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
像狂犬在深夜被拉长的嗥鸣，在夜空中划过，使我从字里行间中惊醒过来。我抬头眼望窗外，小伙伴仍立在那里向我招手，恍如童年。
我和小伙伴走在已无人认识的小径。风掠过山川，直击心窝，月光在每个角落每片叶子是薄薄的一层，叫人胆寒。以前是为了驱赶无聊，现在是为了摆脱恐惧，我开口说：我父亲说我们祖先从江西搬来时，就是这条路。
小伙伴时而飘飘然，腾地而起，凭风而行；忽而一声长啸，惊起一村狗吠，渐而这片土地的万千生灵在不同溪流、不同山也沸腾；忽而闪现在我的面前。他在我耳旁轻说“我带你到村庄去看看吧”，其神情犹如孩童时代去做坏事一般。
他拉着我的手，越过高山，跨过河流，轻贴黑瓦。而我给他充当着导游，说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事，那块地谁又摔了一跤，或者谁家的牛在哪里被找到了，谁的青冢又葬在哪块高山之上。这缓冲了我对我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刻进入村庄产生的恐惧。
我们坐在河边高山之上，俯视河流，草沃水瘦，河水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石头大小不一，交错纵横。犹记当年，我和小伙伴们在水边嬉戏，或反身拥抱大地，或直潜水中摸鱼。那时，这高地常有白鹭暂栖，我们常想：要是我们能到那高地多好啊！可是，这俯仰之间，抬头与昂首竟已十年过去。
或许是厌倦了我滔滔不绝地说，小伙伴起身问我：你知道那年我是怎么死的吗？我摇摇头，然后答道：你是那年下河洗澡被淹死的，村里人都说你是被水鬼拖了去。
“我记得……”小伙伴刚开口，但被我的话压了下去。“我好几次梦到你，梦到你在我们常玩的溪边沙地，也见到你被雨淋湿坐在角落里，有几个早晨，我看到你拖着沉重的步伐在村子里徘徊着。我的母亲说我中邪了，但我一想到你那孤苦无助的眼神，我觉得那是真的。”
“对！我回来过”小伙伴语气坚定。“我现在就告诉你，当时我在水中挣扎，一位邻人就在岸边择网，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
“你是说他，他的腿自从你死之后就瘸了，现在过得很清苦。”
“但是他那时并不救我啊！他听到我几近声嘶力竭的呼喊，就这么走了啊！直到我的身子沉入水中，这世上我最后一眼见到的是他慌张的神情！”
原以为会有更为激烈的对话，但我们彼此沉默不语。也许我们两的心中都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这是多么苦涩啊！
远处马路的汽车一声长笛，随后便在这一栏又一栏的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无数座山横亘在这里，浓浓的夜色笼罩，它们安然睡去。随着这村庄最后一盏灯熄灭，就剩只有稀疏星星的夜空在屋顶流淌了。
“这十年其实我一直在村庄徘徊，我看到有的人在不该死的年龄死去，有的人去了南方深圳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的人则一辈子在村庄勤勤恳恳，有的人死了之后就被忘记了。”小伙伴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静。
“这十年，村庄的变化的确蛮大。比如，中共贴的标语，前几年还狠抓计划生育，这几年却提倡二胎了。还有下游建水库，我们这里移民，建了一排排西式楼层，进村的那条路又改了！”我很着急地做了补充。
“你知道吗？我爷爷跟我讲过，就我们对面那块山地，农业学大寨前树木很多，爷爷经常去打野猪！可是之后呢？树木砍了，全部种上油茶树，这几年这山中间像一把斧头砍下来，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柏油马路。”小伙伴像个学者一样诉说着这种种变化。
或许，此时我们都在想：在这湘西苗地未参与进这些工程来时，也许山高林密，有些地方，一个人还甚至不敢涉足。也许这里的人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只有去往洪江县城的人才能带来外界的信息。
“其实，我这次除了要告诉你我真正的死因。还要告诉你这个原因。当我意识到，我是村庄的一个旁观者的时候，我就决心留下来。我无数次站在村东头凝视这里，也无数次碰到那些在村庄死去的人，但是没有人记得我，提起过我！”
这让我想到无数个平凡的人，他们死了之后，随着亲人们的离去，就没有人记得他了，就永远在这世上消失了，坟头也早已被风雨磨平，只有族谱上还写着：某某人死于…葬于…。但是小伙伴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是不能上族谱的。同样，在某段时期，有的人上了族谱，但是被当做“封建残余”而付之一炬了。
之后，小伙伴跟我谈了很多。
东方见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人们扛着锄头在田地里捣腾，几个河南佬在忙着使用他们的收割机在邻里的田里收割，渔夫的网闪着鳞光。再反身望着村庄不远的集镇，新式KTV店面前几位老奶奶在卖着蔬菜，一位赶着牛的农人从“新时代”横幅下路过。
我再转头看小伙伴时，身后只有一条狗。这狗叫着我的名字，但我牵着它走下马路时，它又去嗅母狗的屁股。
也许多年以后，小伙伴冤屈的灵魂，像炽热地岩浆，在狗的躯壳内奔突；而狗的习性与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
而我在过去和当下之间摇摆，传说与现实混杂在一起，让我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我身后这现代化生活背景褪去时，面对生我养我、对我知根知底的村庄啊，我却感寂寥陌生，缥缈如幻如影。