客的眼眸里闪出滴滴晶莹,当这一滴滴晶莹准备喷涌而出时,老太太灰色的脸又出现在了窗边,异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希望的光。“砰”,她重重地闭上了窗,同时,也闭上了异客心中最后的希冀和期待。

  异客走出花圃,来到一条街道,可能和刚刚经过的街道是同一条,他也分不清这一条条灰色的街道有什么不同。依然,行人络绎不绝,穿过异客的身体,走向某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就无影踪了。

  看着看着,异客无奈地笑了,笑得有些喘不过气,笑得有些声嘶力竭,脸上开始泛起了明媚的灰白色。

  我早该知道的,我早知道的。异客嘴里念着。

  或许,“失落”这个词原先是不存在的,它的诞生就源于人们第一次的热情之火被冷水浇灌,就这么一次次地,那种纳入心底的凉,自然也就体会得了了,因此心中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自在,就被署上了失落的代名词,至此流行于两个世界,真实世界凉凉也,平行世界也凉凉矣。

  所以,异客的心里很——失落。

  失落过后又是一阵寒、一股凉,无措又无助。异客觉着手脚发冷,站在原地,沉默而慌张。

  他还是那个怯弱的自己。

  毕竟,这是他初来乍到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勇气,却被这一个个枯萎的、毫无生命色彩的黑脸所断送。

  可比起先前,异客在真实世界所受的痛苦比起如今的处境算是九牛一毛。

  也许路上的行人真的有急事儿:为了赶一场重要的赴约,为了去一个不容迟去的地方……也许那位养花的老太太是疲乏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想,异客心里舒坦多了。

  仿佛,他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天真、无害的男孩。

  三

  不免,这使他想起了过往,那个想用一千、一万碗孟婆汤淹没的故事。

  那是异客的家,也是在常人看来充满风情的大千世界。春秋冬夏是它的标识,每个季节都充盈着一段独特的故事。

  论春天,心悸的波动和萌发,就像初生的婴儿,被世界的痒所挠醒。

  论夏日,那热烈与躁动,就像遍布大地的阳光,给地上的野花野草、行走的小人儿以温暖的光芒。

  论秋季的凉爽气节。这时候,是世界在和他或她共度浓情蜜意的欢喜,阳光不浓不稀,稻谷化上金色的妆容,风儿为万物送凉,鸟儿停止了往日的叽叽喳喳,竟变得矫饰、害羞起来,那种难有的“仪式感”,有一种“大音无声,大象无形”的情愫。

  秋天,是刚刚好美妙,刚刚好浪漫,刚刚好热烈,刚刚好深情的季节。

  论冬季,天使身着一袭白衣长裙于世间踱步,凡是被天使吻过的地方,必会留下一个动人的故事和那不忍提及的冬日之殇。

  除了季节更迭的美妙,那儿还居住着一群彩色的人们,有着不同的个性和经历,有着一段段或暗淡或闪光的岁月风华和人间世故的洗礼。

  这么听来,世界真美好。

  真美好吗?

  世界对异客的第一个印象,就是那句最冷冰的话:“你这个孽种,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世界除了自然的美,便是冷血与无情。似乎,在异客第一天认识到自己时,便是那皮鞋跟在身上摔打的痛,自此,红色的血痕留在了异客的背部,随着他一天天长大,那道血痕越来越深刻,也慢慢地蔓延到身体的各处,身体留痕,泪眼留痕,心灵也自此被打下了一个个的窟窿,麻木而空洞。

  自打母亲难产死后,父亲常年酗酒、一蹶不振,喝酒后,便把内心的愤意蓄意于手掌,巴掌在异客看来很让人高兴,因为这是一种最轻的刑法。在享受父亲怒意的巴掌时,异客竟不觉着痛,而会内心暗自窃喜,这下不用受到皮鞋跟砸骨的痛了。

  那日,父亲又醉酒了,浑身发着恶臭、大摇大摆地回到家。他见到正坐在桌前吃饭的异客,“啪”得一声一拍桌子,筷子飞到了桌下,连碗筷也弹跳了起来。

  异客吓得停止了咀嚼,感觉心脏加剧跳动,血液如出闸的猛虎一样到处肆虐乱撞着,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立挺起不断地瑟瑟发抖。

