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谅了那个害死她老公的男人
1
许长青三十出头，一看就跟冯军那些狐朋狗友不一样，也不是说穿得多么高端，也就是件棕色的夹克衫，牛仔裤，穿了双球鞋，还脏兮兮的。
但许长青的眼神和气质明显不一样。许长青，绝对是家庭条件优越，受过正规教育，并且有正当职业的男人——丁小美在娱乐城干过两年多，看男人没跑儿，一看一个准儿。
丁小美还留意到，许长青跟冯军的交往也不比其他人，他跟冯军见面不多，不然丁小美不会跟冯军好了那么久才认识他，但丁小美能判断出来，冯军跟许长青，挺熟。
冯军开了家羊肉汤馆，就在最大的城中村的入口处，馆子不大，但*，生意不错。
之前在娱乐城混的时候，冯军跟丁小美就在这个城中村租房子住。对这一块儿比较熟。
那时候，冯军在娱乐城干安保，丁小美卖酒。
“洗手”之后，俩人盘了这个不大的门面房，把冯军在老家镇上熬了很多年羊肉汤的一个亲戚弄来，开了这个饭馆。
盘门面房的钱花光了俩人的所有积蓄，据冯军说还在外面借了一点。但具体借了多少，冯军没说，丁小美也没细问。
丁小美头一回见许长青是晚上，饭馆都快打烊了。还剩最后一桌客人喝多了，磨蹭着不走。许长青踱进门来，两手塞兜里四下瞅了瞅。
丁小美正在数抽屉里的现金，抬头跟许长青说，那个，对不住啊我们打烊了，师傅下班了。
许长青一笑，我不是来吃饭的。
这时冯军从后厨走出来，看到许长青径直迎上去说，咦，你咋有空过来了。
就这么一句，丁小美知道俩人是旧识。
然后冯军掉头去了后厨，没几分钟弄出俩菜又拎出几瓶啤酒，俩人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丁小美就在柜台后头看着，冯军半天才想起来冲丁小美招招手。丁小美走过去在冯军旁边坐下来，冯军胳膊朝丁小美肩头一搭，跟丁小美说这是许哥。
又跟许长青说，小美，我马子。
丁小美说滚。又说许哥好。
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
许长青就抬眼看了丁小美一眼，随后也笑笑，跟冯军说，媳妇儿不错。
冯军也瞅丁小美，是吗，我咋觉得也就个二房的料呢。
丁小美就又说了句滚，丁小美说有本事你弄个正房来，看我不毒死你俩。
冯军说卧槽，心真狠……
许长青就那么浅浅笑着看俩人用惯常没正行地打着情骂着俏，两分钟后，冯军跟丁小美说，你先去收拾一下，我跟许哥说几句话。
丁小美便站起身来，说那我去了。
冲许长青点点头。
许长青没吭气，瞅着丁小美一笑。
2
后来都是隔好一阵子，许长青才会来坐坐。
大多是晚上。
有时许长青也不坐，就跟冯军在柜台头对头地说两句话便走了。
丁小美头一回见面，就问过冯军许长青是干嘛的，他俩咋认识的。冯军说许长青在一家外企上班，月薪很高的那种。几年前，冯军从娱乐城回住处，有天晚上喝多被车撞倒了，车跑了，许长青刚好碰上，把冯军送到了医院，好在无大碍，也就是些皮外伤。
但被撞时冯军喝得特别晕，根本爬都爬不起来了，如果不是被许长青碰上从路中间弄到一旁，还不定就被后面的车给碾死了。
所以，许长青算是冯军的救命恩人。
但许长青也的确不是冯军圈里的，因此俩人来往不多。
其实丁小美才不操心冯军跟朋友的事儿，在娱乐城那几年，冯军也好，丁小美自己也罢，身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啥人都有。
出来之后弄了这个饭馆，已经清静多了，顶多之前的一拨狐朋狗友来吃顿饭，闹腾一下，他们也经常开玩笑说冯军跟丁小美，也算是“从良”了。
对这个词，丁小美一点儿不生气，丁小美真这么觉得。
丁小美偶尔还能在梦里回到那种场景，杂乱，迷离，暗流涌动，不说每天刀光剑影，也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虽然脏点儿累点儿，钱一毛一毛地从一碗碗汤里赚出来，可是晚上睡得踏实。
尤其每次丁小美从客人口中听到一些事，比如谁谁在娱乐城偷偷卖那些东西被抓了，又谁跟谁因为争一个女的在娱乐城门口出了人命……还有鱼龙混杂的城中村，几乎每隔几天就会生出一些事端。
冯军说他会抓紧时间攒够交首付的钱，买套房子跟丁小美安稳过日子。
