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流浪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只记得有三五麻雀的吵闹声钻入耳朵,在我脑海之中跳来跳去。我闭着眼睛抗拒了很久,意识也跟着身体翻来覆去的摇晃。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投射到视网膜上的光线越来越强。我睁开眼睛,米黄色窗帘像一堵墙一样立在窗台之上,杨树的倒影和斑驳的亮光正在上面闪烁。
掀开窗帘,光线一拥而入,屋子里的陈设开始清晰的摆在眼前。我打开窗,等待新鲜的空气作客,麻雀被我的动静所惊扰,一下子腾跃而起,往别处飞去,只留下许多细软的树枝还在不停摇晃。远方布谷鸟的呼唤一声又一声传来,我坐在床前,静静的听着,意识也一点点苏醒过来。
时间回到昨晚,我躺在床上,看着屏幕上的电影一幕幕上演,眼睛却缓缓闭上,手中也无力起来,突然手机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在了我的脸上。
我从迷糊中惊醒,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我捡起手机又延续刚才中断的画面,十分钟不到,我的脸再次被狠狠砸中,不同的是,这次手机砸完我之后还不肯罢休,又顺着床边滑了下去。我心想应该摔不坏,便没有理会,一翻身沉沉睡去了。
我做梦了,而且是一个很长的梦,因为我在梦中醒来又睡去,意识在梦与现实的边界游窜,我紧紧跟在后面,就像在大雾迷漫的森林追逐一头灵动的梅花鹿,我拼命追赶,那拥有一对巨大鹿角的梅花鹿却除了一瞬间的亮相与四周轻微的声响,什么都不肯留下。
终于我在气喘吁吁之中停下脚步,回身四顾,周围白茫茫一片。陈年古树的巨大树干被淹没在山雾凝聚成的海洋之中,唯有遮天的树冠盛着丰茂的叶子漂浮在这一片雾海之上。
而我则像一片枯黄的落叶一般,被大树抛弃,孤零零的在风中坠落。仰望着天空离我越来越远,最终不可避免的淹没在这一片绝望的白色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午后,我还是个高中生,在远离父母的县城上学。
那是一个初夏热情洋溢的午后,春天的气息早已将沉睡的大地唤醒。万物生长,整个世界都被穿上了绿色的衣裳,到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并不是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因此也不喜欢与众人一同打闹玩乐。更多的时候我会将自己无法捕捉的心绪付诸漫无目的的游荡。
我喜欢行走,喜欢一个人独享安静的阳光与清凉的夏风。每当我行走在谁都不认识我的街道,听到那么多嘈杂又不失趣味的声音,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直沁心脾的温暖与感动,就好像此刻的我前所未有的真实存在,生命也真正融入生活之中。
我醉心于此,一有时间我就会贪婪地从这平凡的人间图景中汲取快乐。
那是初夏一个温暖的午后,我又像曾经无数次上演过的那般,从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的市集穿过而后经过一个转角走向车流奔腾不息的大街。喇叭声不时响起,开始敲击我的耳朵,我不喜欢这种声音。它太过直白,又太过单调。来自电流的枯燥声音里全是警告和威胁,一点都不友好。
行走在街道边的人行道,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穿过,他们或谈笑、或沉默,一个个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我与人群相反行走,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在飞溅的浪花之中,飞升一跃,成为阳光下最美丽的倒影。
视野开始随着逐渐远去的嘈杂开阔起来,马路上人影越来越少,在死心塌地的反向行走中,我终于甩开了属于城市的喧嚣,孑然一人走向平静。