  “吃什么吃,你这个孽种,要不是你,你妈妈也不会……”紧接着,父亲一脚把凳子踢飞了,那塑料凳子划出了一个大大的狐线,翻转着飞出了房门,只听见哐当一声,凳子有气无力地躺在了门旁。

  异客,没有目瞪口呆,更没有惊愕害怕。

  父亲每回醉酒都这样,打骂完后自然就会消停了。

  就如此,一年如一日。

  异客年少,尚不懂爱情。他从父亲那里才知道,爱情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无情的词。梦想中的爱与现实中的爱有着天壤之别,甜言蜜语、风花雪月、鲜花浪漫不是异客眼里的爱情,至少,从他的父亲那儿理解到的爱情,便是“一个人离开,一个人便生不如死,一个人离开,一个人又让另一个人生不如死。”无关乎血缘和亲情。就此,爱情在异客心里成了最无情的词。父亲,也是异客一听就发怵的名词。

  隐忍、阵痛……异客忍耐了十多年,在异客心里,父亲是糊涂的,是为爱所困、所痴,而不能好好活。归根,他是自己的父亲,是位可悲可怜的人。

  异客的家门前长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父亲清醒时曾说过,那是母亲生前亲自栽种的。母亲走后,便没人顾了。“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父亲总爱在树下吟这句诗,一遍又一遍地。

  父亲总爱靠在树下喝酒,如饮白水地往身体里灌,梧桐树后的瓶瓶罐罐,便是父亲长年来的发泄。其中的每一个空瓶,似乎都装着一个个莫须有的悲伤和那丧偶难解的痛楚。

  梧桐树下,集聚了父亲内心开垦后的荒凉。

  异客常常蹲在一角,反手抱住自己,蜷缩在梧桐树下,这是他自我保护的习惯动作。每每父亲醉酒打骂他时,他都会做这个动作,一是怕被打死,二是不能反抗,否则真的会被打死。他知道,任由父亲打,父亲的苦水吐完了,自然会停下。

  梧桐树下,一个蜷缩的身影,夕阳的一角笼罩在他还未长成却已伤痕累累的背上,感慨,感伤,爱啊,若一枚苍凉的树叶,悬挂在高高的梧桐树上,一缕爱情的魂魄,飘去又飘来。片片树叶随悲风招展,穿越时空、穿越地界的爱是沧桑与无奈,就这样,飘去又飘来。

  爱啊,去的是清馨芬芳,来的是惆怅哀伤……

  四

  一日,父亲又喝醉了,醉得彻底。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他操起榔头将家里砸得一片混乱。放学后走到家门前的异客听到了家中的动静,就知道父亲又酗酒了,便立刻朝家的反方向跑着,他跑得慌慌张张。

  路上偶遇一位脊背微驼、眸中含笑的老阿婆,阿婆看见路旁惊慌失措、喘着粗气的异客,立刻走上前去,抚了抚异客被风吹杂的头发,说:“孩子,喜欢花吗?随阿婆去看看花儿吧!”

  异客斜眼偷偷看了看这位嘴角弯起的老阿婆,是位慈祥的老人,让异客感受到一种安全感。阿婆牵着异客,这位差不多和她一般高的可怜孩子,异客怯怯地走,途中,那脑袋不时地往后转,忧心地张望着那个正在被摧残的家和发酒疯的父亲。

  到了阿婆的家,一片片鲜艳多彩映入眼帘。异客走进花圃,那一朵朵鲜艳枝条交疏,绿叶圆润,花儿的每一瓣纹理都细致美丽。它们各个开得精神饱满,自信地展现着自己的绝代风华。

  那色泽鲜艳的金鱼草带给人愉快,见到它们,黑暗的生活似乎都被上了彩。

  那明亮素雅的风铃草蕴含着人间温情的爱,仿佛美好之源就出于此。

  粉牵牛花的柔情、红郁金香的誓言、玫瑰的热情、丁香的淡雅……阿婆的花圃让异客开了眼界,多年来浑浊无光的眼睛里第一次闪出了毫不张掩的快乐。

  “阿婆,花圃可真美啊!都是您养的吗?”

  异客一朵朵地嗅、一朵朵地辨,问道。

  “是的,阿婆见你喜欢花,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孩子。”

  阿婆嘴角上扬的美丽弧度,看起来和蔼又神秘,总觉得,她的嘴角藏着太多秘密,又有太多的读不懂。

  异客原本挤出的笑容又立马收了回去:“不,生活很糟糕,简直,糟透了!”