丁小美其实不着急，对于曾经在那种日子里挣扎过的女人来说，丁小美对眼下的生活已经很知足，何况他俩已经扯了证，算是合法夫妻了。
丁小美着实吓了一跳，冯军拿来的是二十万。这不是开饭馆赚的。饭馆开了还不到一年，账目都是丁小美一手管着，每天能赚多少钱她很清楚，所以面对这二十万，丁小美的惊讶胜过喜悦，脱口问，哪来的？
冯军说是他讨回来的之前的一笔债务。
丁小美愣了。
3
当年丁小美去娱乐城的时候，冯军已经在那儿待了两年多。丁小美后来知道，娱乐城的保安也好其他职员也好，除了本职工作，多少都有些赚钱的旁门左道。冯军以前做过什么，丁小美不知道很正常，可是这么多钱，丁小美心里不踏实，接着问啥债啊这么多？
冯军说这个你就别问了，反正不是违法的，不会出事儿，你放心就是了。
丁小美说可是……
丁小美停住了没朝下问。
从18岁到现在，丁小美跟冯军一起5年了，太了解他的性格，冯军不想说的，丁小美问也白问，于是她就转了下话题，说这么长时间了，这钱不好要吧？
冯军嗯了一声，是许哥找朋友帮的忙。
丁小美诧异，许哥？许长青？
冯军说对，正途要来的，所以你放心就是了。
丁小美便嗯了一声。
冯军有个优点，不说归不说，但说出来的便是真的，他不爱撒谎。
丁小美知道许长青是另外一条道上的人，如果真如冯军所说是许长青帮的忙，那丁小美也当真可以放心了。
她便跟冯军说，那你回头可得好好谢谢许哥。
冯军说我知道，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空了去看看房子吧。早点买了早点安家。
丁小美一乐，转头就真去看房子了。
但丁小美的房子还没看好，也就差不多半个月后，冯军出事儿了。
这次，还是车祸。
只是这一次冯军没能再像上次那么幸运，这次撞上冯军的是一辆沉重的水泥罐车，在路口闯红灯，还超速，直接把冯军的电动车和人一同挤扁了。
丁小美得到信儿赶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晕倒了。
冯军整个人都不能看了。
4
丁小美说，这就是谋杀。
交警能理解丁小美的悲伤和愤恨，但也只能苦笑着解释，这是交通事故，跟谋杀是两码事儿。因为是命案，他们也通知了刑警队迅速做了外围调查，肇事司机跟冯军之间，连半毛钱的交集都没有，彼此完全是陌生的。
再说了……交警询问丁小美，冯军一个饭店小老板，也没得罪什么人吧？
丁小美怔住了。
的确，这一年她跟冯军过的平淡琐碎，别说得罪人，连跟人红脸都没有过。
曾经在娱乐城的时候倒是水深火热的，冯军都照样平安无事，如今更没啥了。
所以嘛！交警说肇事司机当时就主动投了案，也承认是他打了瞌睡，没看清楚红灯，愿意承担全责。他会受到处罚，也会做出合理赔偿。但偿命？交警摇摇头，你还是节哀顺变，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孩子，医生说你怀孕了。
丁小美又一怔，随即眼泪刷刷地下来了。
没错，丁小美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所以她才不能接受冯军竟然在这样的时候没了。
可是不接受也得接受，丁小美只得通知了冯军远在老家的父亲和哥哥，来让他们把冯军带回老家安葬。
因为已经领了证，又怀了孩子，赔偿款这块儿，冯军的家人倒没多说什么。但冯军的爸提了一个条件，丁小美得把孩子生下来。
冯军的爸说，好歹，冯军还有个后。
丁小美答应了。
5
安葬了冯军，丁小美打算把饭馆卖出去。她也决定了先买了房子，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做什么再说。
但转卖启事也就刚贴出去没两天，许长青来了。许长青跟丁小美说，饭馆能不能暂时不卖？
这阵子，丁小美心力交瘁，几乎把许长青这个人给忘了，根本没想到他会出现，并且他也知道冯军车祸的事儿，说本来应该来送送冯军的，但心里难受，没来。
丁小美苦笑一下，冯军不在了，他的朋友对丁小美来说也不过是陌生人，丁小美纳闷的是许长青干嘛不让她卖饭馆。
丁小美没打算再把馆子开下去，第一开饭馆不是她所长，再者本来是夫妻店，现在剩她自己，看着心里难受。
许长青说不是不让你卖，而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你再坚持几个月，随便找个人干着，只要不赔钱就好，实在不行我出工资也成。顶多半年，半年后再卖。