人们都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赶赴家的方向,以期能够早早卸下一身的疲惫,躲进温暖的被窝。
我不一样,我不会贪恋这种庸俗、平凡的快乐。我不停行走只为寻找,至于找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正在寻找,而且还没找到,但是最终我一定会揭开笼罩在答案身上的面纱,我坚信。
我的家在遥远的乡下,此刻父母正在田野之中劳动,期许自己的汗水能够为他们的孩子换取一张美好未来的入场券。
为何故事总在多余的遐想和渐落的日光之中陷入悲伤,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于是与我加快步伐,以打断这些无意间萌发的感想。
我在城市的边缘疾步行走,偶尔有汽车裹挟着不安分的风从我身边呼啸而过,除此之外,便是人烟渐稀,一片寂静了。
终于,城市被我扔在身后,我站在一片宽广的田野面前,直视远处的高山。
偶尔有农民看守田地的屋舍,散落在田埂附近的小溪边,我沿着这条遍布车轮碾过痕迹的小路,一步一步向大山的怀抱走去,我从城市高大建筑的阴影里走出,再次回到温暖的阳光之中,此刻的太阳已然移步西天,从天空正中撤退了下来。
许多高压电塔像钢铁卫士一般伫立在顺着山脉延伸的田野,他们手牵着手将远方而来的能量通过粗壮的电缆传来,给城市这座巨大的机器供给能量,以维持它的正常运转。
我从这些高压电缆下面穿过的时候,会听到轻微又密集的声响,那声音就好像是下雨一般,无数雨点从天空落下,与空气摩擦,而后轻轻的打湿地面。起初会有少数尘土溅起,到后面就没有动静,地面就像一张无比巨大的波斯地毯一般吸收着来自上苍的恩赐。
可是什么都没有落下,我抬起头,天空湛蓝,白云悠远,为数不多的几片晚霞正在太阳之下漂浮,而真正发出声响的不过是那几根割裂天空的高压线而已。
西山顶上些许祥云聚集,淡淡的铺就一层如鹅绒般的浅云。西沉的太阳藏在他们身后,为其洁白的羽毛染上金黄的颜色,一时间,灿烂与温暖映遍整片天空。
此刻的我已然身处田野之中,静听着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胸口跟着大地一同起伏。远方的城市低矮下去,不再高大反而显得参差不齐、一派凌乱。就像幼时常玩的俄罗斯方块,在手忙脚乱之中胡乱放置的模样。
蝉声开始环绕在我的四周,我在天空之下,群山环抱的平原之中行走,天地之间似只我一人。风吹过麦浪,沉甸甸的麦穗在这轻柔的晚风中微微摇晃,我手抚着麦芒行走,拨动那些倔强刺向天空的青芒。
我闭上眼睛感知这周围的一切,那轻轻回旋在耳廓的风声,那藏身溪边的无数夏蝉,以及从大河之中引来的清流润湿泥土、滋养万物的声音。
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我似乎感知到了生命共通的语言。那些我们日常忽略,以为习惯沉默的花草树木,其实都有自己的私语,不过人类自己创造的声音太过吵闹,淹没了这一切。
我们太过于关注自己,其结果往往是丢失整个世界。
就像那搬玉米的猴子一般,在丢失与找寻之中筋疲力尽,换来的却只是空忙一场。
习惯了奔波和占有的人,自然没有机会与能力体会我此刻的心情。在岁月不断的蹉跎中,我们一路奔跑,却在路上丢弃自己最为珍贵的那些东西。及至年老顿悟,也只有空余嗟叹。
我们一层层为自己刷上崭新的油漆,留给世界新鲜多变的样貌,却在一天天的表演之中,丢失感知生活的能力。我们纵情享乐,声色犬马,最终却像提线木偶一般茫然无知,任人摆布。
可是身在其中的我们不会懂得,我们一生所竭力追求的自由与快乐,最终却换了一种方式将我们禁锢。我们永远逃不出自己给自己搭建的坚固牢笼,直到合上笼门,扣上锁扣那一刹那,我们才会懂得是谁一步步将自己送进牢笼,又是谁轻轻将锁链套上自己的脖颈,然后拉紧绳索,抽掉板凳。将自己吊死在命运的审判场上。
两只燕子追逐着从我眼前飞过,划过红彤彤的西山晚霞,身资轻盈,时而俯冲时而骤升,在天空这座巨大的舞台之上任意的剪裁着清凉的晚风。
他们活泼可爱的嬉戏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站在原地移动步子跟着他们的身影一同旋转。这一份跃动的场景打破了眼前沉默的风景,尽管夕阳从晚霞上掉落了下去,可我还是内心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美好画面而变得愉悦异常。