  “父亲现在一定还发着酒疯砸房子,回家后家里又会变成一摊废铁……妈妈是因为我……父亲很爱妈妈……所以我……”

  异客第一次向一个人吐露心声,彻彻底底地说出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以前,他从不愿提的。

  阿婆走进花圃,用她那只沧桑如树皮的手采下一枝最鲜艳的金鱼草,递给异客。

  “孩子,回家培土种下,它会结下很多快乐给你的。”

  异客接下阿婆的礼物,如视珍宝。当时,他那颗心乐得快要撑不下蜜糖的喜悦。

  自此,阿婆成了异客生活里唯一的太阳,给予异客生活的亮光。

  “阿婆,那你的孩子呢?”一日,异客再次登访花圃,鼓足勇气,问下这个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他们去远方了,去一个无忧、自在的世界。在那儿,没有精神的折磨,人情的困扰,思想的羁绊,只有一群群灰白色的人,他们个活个的,不惊不扰,轻轻松松……”

  异客对阿婆的话半知半懂,只知道,原来,这世间啊,有两个世界。

  “真希望去那个世界。”异客沉思良久,心怀希冀地说。

  “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主控者,没得选择。只能说,我的孩子们是幸运的,能在那个世界快乐地活。而阿婆我,没那个福分,天天以养花耗日,幸好遇上了你,可爱、可怜的孩子。”

  聊着聊着,日落了。夕阳总爱在特定的时间出现,日日与太阳玩着捉迷藏游戏。

  异客想,自己的生活竟比不上那一抹抹黑暗昏黄的阴影。

  阿婆想,孩子,感谢你,让我在这无味的残年除了养花竟还剩下些别的念想。

  五

  金鱼草开花了,就开在那棵硕大的梧桐树旁。

  是一抹火红,它喷涌如血,似乎抢尽了枫叶的风头。只见那金牛草火红得如此肆意、张扬,仿佛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准备来将这世间尘嚣涤荡、兵马嘶啸、风列焊枪。

  “哇!阿婆赠的花儿好美!”异客蹲在梧桐树下,脸上由衷地发笑,那笑容,仿佛是多年沉淀出的老白干,又醇又甘。

  “孽种,把我上次没喝完的老酒拿来。”父亲又在房间里发号施令。

  异客沉浸在金鱼草开花的喜悦中难以摆脱,没有听到父亲的话。

  父亲怒了,叼着烟从屋里走出来,那踏地的力度仿佛震得大地都在震动。

  猝不及防,父亲上前就是一脚,将异客狠狠地踢倒在一边,就和踢倒塑料凳子一样无情。

  异客吓得惊慌,趴在梧桐树下,憋着泪,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眼前的这位暴徒。

  “孽种,让你给我拿酒、拿酒,听不听得见!你妈搭上命生下你是为了什么!……你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又是这句话。异客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决堤而出。他撑地蹲了起来,反手抱住自己,这次比往日抱得更紧,一如平常地蜷缩在梧桐树下。

  黑夜下,是一位刚刚年满十岁的少年无助的身躯和青砖绿瓦下日常的暴力。

  尽管这样,父亲依然没解气,瞥到那一抹火红。上去就是一脚,只见那一株刚刚绽放的张扬的生命被踢得匍匐倒地。

  金鱼草的花瓣落了,晚日的映衬下像一滩鲜红的血。

  一时间摧毁了两个生命的父亲,摇摇摆摆地走了。父亲见异客哭得撕裂,似乎才能片刻弥补他内心的空缺和怒恨。

  金鱼草没了,快乐没了。从此异客,那个原本天真、无害的孩子不再有了。

  过了好一段日子。

  异客趁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潜入到阿婆家里,想再去寻一株金鱼草把快乐种下。

  当异客走到记忆里的那个地方,那儿只是一处长期无人居住的小屋,杳无人烟。异客从铁门里朝里望,只见院内不见花圃,只有一株株长得快赶上墙院高度的杂草,堂屋的门上锁着一把铁索,锁已生锈……

  阿婆呢……快乐呢……

  后来的好长一段日子,异客总爱去他记忆里的花圃,凝望着墙外青黄交叠的枯叶遍地,寻着那段光阴的故事。异客总觉得阿婆还在,花圃还在,可每每凝望着那铁门里一墙的斑驳而又有些悲壮的萧瑟,才意识到,有些人啊,是随岁月走过之后、永不再来。