丁小美说为啥？
许长青犹豫了片刻，说这片年底前会拆迁。
丁小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许长青。
许长青说，消息确凿，是我一个管拆迁的同学说漏嘴透的信儿。说起来这种事不能外传，真传开了会连累他的。所以你别吭声，等着就好。你如果真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就安心养胎，拆迁款加上……冯军的赔偿款，以后你怎么过，日子都不会太难。
丁小美定定许久，许久，丁小美才说，谢谢你许哥。
许长青苦笑，可惜冯军不在了。
丁小美便把饭馆留了下来。
房子到底还是买了。许长青帮着找的房子，八十几平米的二居室，近乎全新的二手房，可拎包入住。许长青说丁小美怀着身孕，新房装修后不能立刻住，不大方便。
并且许长青说是熟人的房子，又让了几万块钱，之前冯军给的二十万加上车祸赔偿款，付清房款竟还有剩余。
丁小美便搬了过去。
之后，许长青经常买些水果什么的顺路来丁小美家中。比冯军在的时候，去的还频繁。
丁小美经常是应一声，并不多问。
许长青还帮着丁小美联系了一个妇产科的大夫，是许长青一个亲戚，让丁小美按时过去做检查——冯军死后，之前他的熟人和朋友都从丁小美生活里消失了，唯有之前来往最少的许长青，去得比谁都勤。
许长青有时候会看着墙壁上，丁小美放大的冯军的照片发发呆，叹口气。
无限惋惜。
丁小美便一同看着墙壁上的冯军，也不吭声。
6
后来有一次，许长青打电话说顺路过来一下，丁小美留许长青吃了顿晚饭。
那天是冯军二十八岁生日。如果他还活着。
许长青就留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小意外，丁小美端着煲好的汤从厨房出来，许长青赶忙站起来去帮忙端，两人的手没交接好，汤锅从许长青手里滑落，汤洒了许长青一身。外套左侧湿透了，油腻腻的。
丁小美赶紧让许长青把外套脱下来，去清洗了一下。
许长青看着丁小美明显蠢笨的身子，说还是找个人照顾你一下吧。七八个月了吧？
丁小美嗯了一声，说不用那么麻烦，过几天我就回冯军老家，我回去生，他爸妈还盼着呢。
许长青看丁小美良久，幽幽叹口气。
许长青说，有你这么待他，冯军瞑目了。
丁小美也跟着幽幽地叹口气，丁小美说，但愿他会吧。
许长青说，等孩子生下来，你有何打算？
丁小美笑笑，能有什么打算？找份工作，好好把他养大。
许长青脱口说，工作的事情交给我。
丁小美又一笑，说，好。
又说，作为朋友，冯军，倒也配得上你如此相待。
许长青眼神一晃，不由愣怔。
但丁小美没再多说什么。丁小美，不打算再追根问底了。
不打算去询问冯军出事的真正根源，不打算询问作为冯军生前来往不多的朋友，许长青为何要为她做这么多？
她心知肚明许长青所做的一切，除了所谓情意，其实更多，是亏欠。
至于什么时候真正起疑的，丁小美自己也说不清楚。冯军的死亡让丁小美在一段时间里因为痛苦模糊了思维，直到许长青再度出现，丁小美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冯军拿回来的二十万。
后来丁小美也问了许长青，许长青只说那是冯军之前借出去的一笔钱，以投资的名义，但对方后来耍赖，以没有盈利为由拖着不给。因为丁小美的怀孕，冯军着急买房子便求了许长青，许长青找人帮着要了回来。
跟冯军说的也差不多。但让丁小美起疑的是，连在那种场所混迹过的冯军都要不回来的钱，许长青一个根本没有野路子的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要回来呢？
再说，小美也在那种场所摸爬滚打过，动动脑子都能想出来，冯军不可能有那么一笔光明正大的外欠款。
所以最大的可能，这笔钱不是什么欠款，就是冯军跟许长青之间的，一个秘密。
7
如果冯军不出事儿，丁小美也不会去寻找根源。但冯军死了，丁小美不想这么不明不白。于是她把之前在娱乐城有过关系的所有人都扒拉了出来，后来终于打探到了关于许长青的一些事情。