随着燕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地方,我收拢起自己的目光继续前行,按说此刻天色不早,该到回去的时候了。可我就是不想中途折返,心中对于天色渐晚的担忧被远方伫立的高山消解干净,尤其是我发现,当我在仰望他的时候,他也在默默的注视着我。
小路越来越窄,农田之中劳作的农人也纷纷背上背篓扛着锄头回家去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千百年来共同的生活方式。如今他们也慢慢从这片安静的土地离去,剩我一人固执向前行走。
到了最后,眼前已经没有路可以走,那条人们踩踏出来的道路开始向左右两侧延伸,而不肯前进一步,我站在道路尽头,回望身后的夕阳,他正趴在群山肩头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鼓励我说:
“我还能坚持,你快去啊,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转过身从两块方正田地之间的田埂上摇晃着走了过去,就好像我走的是摇晃在河水上方的独木桥一般。
身体被麦穗划过时留下轻微的痛感,那感觉好像是有人在拿针扎你一样,不过针尖只是划过皮肤,没有真的刺进去。越过这片麦田之后,我低着头从几颗柳树招摇的枝叶底下穿过。至此摆在面前的是一小片山坡,野草丛生,也有许多或艳丽或素雅的花匍匐在绿油油的土地之上。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和因为长时间奔走逐渐加速的心跳,然后朝着山坡发起冲锋。
不大一会儿,我就站在了这道山坡的尽头,身后是铺满红色暮光的十里麦浪,正在晚风的抚弄下轻轻的起伏,摇荡。远去了的城市和人类早已不见了踪影。我抬起头来开始认真观赏这眼前的风景。
绵延的大山因为距离的贴近而不再身影婆娑,我站在山脚下仰望,只能看见眼前断裂的山峰。逐渐稀少的草木使得整座山看上去暗黄一片,而在我的正前方,这座山好像被刑天的巨斧斩断一般,露出那惊心动魄的棕红色的土壤。尤其是在霞光的照耀之下,那被切开的剖面就好像用鲜血染过的一般,如今血浆凝固,这份惨烈和鲜艳就被永久保存了下来。
山脚下连接着那红色土壤和我的是一条山洪冲就的大渠,同样的红色土壤铺在顺着山脚延伸的沟渠底面。夏雨还没有降临,上游的水库也没有泻闸放水,河面干涸一片,因此这一番景色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我窥探清楚。
我心生悸动,想要翻越这崎岖山峰,踏过这干枯龟裂的河道,一探山的那边是何种景色,何种英姿。不过夕阳已经被拉扯下西山之顶,只剩下半个脑袋在倔强坚持着,我站在原地,从左往右一幕幕的欣赏眼前这幅壮阔景色,这大山,这深沟,还有那血色的土壤和被斩断的山峦,我极力感受想把这幅巨画刻在脑海心间。
后来我没有越过这道沟渠,而是在隔岸的山坡最终驻足,我的远行就此结束,一来夜色渐浓,我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二来忧心山洪突然奔流而至,面对洪波巨涛我就难以返回同类的栖息地。
总而言之在认真欣赏品味这壮丽景色之后,我便匆匆返回了。
回去的路上我几乎是跑着的,心情被一种莫名的激动支配,内心的岩浆仿佛又一次被点燃而融化起来,我怀着难以言表的兴奋奔跑在模糊了麦穗形状的麦田,行走在荒凉的郊外,最后赶着夕阳完全被西山吞咽,逃回了万家灯火逐渐升起的城市和街道。
十八岁的远行就这样结束了,我带着此前完全没有体验过的奇妙感受回归到平静的凡人生活。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不是个孩子,也不是个学生。
那件事却像烙印一般刻在了我的心里,如今的我身处千里之外,做着年少时真实发生过梦,怀念着故乡那片无边无际的麦田和山峦,以及那时孤身一人前行的自己。看着那些永不变色的血浆染就的土壤,就好像大山的臂膀被斩断,伤口永久鲜血弥漫,断面永久清晰可见。
它们似乎在奋力的呼喊,用永不低头的勇气和坚毅告诉我
我在这里等你,从过去到现在,再从现在等到未来,千百年的岁月被风轻轻吹过,我一直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