  异客觉得自己傻,却仍苦苦地挽留夕阳,懊恼对金鱼草的照顾不周,感伤着一段不知所以的失去。

  每每不快乐,异客还想着阿婆,想着阿婆神秘的言笑,想着阿婆花儿般神秘的笑容。

  就像《那些花儿》中低吟浅唱的那样:

  那笑容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如今阿婆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如今阿婆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六

  数年后,异客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下巴上、鼻梁下长满了岁月的胡渣,个头也超过了父亲。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发酒疯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了,上一次打骂异客也在好几月前了。

  当父亲知道异客被城里的高中录取时,父子俩第一次在梧桐树下——这个充满无限悲伤和荒凉的地方小酌。

  异客为父亲将酒杯斟满,就像儿时一样,然后再斟上自己的那杯。

  父子俩举起酒杯,当异客的眼睛刚刚对上父亲的眼睛后,又立马闪开,是下意识。

  俩人酒杯相碰,这一碰一饮仿佛能消去爷俩多年的隔阂。

  “你小子不错,终于给你天上的妈涨了回脸!”

  异客有些受宠若惊,十六年来的第一次,父亲不称他为“孽种”。异客埋头笑了笑,觉得有些羞愧。虽说当时拼命读书是为了远离眼前这个暴力的男人,可现在,这个男人对他的第一次赞许,仿佛多年来的恩怨能就此了结了。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是一个异客到了平行世界后都不惜忘记的晚上。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若能来一位使者降临人间,为世界谱写一部美妙的小说,就最动人了,顺道将使者的光芒洒在身上,如此,带着这道恩泽的光,祈愿,愿今后所有与他相处的日子都像今晚一样平和、美好……仅仅是立愿。

  隔天早上,异客是背着行囊自己离开的。

  临行前,异客前去房间看了眼昨晚酒酣的父亲,时光不解催人老,如以前一样,他仍然睡得七仰八叉,可那一阵阵呼噜声夹杂着一声声粗喘,睡中不时还会干咳两声。那长长的微微泛白的胡渣和杂乱的头发预示着,父亲老了,不怎么操心地就老了。

  是喝酒喝老的。

  异客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曾竭尽全力想要离开的家。与想象的欢呼雀跃、如释重负截然不同的是,他离家时走的每一步都如此沉重,肩膀上扛着的恍若不是行李,而是忧心的担子,心中像装着一满灌的水,很沉,心中稍一触动就会流下点。他无法想象,这个不靠谱的父亲在自己离开后,喝酒该会有多么放肆。异客想,酒精,折磨得宛若不是他的身子,而是别人的,要不为什么回回都喝得那么痛快。

  “您,少喝酒,好好的吧。”异客为父亲留下这样的话。

  七

  离家的途中,异客经过那个地方,关于阿婆和花圃的地方,他望着那斑驳的围墙和上锁的家门,总想着哪儿一定藏着一把钥匙能成功打开这段似有若无的、尘封多年的宝贵记忆。

  很多年了,离阿婆的无故消失。

  可是,阿婆嘱托异客的话,他一直放在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地方。

  “做个像金鱼草一样快乐的人。”他还记着,尽管自己都快忘记快乐的滋味儿了。

  进入高中后,异客倾尽自己最大的热情与同学相处,对待同学有求必应,可同学总是对他不冷不热。或是因为的身世悲惨,或是因为他的出身平凡。

  “XXX……”

  “XXX……”

  连篇的脏话似乎是他们班男生的特质标配。那句“不说脏话枉为男儿”的誓令一时间轰炸了整个校园。

  异客从小怯弱,尽管常受父亲家暴,却异常乖巧懂事、是非分明。

  “你们为什么要说脏话?”

  异客独自一人坐在床边,轻声问。

  寝室中的4人一并向他投来不屑、蔑视的眼神,那眼神很冷漠,好像是四把利刃直穿进他的胸膛。其中一位室友说:“XXX,像你这种连游戏机都没有的穷小子,整天就知道读书的书呆子,怎么会知道脏话的深远历史意义呢?”