几年前，许长青结识冯军的时候，恰好他人生中发生了一件大事。许长青青梅竹马的女友，一个看上去端庄淑良的女子，竟然因为吸毒过量而丧命，当时警察抓捕了几个一起吸毒的人员，也查出来许长青的女友是初次吸毒，交友不慎误入歧途，结果搭上了性命。
许长青沉沦了好久，他不信事情那么简单。当时他在警察那里听到了一个名字，警察大致判断此人是毒品提供者，但一时没实据。那个人又向来神出鬼没，所以一直未能绳之以法。甚至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那个人消失不见了。
而许长青无意救下了遭遇车祸的冯军后得知，冯军见过此人，还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父母就住在城中村。
许长青想找到那个人，为女友讨个公道。而冯军一则想报许长青那次的救命之恩；再则，许长青为冯军铺垫了一个未来——当初盘下饭馆并且选址在那儿，就是许长青的主意。本来冯军的钱不够，想另外做点别的，但许长青给他填了剩下的几万块钱缺口。又承诺不管生意怎样，都会在两年内帮冯军凑够买房子的首付钱。所以后来那二十万，事实上也是许长青出的钱。
而盘在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能找到许长青想找的人。
而就在冯军出车祸前，城中村破了一起毒品贩卖案，毒资和牵涉人员相当可观，还抓到了一直神出鬼没的那个头目。
传闻至少会枪毙三四个。
然后冯军就出了事儿。
冯军跟肇事司机之间是没有半分的关联，但肇事司机和其他人是否又盘根错节的联系，丁小美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去核实。冯军早已入土为安，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但丁小美知道一点，不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许长青对冯军，都有亏欠。
所以，冯军走的时候，许长青连参加葬礼的勇气都没有。而之后，许长青又想方设法地照顾丁小美，包括透露饭馆会拆迁的消息，以此弥补内心的愧疚。
为了证实判断，丁小美那天在给许长青清理衣服的时候，顺便在洗手间翻了许长青的手机。大概是因为单身的原因，许长青的手机并没有密码锁，于是丁小美很顺利地在他的微信里，看到了他保留的跟冯军最后的对话。看到冯军告诉许长青的一句话，他回来了。
那些对话，许长青保留了很久，保留至今未舍得删去。
未舍得，他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提醒自己负疚和补偿。
丁小美在那一刻，选择了原谅许长青。
8
丁小美在许长青走后，给冯军的遗像上了柱香。
丁小美跟冯军说，我不能保证这辈子不再嫁人，但我保证会好好把你的孩子养大，让他知道你是谁。
丁小美并不想告诉许长青她和冯军之间的感情。不想告诉他曾经，她和冯军一起挣扎在沼泽中时，冯军曾怎样地爱护过她，不仅护她安危，还护着她的清白。
这是挣扎在命运底层的情爱。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甚至连打情骂俏都那么低级浅薄，可只有他们知道，他们对对方的好。
丁小美更知道，她没有能力为冯军真正报仇，如果非得让不算凶手的许长青为冯军的死负责，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日子还长，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要生活下去，许长青，也许会是他们日后最好的依傍。
她不会跟许长青索取什么，但他付出的，她会照单全收。
这是许长青亏欠了冯军的。
接收归接收，知道了所有真相的丁小美，并没有怨恨许长青。
从根本上来说，许长青和她，都是一样的人，对爱人情深意重，对旁人也无法绝情。也许他不算纯粹的好人，但在这人心深不可测的世界里，能够做到这样，已经足够让她原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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