  室友的嘲笑如若空气中燃起了无名之火,灼红了异客的脸庞。

  异客将头深深埋进杯子里,委屈的泪水横流枕边。

  “生活,真糟糕。”他再次重复多年前对阿婆说的那句话,可如今那位愿意听他倾述的人不再有了。

  日日夜夜,异客被室友孤立,整晚整晚想着阿婆的金鱼草,伴着苦涩的泪水,艰难地入睡。

  “嘿,傻子,给我倒杯水!”

  “傻子,帮我把昨晚的衣服洗了。我忙着打游戏呢。”

  ……熟识了之后,同学们更加过分了,他们知晓异客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便一味使唤他,辱他为“傻子”。

  起初,异客一度忍让。他想着与同学和睦,只有自己退一步,才能少些纷争。

  “弱者具有一种特殊气质,就像落海者的血,一旦被鲨鱼闻到,便无处躲避。”而异客,从不是个爱多事的人。

  一次,异客的导火索被掀开了。

  室友冬拿着一件染上彩色的白衬衫,昂首阔步地走到异客身边,那大摇大摆的身姿、凶煞如虎的表情就像发酒疯的父亲先前对他家暴的情形一样,异客吓得发寒。室友冬将未干的衬衫甩在了异客脸上,说:“傻子,白衬衫要单独洗,你不知道吗?你帮我洗成这样我怎么穿?”

  “对不起,对不起……”异客立刻将白衬衫从脸上拿开,脸上沾上的泡沫很易碎、很丑陋,而他并没有愤怒,只是连声道歉。

  “你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没等室友说完,异客的脸色变得赤红,瞳孔瞪得滚圆,那表情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你再敢说一遍!”

  异客攥紧拳头、眉峰紧收、咬牙切齿地吼道。

  “你!活!在!这!世!上!有!什!么!用!”室友对异客的愤怒全然不屑,不屑地看看异客,然后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扯着嗓子重复。

  异客猛地将冬按在了墙上,朝他的嘴上猛地击了一拳,鲜血从冬的嘴里流出,青肿瞬时在冬的脸上显现。这一拳是数次隐忍下的第一次动手,就像野兽出笼,声势巨大。听得寝室楼里冬的一阵痛苦嚎叫。

  异客按着冬,迟迟没有松手,他那如匕首一样尖锐的眼睛盯着冬,眼里充满着愤意和憎恨。

  “你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用。”这是异客潜隐在内心深处的剧痛,一旦爆发,就如刺骨般难忍,一旦爆发,异客浑身的暴力神经能够瞬间抽搐、狂躁血流便会一下子喷涌而出。何其可怕。

  冬,很不幸。异客,很可怜。

  “下面宣读一条处分,xx班异客同学因暴力殴打室友,特处以休学处分。”乌鸦歇在校园里的荒树上悲鸣,广播声如悲咒般阻挠着异客本可安稳毕业的命运。

  自此,异客,成了学校的问题学生典范,而这次的三好学生暴殴学生事件,为了不影响学风,学校总会有意无意地遮掩。

  仿佛,异客从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八

  “孽种,你给老子出来!给老子滚出来!”父亲踢门而入的动作,在他的耳朵里,就和末日审判的号角那样洪亮骇人。

  “砰!”门被撞开了,又是踢踢踏踏的换鞋声,异客早就习惯了。

  休学后的异客心情跌入谷底,他反锁自己的房门,坐在床上,那绝望的神色里都是愤世嫉俗的绝望和麻木。

  “砰!”又是一声刺耳的巨响,异客的房门开了,父亲拿着一壶没喝完的酒瓶醉醺醺地冲进来,反手给了异客一巴掌。异客的脸瞬间被扇得猩红。

  异客依然坐在床上,一句话也没说。巴掌像无情的雨点打在异客的脸上,异客沉默,不还手也不喊疼。他真的累了,他喊不动了,从小到大,他已经被打得麻木了。真的,他好像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痛苦的生活。

  “孽种,你妈就不该舍命生下你!胆大包天还敢打人了!”

  父亲指着异客的脸,唾沫横飞地开骂起来。那熏人的酒味儿着实让人膈应。

  “……你,我看你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又是这句话,这句让异客痛入骨髓的话。

  突然,异客心里突然燃起了团团烈火,将要迸发出来。

  “啪!”得一声脆响,异客将父亲的手打到一旁。异客瞪着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这一点儿也不像少年的眼睛。

  异客不再是往前的怯弱和顺从,毫无畏惧地指着眼前这位唤作父亲的男人,口中发出极其颤抖又绝望的语调:

  “你没资格这么说!你每天除了喝酒喝得烂醉如泥,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吗?对,我是孽种,我是孽种……那你算什么?”

  这是异客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反抗。

  高潮过后,是悚人的寂静。

  父亲猛地喝完手中剩下的半瓶酒,继续用酒精麻痹着自己,一个大摇大摆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走出了房门。

  “砰!”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晚,异客难以入眠。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墨迹重重地涂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异客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沿着那条熟悉的小径。

  “孩子,喜欢看花吗?随阿婆去看看花吧!”

  阿婆对异客慈祥地笑着,那深刻的皱纹在黑夜里恍若不那么明显了。阿婆牵着异客,走在通往花圃的小路上,个头已经超过阿婆半个头的少年就这么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没有爱和温暖的世界。

  这一次,异客头也没回。

  九

  异客在某个未知的清晨醒来,风儿阵阵,花草灰白,不见春冬夏秋的气息。5点钟的街道,行人了了,当世界还没睡醒的时候,这些灰白色的人群便开始了一天漫无目的的游荡。

  四处,是各种小店翻修的招牌拆下的灰色的铁,还浸染着灰色的露水;那灰白色的字躺在白色的晨光里,像盛开后又颓败的花朵。

  不知什么时候,异客来到了平行世界中废弃的一角。

  “欢迎来到平行世界!”

  一位容貌俊俏的使者出现在异客身前。异客惊愕,这是他来到平行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有声语言。

  使者的脸上依旧如异客所见的其他人一样灰白,她对异客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这里的人都是谁?你又是干什么的?他们怎么都没有表情,也不说话……”

  异客一股脑儿地说出了他憋在心中的疑问,依旧像个迷茫的孩子。

  使者上下打量着这位天真无害的少年,说:“哦!那些人!那些人都是和你一样曾居住在真实世界的人们,而他们是世界的弃子。他们可没有所谓的精神世界和至高理想,都是些麻木不仁的、不快乐的灰白色灵魂啊!”

  使者说得显然有些激动了,继续补充道:“而我,是他们的控制者和改造者,帮助他们在一个无声无扰、简简单单的世界里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寻找丢失的快乐。千百万年后,待他们的灵魂被上彩,就会被遣送回真实世界。毕竟,那儿,才是他们的世界。孩子,你回去吧,我想,你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是个彩色的灵魂。”

  “不,我不快乐,在那个冷血、无情的真实世界,我一点儿也不快乐,生活很糟糕……我喜欢这个世界。”

  异客的话语刚落,晨风再起,他的目光投向这片有些荒凉的地方,这儿虽不是美丽的世界,却是个没有芜杂,美好圣洁的地方。

  “哦,孩子,你只是暂时丢了方向,你还有亲人,你的父亲,你那深情而可怜的父亲啊。朝上看看吧,孩子!”

  他抬头向上看,没有天空,只有一面灰白色的镜子,镜子里,是另一个世界——

  苍老的梧桐树下,蹲着一位全身痉挛的父亲,那混浊的泪水久久地驻足在他苍老的脸上,他的嘴对着空酒瓶拼命地吮着,一边肆意落泪,一边痛哭地望着那凋零在土壤深处的金鱼草,像一匹受伤的狼般哭诉着:“孽种,你到哪儿去了啊……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斑驳的墙角,寂寞的小巷,逝去的金鱼草,孤独的父亲,映衬着晚霞,格外悲伤。

  突然,异客晶莹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他用那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慢慢移开。

  “孩子,离开这儿吧,你不属于这儿。你是个好孩子。”

  使者繁星点点的眸光在这灰白的世界里顿失颜色。异客醒了,在心中偷偷开垦的一片土地,埋住了他饱受折磨的身躯,埋住了他泪眼边最后一滴未干的泪滴。他仰头、微笑,记忆中的痛苦,刚刚好。张开手臂,身体微向前倾,平行世界中的强风瞬间灌满胸膛。他深深吸一口气,妄图吞下天空。

  半晌,异客醒了,也许,是该放下了,该忘记了,该释怀了。

  平行世界中那位少年茕茕孑立的身姿,慢慢地消失在一群灰白色的行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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